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馆内“政士”与“文士”的分野较为分明。前者数量不多,但多主事、管钱,是主导力量。“政士”以赵尔巽为首,有周肇祥、陈汉第、邵章、金还、袁金铠、金梁等人,多为赵尔巽旧属。“文士”则以柯劭忞、缪荃孙、马其昶、夏孙桐等人为中心,数量更多,负责具体的撰述工作。而吴廷燮则政、学两栖。“政士”之所以进入清史馆,多半由于其人兼具“文士”所长,如邵章、金梁均属既有文名又能任事之人。空挂虚衔的当然也有,如袁克文等即是。各方大体能相处无碍。
从袁世凯决定聘赵尔巽出任清史馆馆长的那一刻起,赵尔巽便与清史馆结下了不解之缘,清史馆的人事结构也留下了鲜明的赵氏印迹。这一点,时人及后人均已注意到。
沃邱仲子曾将清史馆人员约分“赵之私人”“前清遗老”“旗籍文人”“真实学者”四派:
赵之私人若金还、叶景葵之流一派也;前清遗老,若沈子倍[培]、秦幼衡之流,一派也;旗籍文人若庆博如之流,又一派也;真实学者,若张孟劬之流,亦一派也。第二派以僚友旧谊,第四派赖之以编书;第一派多富人特藉此挂名朝籍;第三派则与赵有连者,盖庆父嵩昆,曾任黔抚藩,尔巽官知府,赖其荐达也。他可类推。遗老之供此差者,按时支薪,并不到馆,亦从未编纂只字焉。故俗亦称清史馆为养老院,志士羞附之。若叶尔恺、章梫诸人,赵虽坚聘不赴,叶且其婚媾也。
此处所说“叶尔恺坚聘不赴”不完全准确,因为叶尔恺事实是参加了纂修工作的
。至于沃邱仲子所谓“赵之私人”,其中金还确实受聘担任清史馆提调,但叶景葵未见载于清史馆职名表,或曾短暂参与。
也有学者认为,清史馆主要由桐城古文派和八旗派两部分组成:“桐城古文派以柯劭忞为首,八旗派以赵尔巽为首。在实际撰述中,桐城派多主文,八旗派多主义;汉人主汉传,旗人主满传;汉人重列传,旗人重本纪。但是,两派之成员因多来自清朝官宦,就歌颂清朝、宣扬忠君而言,则是一致的,故昔日之门户之见,即两派之学术旨趣在清史馆中渐趋一致。综合而言,两派之成员关系较为密切,诸如父子相随,兄弟相从,乡邻同呼,师生相望,同学相应,可谓人才济济。”
在人员聘任上,赵尔巽还是执行了较为严格的标准。如请缪荃孙担任清史馆总纂,便属众望所归。因清代国史馆所纂《儒林》《文苑》《循吏》《孝友》《隐逸》五传初稿,原出缪荃孙手
。夏孙桐即曾感慨,“光、宣两朝一代结局,关系尤重,国史本传不如先朝之矜慎,私家议论又多党派之偏私,所谓定、哀之间尤难着笔……”
光宣文人四方游历,宦海浮沉,多曾与闻朝政,熟谙清代掌故,由他们执笔纂修《清史》,或不免各有偏私,但总不致过于隔膜。光宣文人在这方面的优势,非荒江野老、终于庶僚者所能具备。
清史馆内,王式通、吴璆是袁世凯身边人物,而袁克定“以项城子干求而得为名誉职”
。吴廷燮除曾为赵尔巽旧属外,与项城袁家另有姻亲关系
。也有一脉以缪荃孙为中心,如夏孙桐(二妹夏藕孙嫁缪荃孙)
、吴士鉴、吴昌绶均与缪荃孙关系密切。前引沃邱仲子之说,称金还、叶景葵为“赵(尔巽)之私人”,其中叶景葵不止与赵尔巽关系密切(曾佐赵尔巽山西巡抚及盛京将军幕府),而且与吴庆坻、吴士鉴为姻亲。吴庆坻为叶景葵表母舅,吴士鉴为其表兄
。
此外,檀玑是赵尔巽甲戌科同年;陈敬第与陈汉第是兄弟。朱方饴是朱祖谋之子,娶夏孙桐第三女纬璘。余嘉锡是陈田女婿。桐城派一系中,姚永朴、姚永概为姚莹(姚莹与梅曾亮、管同、方东树均姚鼐高足,号“姚门四弟子”)之孙;马其昶则是姚永朴、姚永概姐夫
。姚永概、方履中为儿女亲家
。柯劭忞乃桐城名宿吴汝纶女婿
。
协修唐邦治则是毛遂自荐入馆的。唐邦治仕途不畅,“五赴秋闱,仅得一次备荐,而科举废矣”。1915年,唐邦治考取县知事,分发到山西,却无知事职可任,乃佐治交城、吉县六年,“自知为官途弃材……遂浩然归里”。时和友人《秋吟》诗一首:“冉冉云山投策晚,沉沉风雨绕弦哀。为儒稍识诗书味,用世深惭袜线才。”1920年,唐邦治携自撰《清代内外大臣表》手稿12册,前往北京东华门内清史馆,求见馆长。蒙赵尔巽接见,并留稿审阅。赵尔巽、吴廷燮阅后均表赞赏,遂留唐邦治于馆内阅读图书档案。1922年春,唐邦治受聘为清史馆协修,专任表事
。
据《清史稿》关外本、关内本所列职名,清史馆92位纂修人员中,进士出身者计50位,超过半数;行政庶务人员也有3位(提调李经畬、邵章,文牍科长伍元芝)是进士出身。13位总纂(含馆长、总阅)中,有10位进士。
故清史馆内共有进士53人,兹以中式时间先后为序整理如下:
(1)赵尔巽(1874年,二甲)
(2)檀玑(1874年,二甲)
(3)缪荃孙(1876年,二甲)
(4)张仲炘(1877年,二甲)
(5)郭曾炘(1880年,二甲)
(6)于式枚(1880年,二甲)
(7)李岳瑞(1883年,三甲)
(8)柯劭忞(1886年,二甲)
(9)秦树声(1886年,二甲)
(10)王树枏(1886年,三甲)
(11)宋伯鲁(1886年,二甲)
(12)陈田(1886年,二甲)
(13)瑞洵(1886年,二甲)
(14)杨钟羲(1889年,二甲,榜名钟广)
(15)史恩培(1889年,三甲)
(16)夏曾佑(1890年,二甲)
(17)王以慜(1890年,二甲)
(18)吴怀清(1890年,二甲)
(19)刘树屏(1890年,三甲)
(20)夏孙桐(1892年,二甲)
(21)叶尔恺(1892年,二甲)
(22)吴士鉴(1892年,一甲二名)
(23)顾瑗(1892年,二甲)
(24)蓝钰(1892年,二甲)
(25)李哲明(1892年,二甲)
(26)李家驹(1894年,二甲)
(27)何葆麟(1894年,二甲)
(28)齐忠甲(1894年,二甲)
(29)秦望澜(1895年,二甲)
(30)胡嗣芬(1895年,二甲)
(31)吕钰(1895年,二甲)
(32)万本端(1895年,二甲)
(33)喻长霖(1895年,一甲二名)
(34)俞陛云(1898年,一甲三名)
(35)袁励准(1898年,二甲)
(36)邓邦述(1898年,二甲)
(37)方履中(1903年,二甲)
(38)陈敬第(1903年,二甲)
(39)陈毅(1904年,二甲)
(40)张启后(1904年,二甲)
(41)王大钧(1903年,二甲)
(42)章钰(1903年,二甲)
(43)金兆丰(1903年,二甲)
(44)张书云(1903年,三甲)
(45)刘焜(1903年,二甲)
(46)商衍瀛(1903年,二甲)
(47)吴璆(1903年,三甲)
(48)袁嘉谷(1903年,二甲)
(49)李景濂(1904年,三甲)
(50)金梁(1904年,三甲)
以上任撰述。
(51)李经畬(1890年,二甲)
(52)邵章(1903年,二甲)
(53)伍元芝(1892年,三甲)
以上任执事。
曾受清史馆之聘,但关外、关内两本及《清史馆职员》均不载的人员中,也以进士为主体,包括叶景葵(1903年,二甲)、何震彝(1904年,三甲)、谢绪璠(1898年,二甲)等。
章钰、张尔田、夏孙桐等人提到的受聘但未到馆的16人中,进士出身者有13位:
劳乃宣(1871年,三甲)
樊增祥(1877年,二甲)
沈曾植(1880年,三甲)
安维峻(1880年,二甲)
王庆平(1890年,二甲)
王乃徵(1890年,二甲)
宝熙(1892年,二甲)
耆龄(1892年,二甲)
宋书升(1892年,三甲)
谢远涵(1894年,三甲)
李瑞清(1895年,二甲)
于式棱(1898年,二甲)
温肃(1905年,二甲)
余下的3位非进士是朱钟琪、唐晏和宗舜年。
清史馆内有几位贫病翰林,得到了赵尔巽的特别关照,如檀玑、陈田等。檀玑与赵尔巽是甲戌科(1874)进士同年,檀“在翰苑三十余年,虽升迁至侍讲,然未得一差,清苦异常”。庚子事变发生,“两宫西幸,徒步谒行在,遂得福建学差”。在福建学政任上,檀玑因涉嫌舞弊为御史叶芾棠弹劾,受革职处分:“按临兴郡,即有官亲院差向士子交通关节,约定赠卷获售者,谢以三百金,然皆为投机性质,并直接买卖赠荐卷后,将荐批抄出以为获售阅卷之凭证,不符者不给酬,故隽者十之三四,不验者十之五六。盖场前探查文章之有声誉而家道又殷实者,向之包揽入彀,十人中总有一二人获售,彼遂不劳而获一笔太平钱也。”
虽然当地风气如此,但檀玑也有包庇纵容之过。
辛亥革命发生,檀玑在致赵尔巽的信中说:“慨想孤竹采薇之风,永怀仲连蹈海之节,四顾茫茫,愤懑填胸。”并谈及自己的生活状况:“数月以来,贫病交迫,欲行则舟车无费,欲住则薪米无资,全家廿余口困守此间,势将坐毙。奈何!”“皖城故居掳掠一空,非弟晚一家也。昔贤云‘饿死事小’,晚衰朽余生,委填沟壑,亦何足惜。惟眼前稚子弱孙,愁苦之状,殊不忍言。病起枯坐,岁暮怀人,冬尽春回,千万为国珍重。”
这封信写于1911年12月15日(农历),既反映了檀玑心境、处境的悲凉,也表明他与赵尔巽私交颇深。清史馆开馆后,赵尔巽曾专程登门拜访檀玑,邀入史馆。
赵尔巽对其甲戌同年多怀存问之心,当时的报纸上曾有报道:“及清史馆开幕之年,(赵尔巽)年已七十有三,犹复步行拜客……是年次老(赵尔巽)一日之间,曾步行拜客四家,此四家者,盖同治甲戌同年,彼时只余四人也。其人为陆凤石、王少农、檀斗生、延子澄。”
檀斗生即檀玑。辛亥后以遗老身份留居北京的陈田,因家贫曾借住僧寺中。其入清史馆,自然也是赵尔巽关照的结果。
清史馆中,金还、叶景葵、邓邦述、吴廷燮、史恩培、袁金铠、陈汉第等,均曾为赵尔巽幕友;曹经沅、余嘉锡、王光祈等系赵尔巽提携呵护的门生晚辈;奭良是赵尔巽表侄;孟昭墉则是赵尔巽夫人孟氏之胞兄;刘济是赵尔巽外甥。所以时人有此议论:“或谓事务员某某,皆其戚谊,故出入赵邸若私室,且时共内眷为麻雀戏。”
邵章是深受赵尔巽器重的人才。赵尔巽就任东三省总督后,曾保荐邵章以提学使记名留用,襄助赵尔巽办理东三省学政。赵尔巽奏称:“各国教育之所以普及,固由学制之美备,亦其教育行政之能力有以致之。臣历见各省办学官绅,不尠明通之士,而求其深明教育,兼具行政之才者,实属罕觏。兹查有四品卿衔、翰林院编修邵章在浙江原籍办蚕桑师范各校,十有余年,成效卓著,已蒙恩赏加卿衔。其学术湛深,久邀圣明洞鉴。臣前在湖广总督任内,奏调该员充法政学堂监督,整顿士习,条理秩如,办法极为完备。此次到东,因法政学堂规则亟须整顿,又复电调该员由籍来奉,委充监督,以收驾轻就熟之效。方今朝廷提倡教育,亟应选拔人材,以资器使。该员洞明学理,抱负宏远,识力兼到,确有经验,实不愧教育行政之才。”
对邵章评价极高。清史馆修史进入第三阶段后,负责“收束史稿”“与撰稿各员接洽”等协调联络事务的,正是1920年受赵尔巽之聘兼任清史馆提调的邵章
。
伍元芝原为浙江候补知府,光绪三十一年(1905)因涉“浙江抚藩案”而被革职,永不叙用。赵尔巽与伍元芝“素无一面之识”。当赵尔巽出任东三省总督后,“需才自辅”,故多方征召人才。这时有幕友向其推荐伍元芝。如赵尔巽在奏折中所云,“寅僚之中多有力保该革员者”,故奏调伍元芝前来东省面试考察,随即留用。宣统三年(1911),赵尔巽又上奏,为伍元芝请求销去“永不叙用”字样。奏称:“该革员自光绪三十二年经臣奏留当差,本因著有异常劳绩,经臣列保在先,复在南洋襄办军政,并办理调查自治各局。核其当差年分,前后接自,已逾五年,亦与部章销去永不叙用之例相符合。”
此奏获准。可知赵尔巽于伍元芝有知遇之恩。清史馆开,伍元芝受聘担任清史馆文牍科长,深受赵尔巽信任和倚重。
朱钟琪、金还、周肇祥、邓邦述等,也是赵尔巽在东三省任上延揽入幕的人才,情形与邵章、伍元芝近似。赵尔巽在宣统三年(1911)呈递的一份奏折中,同时提到朱、金、周三人。在这份奏折中,赵尔巽保荐朱钟琪(原由山东候补道试署奉天度支使)署理奉天民政使,保荐金还(原任四川补用道)署理奉天度支司,保荐周肇祥(新授劝业道)代替新近离任的熊希龄署理奉天盐运使
。同一时期,邓邦述亦受赵尔巽保荐,署理吉林民政使
。四人后来得入清史馆,或任纂修或任庶务,自然是赵尔巽赏识提携的结果。
以上诸人中,朱钟琪是颇为特殊的一位。他确曾受聘清史馆,开馆之初也参与了修史体例的讨论,撰有《拟修清史目例》
。但并未见载于《清史稿》关外、关内各本“职名表”。这很可能与他1916年即辞世,未能更多参与之后的纂修有关。朱钟琪除与赵尔巽有僚属关系,还与赵尔巽的弟弟赵尔萃义结金兰。朱钟琪又是上文提到的叶景葵的岳丈
。
清史馆纂修人员的兴趣十分广泛,缪荃孙、吴昌绶等精于版本目录之学,柯劭忞、张尔田专攻史学,柯劭忞亦邃于经学。马其昶、姚永概、王树枏以古文名家,瑞洵、奭良、金梁则熟谙满蒙史事、清宫掌故。
当然,私下里也不免互有褒贬。如夏孙桐即称奭良“论事刻深,喜与人立异,又文笔差弱,不长于编纂”
;朱师辙后来指责金梁擅改《清史稿》时曾引赵尔巽的话批评金梁“学问浅薄”
;吴昌绶对桐城派颇有微词,“秾纤外自具风骨,浑朴中能见性情。强学单寒何太苦,平生文派薄桐城”
;夏孙桐也对桐城末流评价不高,在为姚鼐《惜抱轩文集》所撰“提要”中,夏孙桐说:“……其文派于清季传衍益广,根柢浅薄者,墨守绪言,或涉于空廓少实义,贻优孟衣冠之诮。”
奭良对柯劭忞有所不满:“馆中人物以‘史学专长’见推,宜莫柯劭忞若,以有《新元史》在也。奭良乃深讥之。”
未知所讥为何。吴士鉴在致缪荃孙信中谈及馆内人事时说:“次老(引按:赵尔巽)往来京津非不热心,而同馆人多,恐难团结一气,将来局面正不可知”,“吾辈有可与共事者,有不可与共事者,惟有临时斟酌而已”
。此言也印证了馆内人事的“营垒”“派别”确实存在。
在时人眼中,文士又有南北之分。北派如王树枏、秦树声、李岳瑞;南派如缪荃孙、吴士鉴、俞陛云、章钰。章钰等与严修在天津组城南诗社,报上有《城南十子歌》即称章钰“式之南派亦清刚”
。
图6 缪荃孙致吴士鉴函谈学人入传
按:缪荃孙此函约写于1915年7月中。函云:“东壁附入雷传,亦甚相宜。收其人,著其弊,次王萱龄之上。时学如苗,可訾处亦多。魏与龚合传,其说经是经论,不得谓之经学。(壬秋即学之,取其容易。)邹氏好学深思,本拟次江忠烈传,表其学,表其节,今移入郑子尹传后亦无不可。柯君新传有望钞入陈左海传后,凤生之尊人,弟处无其书,目著其名,中无其文,如已交,弟来再补。”又云:“《文学》侯方域原是专传,今改附汪钝翁,又怕河南人来争,仍为专传。河南人当道,世故亦不能无,彼此心照。因搜明遗臣,翻王船山《永历实录》,党同伐异,直是王壬秋口吻,不足凭也。湘皋入《文学》。”
南派又分江浙派、桐城派。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皆为桐城人,又同为吴汝纶高足,而柯劭忞是吴汝纶女婿。江浙文士中,除一部分为赵尔巽旧属外,多以缪荃孙为核心(如夏孙桐、吴昌绶、吴士鉴等)。金梁虽为南人,其治学却近于北派。在《清史稿》编纂过程中,南方学者对“北学”之“寥寥”颇觉失望。在与缪荃孙商量崔述(东壁)可否入传时,吴士鉴说:
其(按即崔述)所著书,虽无家法,而北学除通州雷、肃宁苗、昌平王三人外,尚觉寥寥。东壁久已悬人心目之中,能否增附于雷传之下,以餍北人之望,而免他日北人攻南之弊。此中消息极微眇,侄非助北学,乃所以护南学耳。
缪荃孙复函表示同意,认为:“东壁附入雷传,亦甚相宜。收其人,著其弊,次王萱龄之上。时学如苗,可訾处亦多。”
吴士鉴认为“北学”仅雷学淇(顺天通州人)、苗夔(直隶肃宁人)和王萱龄(顺天昌平人)三人差强人意
,而将崔述附雷学淇传后,也不过是为了照顾北人的“面子”,即吴士鉴所谓“以餍北人之望”而已。之所以这样处理,乃是为避免因南方学者入传过多而引起北人指责,“所以护南学耳”。可见南、北学人之间的分野确实存在。这一分野,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下的。当下的分野,正是历史分野的延伸与投射。
当然,江浙一脉的缪荃孙、夏孙桐等,也与桐城派有渊源。夏孙桐母姚太夫人为姚鼐后人。夏孙桐自幼受教于姚太夫人,又与缪荃孙为同乡,夏孙桐三妹嫁缪荃孙,故二人又兼姻戚。
南方学者中,桐城派与江浙派的联络相对较为密切。如桐城派姚永朴即曾与江浙派朱孔彰(江苏长洲人)同修《两淮盐法志》于凤阳
。朱孔彰、朱师辙为父子,朱家世习桐城古文,朱方饴为朱师辙堂兄,夏孙桐三女纬璘适朱方饴,故朱师辙与夏孙桐格外亲近。秦树声为固始桐城派传人,朱师辙为其门下弟子,且为其婿
。
清史馆同人中,柯劭忞与杨钟羲、戴锡章相交颇厚。某年柯劭忞邀王国维小酌,座上即有杨、戴二君
。柯治元史,戴治西夏史,二人治学兴趣颇多共通处。
由于史馆所聘以专家名流为主,虽有总纂、纂修、协修之分,薪俸也有差异,实无高下尊卑之别。馆内人员地位平等,各有功课。当然,也不免有些散乱,前期尤甚。朱师辙说:“虽有总纂、纂修、协修之名,不过以前清官阶、资历略分等级支薪,而实皆平等,撰述并无统属,各自为政,不相联系。”又说:“自民国三年开馆,经费充足,聘人最多,故撰稿亦极夥,然漫无头绪,虽议有体例而无总阅之人,总纂与协修等皆无联络统系,故人各为政,总纂与协修实平等,稿之能用与否无人过问……”
虽然史馆成员地位平等,但是由于年龄、阅历、资望的大小高低,而形成了年龄上的梯队,史馆成员的职衔也大体与他们的年龄相称。
第一代如赵尔巽、缪荃孙均生于1850年以前,稍后是王树枏。至夏孙桐、吴廷燮等可算第二代。袁金铠属政界中人,不以文名,他与张尔田、金梁等为第三代。曹经沅、王光祈、余嘉锡等年轻后生则属第四代。前两代人年高望重,多任总纂、纂修;后两代人年富力强,多任协修或庶务。而后两代人又多在康、梁维新学说及严译《天演论》的思想熏陶下成长
。而讨论“文学的清史馆”,少年才俊曹经沅是不可绕过的重要角色。曹经沅承赵尔巽“宠渥”
,得入清史馆与耆硕相接,商兑旧学。除了羡慕并庆幸能得附史籍之简尾以传千秋令名外,曹经沅更感兴趣于史馆同人的文学生活。相形之下,曹对于清史纂修几无参预,因曹本质上不是史家,而是诗人。清史馆里的年轻人中,除了曹经沅,另外两个人日后也将发挥重要的作用,一个是朱师辙,另一个是金梁(金梁入馆很晚,与朱师辙情况不同)。
当然,清史馆成员也可以依据另外的标准分类。如伏传伟便依据其人与前朝关系之亲疏将清史馆成员大致分为四类:一、忠于清室者,进行复辟活动或紧随逊清皇室,基本不参与民国事务;二、与清室、民国均保持一定关系,在二者之间求生存;三、在民国政府为官,对清室仍有感情;四、既不出仕民国,也与清室无来往牵连
。
第一类人物中,有忠清且反对民国者,也有忠清但不反对民国,只希望维持优待条件者。忠清且反对民国者有劳乃宣、沈曾植、郑孝胥、李瑞清、温肃等人,此数人除郑孝胥外,清史馆均曾聘为总纂或纂修,结果无一到馆。此外,曾受聘为清史馆纂修的顾瑗曾参与张勋复辟,复辟失败后辞馆。第二类以于式枚、郭曾炘、宝熙为代表。在《清史稿》关外本职名录中,于式枚署总阅,郭曾炘署总纂。至于宝熙,虽曾受聘总纂,但各本均不载
。实际上,于式枚、郭曾炘、宝熙三人均曾或多或少参与过清史馆的工作
。
光宣文人对清史馆的不同态度,反映了光宣文人之间的思想分歧。不过,这种分歧貌似冲突对立,有如水火,实则无非“五十步”以较“百步”而已。大多数人的抉择都或多或少地伴随着内心的冲突。有时甚至出现言行不合、前后不一的情形。至于夏孙桐、吴廷燮、吴昌绶等人,又当别论。如夏孙桐即视修史为“客游乞食”:“武昌肇乱,遂致改革之变。避地上海者两年。有采旧望招之出仕者,谢之。而无买山归隐之资,不得已客游乞食,膺聘佐修《清史》。自问学无根柢,第久官词曹,略谙掌故,手纂嘉、道、咸、同四朝列传及《循吏》《艺术》两汇传,共盈百卷,因当事迫欲汇稿印行,亦未尽修订惬意。史事既竣,又佐东海徐氏(按即徐世昌)辑《清诗》(按即《晚晴簃诗汇》)及《清儒学案》。卖文为活,仅供饘粥。”
夏孙桐用“不得已”这样的措词来解释自己的出处进退,隐约透露了其内心的波折。
出仕民国者被当时的主流舆论视为“贰臣”,而不视为公民对国家文化事业的正面参与,这正反映了传统的道德戒律对知识人的无形羁绊。时代虽已进入共和民国,但“忠臣—贰臣”的道德标尺,仍对清史馆同人构成挑战。光宣文人不避“贰臣”之讥,认真参与民国初年的学术文化建设,这在客观上形成了与传统道德的对话。至于当事人遭遇的诸种困扰,也是留给后人思考的重要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