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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福忠
阅读莎士比亚是一个很值得玩味的过程。1623年，莎士比亚仙逝七年后，他的好友约翰·赫明斯和亨利·康德尔把他的戏剧收集成册，这就是著名的“第一对开本”，包括了三十六个剧本。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间，这个版本主要服务于剧团演出需求，便于演员阅读并抄录各自扮演的角色的台词。随着现代印刷机的广泛应用，印刷品商业化，又花了一百年时间，莎剧才渐渐走入读者的视野。然而，当你兴冲冲地去读他的任何一个剧本时，都会感觉并不像读福尔摩斯探案一样轻松愉快，因为阅读戏剧需要某种能力。最可能有的反应是：天哪，莎士比亚时代那些花一便士站在台下看戏的人，不识ABC，是怎么听懂他的台词的呢？虽然，政教合一的英国已经走过了几十年，在教堂聆听牧师布道已经成为习惯，听众的听力训练有素，但台词毕竟不是经文，听来是有很大不同的。因此，当各路专家学者从阅读角度开始把莎学当作一门大学问时，一时间课本和各种读物里填充了大量的莎剧。但是有趣的是，孩子们更多的是从大人口中听到莎士比亚的声音，例如著名莎学专家伯纳德·列文从母亲的吟唱中听到“一个傻子，一个傻子！我在森林里遇到一个傻子”，从伯父口中听到“给我烧红这两块烙铁”。他后来在学校的课本里分别读到《皆大欢喜》和《约翰王》原文时，那种重逢的喜悦会对理解莎剧产生怎样的作用，怎么高估都不过分。
这个过程颇耐人寻味，兰姆姐弟一定早有感受并思考。他们看出舞台上台词里的莎士比亚和书本里文字里的莎士比亚有联系也有不同，如何给两种莎士比亚找到一个契合点，是他们的愿望，于是便产生了他们的伟大成果《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 后简称《故事》 ）。查尔斯·兰姆在他的名篇《马克利安》这样写姐姐：“她看的书却非有个故事不可——不论叙述得好与不好，只要其中充满着生活，充满着事件就行。”而查尔斯最喜欢在书中看到“癫狂之辈的异想天开”。莎士比亚的戏剧为兰姆姐弟两个的读书嗜好提供了改写的聚焦点——故事，故事，还是故事。
莎士比亚是一个有大眼界之人，英国和欧洲大陆隔着一道英吉利海峡，隔海相望，欧洲大陆的文学源泉尽收眼底。因此，他在以英国历史为素材创作的历史剧取得成功后，开始挖掘欧洲的戏剧素材。本书中的十四部喜剧，十二部取材于欧洲的文学宝库；六个悲剧故事，四篇取自欧洲的历史演义。从故事性上看，他最精彩的喜剧和悲剧都是欧洲背景的。最能体现他的写作天赋的是他独到犀利的眼光。比如喜剧《辛白林》中的手镯、《维罗纳二绅士》里的绳梯、《威尼斯商人》中的一磅肉、《仲夏夜之梦》里的人神共情、《冬天的故事》中的发小情结、《错误的喜剧》和《第十二夜》里的双生身份错置；悲剧《李尔王》里的暴风雨、《麦克白》里的三女巫、《哈姆雷特》里的戏中戏以及《奥赛罗》里的手绢……在别人看来有的不过是奇招，而在他看来一定要弄清楚“奇”在哪里。在别人看来那不过是一个色点，而他要让这个色点无限洇大，浓淡都要相宜；在别人望去那只是肉，他一定要弄清楚有无血滴；在别人口里只是逗乐的笑话，他非要让笑话变成事实。悲剧呢？王子如何复仇、家族世仇如何消弭、贵族如何拜金以及种族鸿沟如何填平……把这些简短的信息演绎成故事，是这本莎士比亚故事的基本结构与魅力所在。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般来说观众看戏都是去娱乐的。莎士比亚小时候看过社戏，而看过社戏或者读过鲁迅的《社戏》的人，应该很容易理解这点——看戏的喜欢不喜欢看哪出戏，都有它们的一个点或者梗。莎士比亚的戏剧存在这些点或者梗，兰姆姐弟成功地把它们摘出来，编织成了引人入胜的故事。每篇虽然只占了原剧本篇幅的六七分之一，但主要人物、主要故事情节以及更难能可贵的人物性格都达到了相当精练的程度，满足一般读者的胃口绰绰有余，一如查尔斯·兰姆在《序》里所说的——
年轻的读者读了这些故事有所斩获，丰富想象，提升道德，克服所有自私的谋利的念头，学到所有温情的高贵的思想和行为，懂得礼貌、宽厚、慷慨和仁慈，这些正是作者的所愿，也更希望他们长大后读到莎士比亚的真实剧本时见证我们的所愿；因为莎士比亚的书页上范例俯拾皆是，都是教人修炼这些美德的。
玛丽·兰姆写过几部儿童读物，但她的文学地位只有在介绍查尔斯·兰姆的条目下可以窥见，例如《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给了查尔斯·兰姆五百余字的介绍，玛丽的介绍只有“1796年姐姐玛丽因精神病发作，杀死母亲，从此他负责照顾玛丽，两人感情很好”“1807年，与玛丽合编《莎士比亚故事》”以及“由于姐姐病情恶化，两人遂移居埃德蒙德”。即便在《剑桥英国文学指南》的文学词典里，关于玛丽·兰姆的词条也是“参见‘兰姆，查尔斯’”。而关于查尔斯·兰姆（1775—1834）的介绍和评价，大体如下：杂文家和诗人，先在伦敦费特巷小学上学，后进入基督慈善学校深造，与柯尔律治结下终生友谊。1789年，兰姆受雇于南海商号，不久成为东印度公司的职员，于1825年退休。1796年，他姐姐玛丽·安·兰姆（1764—1847）精神病发作期间，把他们的母亲杀害，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然后一直由查尔斯·兰姆关照。兰姆自己在1795至1796近一年中也备受精神病折磨。
尽管玛丽·兰姆是在神经病发作时刺伤父母并导致母亲死亡的，在他们姐弟主持的文人沙龙里可以得到同情和友情，但在居住区里迟早都难免流言蜚语导致的指指戳戳，因此他们姐弟的搬家总是会发生。玛丽·兰姆改写的十四则故事里首要的特色是宽容与和谐，就很可以理解了。
兰姆姐弟最后一次搬家是因为姐姐玛丽病情加重从伦敦迁往埃德蒙德；正是这次移居，查尔斯离开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渐渐沉郁，借酒消愁，1834年因为跌伤引发并发症逝世。查尔斯终生未婚，晚年却不得不远离朋友，一生的生活基本是以姐姐玛丽的病情为中心的，但令人唏嘘的是，姐姐玛丽却比他多活了十三个年头。
《故事》包括了十四个喜剧故事和六个悲剧故事，喜剧为玛丽·兰姆改写，悲剧为查尔斯·兰姆改写。他们改写的故事无论篇幅还是题材，都只占原著的六之一或七分之一左右，一篇故事在以主要人物为中心时保留什么主题与内容是至关重要的，也直接反映出改写者 （以下称作者） 的思想、观念和能力。玛丽是女性，首先注意女性在故事中的所作所为，似乎理所当然。
（一）以女性形象为中心的故事
女性的爱情生活是《故事》的重要主题之一。莎士比亚歌颂爱情的手法很高明，玛丽·兰姆遵循了这点，故事就成立了。《皆大欢喜》里篡位者弗雷德里克虽然把兄长驱赶出公国，却把他的女儿罗萨琳德留在宫廷陪伴他自己的女儿西莉亚，没料到姊妹两个的情谊超越了现实，使得高贵的奥兰多和浑噩的奥利弗兄弟都因爱情的温暖而回归正常生活。尤其西莉亚爱上问题青年奥利弗并由衷祝贺罗萨琳德成了公国继承人，一个天使形象跃然纸上。这样的年轻一代追求的爱情生活，让作者有理由对这个世界产生如许高的期望：“这是一群多么高贵的人呐！拥有这样一群人，一定是一个美妙的世界。”
《终成眷属》里的海丽娜是莎士比亚笔下追求爱情的第一号痴情女。她分明知道暗恋伯特伦伯爵无异于爱上了星星，但听说国王病重，她便决意利用父亲遗传的秘方治愈国王而曲线求爱，即使读到绝情的信文，也没有完全灰心，而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把不可能变为可能。因为她的果敢行动，她未来的婆婆伯爵夫人、善良的寡妇、淑女狄安娜甚至法国国王的人格也依次升华了。
《故事》中的女性形象还具诸多美好的品质。从痴情角度上看，《辛白林》中的伊摩琴与海丽娜大同小异。她虽为公主，但她的后娘的歹毒和父王辛白林的不幸遭遇 （原配早逝及两个幼儿被偷） 淬炼了她的性格，她的曲折经历令人难以置信却又相信只能发生在她身上。她认出来给她带来一切不幸的孬种埃阿齐默，却只要求他供出他手上戴的戒指是从哪里弄到的，没有追究这个不义之人的罪孽，真可谓仁慈的心胸能容天下事了。
《一报还一报》也被称为黑色喜剧，因为剧中阴暗的东西处处可见，是贞女伊萨贝尔的光泽照亮了各个角落，让维也纳城一条形同虚设的法律经受考验，让新摄政安哲罗见美色生淫念而原形毕露。人类的自然欲望在这里平等了，不能平等的是个人所持的道德准则。伊萨贝尔绝不会为了救赎弟弟而失去贞洁，而安哲罗的原配玛利亚娜在她的感召下甘愿去做幽会的替身。当一个个死局得到破解时，智慧的维也纳公爵从幕后走出，请求伊萨贝尔的爱情，出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维也纳城需要贞女的榜样和理性的管理者 （公爵） 才能国泰民安。
《威尼斯商人》中的鲍西娅是最有智慧最识大体的女神级别的人物，“一磅肉”的死结她用一滴血化解，保住了安东尼奥的性命，也保住了犹太人夏洛克的一半财产和亲情，让犹太教和基督教共处。玛丽改写的故事和原剧的中心思想高度一致，让才情兼备的鲍西娅一步步成为“整个世界都希求并顶礼的一位尘世的仙姬”。《无事生非》里的本尼迪克和比阿特丽丝的机智看似是耍嘴皮子，但两个年轻人的义气却与生俱来，看到他们共同的好朋友希罗的命运因为坏人作祟而急转直下时，本尼迪克决心要和好朋友克劳迪奥进行决斗，比阿特丽丝竟也义无反顾地赞同情人去冒生命危险！在克劳迪奥和希罗经过离奇的波折最后结为夫妻时，这两个伶牙俐齿的男女青年的爱情升华到了新高度。
在这类以女性形象为中心的喜剧中，鲍西娅无疑是女一号，有才有貌有财产，博爱仁爱落落大方。伊摩琴的坚韧与宽厚、西莉亚的纯洁与善良、海丽娜的痴情与勇敢、伊萨贝尔的贞洁与隐忍，以及比阿特丽丝的仗义，都在故事里闪光。女性作者的细腻和独到，发挥得很到位。八则故事的情节各有不同，但女主人公的形象却有很多吻合之处，那就是智慧、勇敢、坚韧和贞洁。
（二）从女性的角度写男性
从女性的角度写男人，《维罗纳二绅士》和《冬天的故事》应该算作一类。两则故事里的女性依然光辉熠熠，但瓦伦丁和普罗蒂厄斯的友谊、两个国王里昂提斯和波利克森斯的发小之情似乎更有揭示的价值。《维罗纳二绅士》中的一绅士普罗蒂厄斯与女友缠绵而让瓦伦丁有机会去米兰闯荡，前者又因沉溺于爱情被父亲也打发到米兰去见世面，谁知他来到了米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爱上好朋友的女友西尔维娅，把自己的女友茱莉亚忘掉。他为讨好公爵出卖了朋友的秘密，拿上女友的珍贵戒指去向朋友的女友求爱，简直把一个不讲义气的负心汉的画皮剥得干干净净。而把这样的破局转化成好局的还是两个忠于爱情的美丽女子：茱莉亚追来拯救普罗蒂厄斯，西尔维娅小姐出逃去寻找瓦伦丁。男人的晚熟和女人的早熟在故事中错位又互补，人性的弱点既可恶也可爱。在女性作者看来，男人的友谊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两小无猜的发小似乎也不例外。《冬天的故事》中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对妻子赫米奥妮太满意了，便心血来潮地把发小波西米亚国王波利克森斯请来做客，把他心爱的王后引见给发小后却很快凭空来了强烈的醋劲儿，疑心妻子和发小有染。这种人之常情因国王的暴戾让他的王后和小公主备受折磨以致杀身之祸，圆满结局只是因为他的治下还有普通人的仁爱。查尔斯·兰姆有句名言：发小是一件童衣。姐姐玛丽也许在用这样两个关于男人的故事演绎弟弟这句名言也未可知。
（三）充满巧合与想象力的喜剧
认错人没有不闹出笑话的，两个人长得酷像时更容易认错人。一个人生养了一对双胞胎，同时收养了一对双胞胎做童仆，家里因身份错置弄出笑话习以为常，长大到社会上弄出笑话就要复杂多了。《错误的喜剧》中叙拉古的老商人艾吉昂在以弗所城触犯了法律当斩，就是因为他养了两对双胞胎招来的。好故事必须有好噱头，故事的发展好像是抖包袱，每个情节都是笑料：遭遇暴风、寻找亲人、同名同姓、命运弄人，以致修道院都是制造喜剧效果的绝好场所。毫无疑问，莎士比亚对双胞胎很有兴趣，因为他生养过一对龙凤胎，怎么能不写一个龙凤胎的故事呢？英格兰是一个海岛，暴风制造的故事在他笔下是最多的，塞巴斯蒂安和他妹妹薇奥拉这对孪生兄妹在一场暴风里因船触礁天各一方就见怪不怪了。素有好名声的奥西诺公爵徒劳地爱上了美丽富有的奥丽维娅，女扮男装的俏童仆薇奥拉暗恋公爵，我行我素的奥丽维娅爱上了可爱的童仆，故事的喜剧成分足得爆棚。薇奥拉成了公爵的妻子，塞巴斯蒂安成了奥丽维娅的丈夫，结局完美得无可挑剔。难怪演出的当晚，即1602年1月6日，耶稣出生后的第十二夜，就有一个名叫约翰·曼宁汉的法学协会的学生写下了如下文字：“在我们的招待会上演出了一出喜剧，名叫《第十二夜或各遂所愿》。”在所有喜剧中，《错误的喜剧》和《第十二夜》是莎士比亚最富喜剧因素的，玛丽因此改写得最得心应手。
一般莎学专家都认为《仲夏夜之梦》是莎士比亚的喜剧代表，我却一度怎么也看不出它的最大价值或说“喜剧代表”的资格。为此我请教过不少专家学者，得到的最好的回答是：“没错，它是莎士比亚第一喜剧！”细品过玛丽·兰姆改写的故事才算了然于心：故事围绕中心人物和情节而编写，篇幅缩短了六分之五，故事中的人物和仙子零距离接触，都有七情六欲，人和仙子同进同退，莎士比亚是要世人领悟仲夏夜里人接近神，神要像人，爱情要谈，日子要过，孩子要养……仙后怀抱个驴头，还就是喜欢它那“美丽的大耳朵”，一出喜剧的想象力如何了得！
《泰尔亲王佩利克里斯》是玛丽改写的最后一个故事。智慧的泰尔亲王因为识破希腊皇帝安提奥克斯的一件令人不齿的勾当而招来杀身之祸，开始了颠沛流离的一生。故事里见故事，情节里藏情节，灾难与死亡一波接一波，结局自然还是美好的。邪恶的王后狄奥尼西娅忘恩负义，被愤怒的烝民烧死了全家，这是玛丽改写的故事里唯一一个恶有恶报严惩不贷的结局。
在本书中，查尔斯·兰姆改写了六个莎剧，基本上都是悲剧，这自然与他的文学生涯很有关系。他早年发表过多首诗歌，有名的是写给柯尔律治的十四行诗。他主持的文人沙龙包括柯尔律治、骚塞、利·亨特、本杰明·海顿、卡比·罗宾森、托马斯·泰尔福德以及数学家托马斯·曼宁，对兰姆开拓眼界、吸收见解以及广结友谊均大有裨益。
查尔斯成名后是各种杂志的撰稿人，关于朋友、作家、诗人以及人间万象抒发自己的见解和评论，其中《霍格斯真情真性》《利·亨特追忆》以及《华兹华斯〈漫游〉简评》等妙文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尤以《论莎士比亚悲剧》最为有名。1820至1823年用“伊利亚”的笔名为《伦敦杂志》撰写杂文，于1823年出版《伊利亚随笔》，1833年出版《伊利亚随笔续集》。两本杂文形成的明快、温情、风趣的笔调，对英国散文影响深远，奠定了他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的另一部传世之作就是和姐姐合编的《故事》了。1827年，他和姐姐收养了孤儿艾玛·伊索拉，先移居安菲尔德，后定居埃德蒙德，终老并安葬于此。兰姆脾气温和、口吃，极富责任感，率真的性情以及他的人格魅力深为朋友、亲人和熟人所敬重和爱戴。
1806年姐弟两个开始编写莎士比亚故事时，玛丽给编辑写信说弟弟查尔斯“呻吟着说实在写不出来，他总是这样说却在写成后说还可以”。翻译查尔斯改写的六则故事时感觉得出这话讲得很对，不是在向编辑诉苦，因为查尔斯不像姐姐那样一心要写出一个吸引人的故事。他好像以莎士比亚的故事来写文章，抒发对人间万象的看法，除了四大悲剧外，另改写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和《雅典的泰门》。后两个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常被评论家和文学史家认为是“悲喜剧”，但这两个剧本的内容，有查尔斯特别想说的话。
《罗密欧与朱丽叶》里劳伦斯神甫热心促成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希望凯普莱特家族和蒙太古家族的世仇会因为年轻人的联姻而消弭，因此他的善意一发不可收，却每一招都离谱，都危险。两个鲜活生命的早逝让两家活着的人痛定思痛，决心不再互相为敌，同意把他们多年的纷争埋葬在孩子们的坟墓里，并为他们树立金像，告诉世人爱情的珍贵和世仇的恶果。查尔斯借助这些波折阐述了他对家族世仇的见解和化解方法——即使其铤而走险也不愿意让家族世仇危害一代又一代人。
《雅典的泰门》与原剧本一样，上下部分分别讲述泰门截然不同的命运：上半部泰门挥金如土、筵席如流水，倾囊帮助拙劣的诗人、蹩脚的画家、奸商、游手好闲之徒、寒酸的朝臣以及觊觎者，倾家荡产后被这些人遗弃；下半部写他在森林的一个洞穴里过起野人生活，成了憎恨人类的人，并用挖掘的金子成功地报复雅典城和雅典人。一如碑文镌刻着他的一生：他活着的时候，憎恨所有活着的人，而死的时候巴望一场瘟疫把所有留在世上的卑鄙小人灭掉！作者利用这样鲜明的对比，表达了自己对人性的观点和见解，喜剧亦喜，悲剧可悲，人世间就是由这样的悲喜剧构成的。
四大悲剧在英语世界里是耳熟能详的，查尔斯·兰姆改写起来也确实需要斟酌和推敲。他把《李尔王》中的老王写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回的流浪汉，被大女儿和二女儿当作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两个忤逆的女儿的贪婪和自私是他批判的重点，并通过忠诚而正直的老臣肯特伯爵的形象加深了这种批判。对戈内里尔和里根的惩罚强调了她们的不守妇道，忤逆不孝是她们作死的根源，查尔斯由此阐述了他对人对事的是非曲直。同样是做儿女的，《哈姆雷特》中的王子对父亲的沉冤更有担当，更有责任，而且重点不在表现哈姆雷特的犹疑不决，而是重点说明延宕复仇的理由和心理。通过和鬼魂对话，表现了两代正人君子的操守。王子出于孝道尽力争取母亲的良心发现和忏悔；更值得注意的是强调了莫逆之交的珍贵友情，王子用最后一口气请求霍拉提奥好好活下去，把他的故事告诉这个世界，这一点映照出查尔斯和朋友柯尔律治的终生友谊之可贵。
《麦克白》与《奥赛罗》都写人类的性格缺陷，麦克白贪婪和冷酷的性格，还有奥赛罗的粗鲁莽撞，查尔斯在故事里都给予充分的表现和交代。他对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的僭越行为谴责更多，强调了忠诚和秩序的重要，对三个女巫的行为和作用给予了相当篇幅，反映出作者对人间的复杂性的关注，揭示人类上演的名利场无奇不有。《奥赛罗》中的黑人将军心地虽然光明磊落，但头脑简单而形成的一根筋脾气让读者着急：不听谗言则已，一听就以生命为代价。作者由此把叙述重点放在高贵的苔丝狄蒙娜的命运上就更有震撼力了。在那个很古老的时代她就能以心灵为重，爱上一个黑人，超越黑白两个种族的鸿沟，仅此一个举动，查尔斯就把苔丝狄蒙娜这个女性文学形象列入了不朽之列，令真相大白后奥赛罗扑在自己的剑上自戕的自我救赎都稍显逊色。
最后需要特别提及的是，《故事》的语言是以十八、十九世纪前后的英语为主色的，成熟而饱满，句子长短结合，人物对话都在叙述中进行，很少以对话为独立段落的，一个段落一千多字很常见，《驯悍记》里一个段落长达三千字。莎剧中的精彩语言和句子，移植在故事中的着实不少，一些段落甚至都是由莎剧中的原话重组而成，一如兰姆的《序》中所说——也是姐弟俩的用意——就是要让青年读者尽量熟悉并领略莎士比亚时代的舞台语言的魅力。
诚如毛姆在他著名的自传《总结》里多次强调的：查尔斯·兰姆的语言风格一直为后来的英国作家所研习和效仿，姐弟俩改写的《故事》是人们必会研读的作品；仅此一点，我们便有必要认真拜读兰姆姐弟的这部引人入胜的《故事》，领略莎士比亚的舞台层面和阅读层面的双重伟大。
注：本译文依据英国企鹅出版社的企鹅经典系列 Tales from Shakespeare （2007年版）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