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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游》是本书第一门，共12条。记平生游历行踪，涉及杭州、黄州、惠州、儋州等地。
此条记苏轼元符三年（1100）六月从海南回到大陆之后，由海康（今广东雷州）到合浦（今属广西）的经历，时有廉州（州治为合浦县）安置之命。苏轼自绍圣四年（1097）由惠州贬昌化军（儋州），由广东至海南，又由海南返回大陆，多次航海而行。此时前往廉州，因连日大雨桥坏不能走陆路，不得已再次乘船沿海而行，夜宿于海中。此时他想到的是自己虽经历数险，但所写的三部书稿在身，尚未流传，上天一定不会让它们就此遭遇厄难的。又见《苏轼文集》卷七一《书合浦舟行》。
余自海康适合浦 ① ，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 ② 。自兴廉村净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 ③ ，闻自此西皆涨水，无复桥船，或劝乘蜑并海即白石 ④ 。是日六月晦 ⑤ ，无月，碇宿大海中 ⑥ ，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 ⑦ ：“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 ⑧ ，复厄于此乎？”稚子过在旁鼾睡 ⑨ ，呼不应。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 ⑩ ，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欲使从是也 ⑪ ，吾辈必济！”已而果然 ⑫ 。七月四日合浦记，时元符三年也 ⑬ 。
①自海康适合浦：从海康到合浦。海康，今广东雷州，北宋海康县为雷州治所。适，去，前往。合浦，在今广西，北宋合浦县为廉州治所。
②津涯：岸边，水边。
③兴廉村净行院：兴廉村，在今广东湛江遂溪县乐民镇。净行院，当地一所佛教寺院名。苏轼有《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诗：“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忽此榕林中，跨空飞栱枅。当门冽碧井，洗我两足泥。高堂磨新砖，洞户分角圭。倒床便甘寝，鼻息如虹霓。僮仆不肯去，我为半日稽。晨登一叶舟，醉兀十里溪。醒来知何处，归路老更迷。”记述了从雷州到廉州、经过兴廉村净行院的经历。官寨：在今广东廉江高桥镇红寨村。
④蜑（dàn）：亦作“疍（dàn）”，指南方水边居住的渔民。这里指蜑人的渔船。并（bànɡ）海：傍海，沿着海。即：前往，到。白石：疑在今广西合浦白沙镇一带。
⑤六月晦（huì）：这一天是元符三年（1100）六月三十日。晦，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⑥碇（dìng）宿：放下石碇停船过夜。碇，停船时沉入水底，稳定船身的巨石。
⑦太息：大声长叹，深深地叹气。
⑧徐闻：徐闻县，今属广东湛江。苏轼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从海南渡海、抵达大陆之地即徐闻县。
⑨稚子过：苏过，字叔党，号斜川居士，苏轼第三子，北宋文学家。有《斜川集》传世。苏轼在惠州和儋州时，均有苏过陪伴。
⑩《书》《易》《论语》：指苏轼所作《书传》《易传》《论语说》三书。苏轼《答李端叔十首》其三：“所喜者，在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苏轼文集》卷五二）三书中，前二者今有传本，《论语说》有辑本。见卷五《论古·论鲁三桓》题解及《论古·七德八戒》注。
⑪天未欲使从是也：上天不会让（我撰写的书）遭遇厄难的。《苏轼文集》作“天未丧斯文”，这是借用《论语·子罕》里孔子的话。
⑫已而果然：后来果然是这样，即后来果然无事。已而，不久，后来。
⑬元符三年：1100年。元符，宋哲宗赵煦的年号（1098—1100）。
我从海康去合浦时，连日大雨，桥梁毁坏严重，大水无边无际。从兴廉村净行院乘小船到达官寨时，听说自此向西都是大水，再没有桥和船可渡，有人劝说乘蜑民的船沿海而行，前往白石。这一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天上没有月亮，放下石碇，将船固定于大海中，天水相接，银河满天。起身四面环视，叹息而言：“我为何数次遇到这样的艰险啊！刚刚渡海到了徐闻，难道还要被困于此吗？”小儿子苏过在身旁鼾睡，呼喊他而未答应。我写的《书传》《易传》《论语说》都随身携带，世上再没有其他的本子了。我摸着书感叹道：“上天不会让你们与我一起遭遇厄难的，我们一定能安全渡过！”后来果然无事。七月四日记于合浦，时在元符三年（1100）。
此条是苏轼于元符二年（1099）在海南儋州写给一个将要前去杭州的僧人的便条，嘱咐他要去龙井寺、孤山六一泉、智果院、高峰塔等处，可谓是一个简明的杭州导游说明。其中提到的辨（辩）才、参寥，都是与苏轼交好的僧人，而此时都已去世。逸人，即逸民、隐士，这里指游浙的僧人。又见《苏轼文集》卷七一《书赠浙游僧》，末题“元符二年五月十六日，东坡居士书”。
到杭州一游龙井 ① ，谒辨才遗像 ② ，仍持密云团为献龙井 ③ 。孤山下有石室 ④ ，室前有六一泉 ⑤ ，白而甘，当往一酌。湖上寿星院竹极伟 ⑥ ，其傍智果院有参寥泉及新泉 ⑦ ，皆甘冷异常，当时往一酌 ⑧ 。仍寻参寥子妙总师之遗迹 ⑨ ，见颖沙弥亦当致意 ⑩ 。灵隐寺后高峰塔 ⑪ ，一上五里，上有僧，不下三十馀年矣 ⑫ ，不知今在否？亦可一往。
①龙井：龙井寺，在今浙江杭州龙井村，已废，今有遗址。
②谒（yè）：拜见。辨才：一作“辩才”，释元净，号辨（辩）才，俗姓徐，杭州於潜（今浙江於潜）人。天台宗僧人。曾住杭州大悲阁、上天竺寺，晚年住龙井寺。苏轼与他交往甚密，曾为他的讷斋作《讷斋记》，还写有《祭龙井辩才文》《辩才大师真赞》等文。苏辙有《龙井辩才法师塔碑》。
③密云团：一种产于建州（今福建建瓯）的名贵茶，一名“密云龙”。龙井：此指龙井寺中的一口井。
④孤山：杭州西湖北侧的一座半岛小山。
⑤六一泉：孤山南麓有一石穴，前有泉，苏轼以六一居士（欧阳修）之名名之，有《六一泉铭并叙》记其事。
⑥寿星院：“星”字原脱，据稗海本、《苏轼文集》补。寿星院是一座寺庙，在杭州西湖北山葛岭。苏轼在《寿星院寒碧轩》《西湖寿星院此君轩》诗中均写到院中的竹。伟：壮，高。
⑦智果院：今名“智果寺”，在杭州西湖北山葛岭。参寥泉及新泉：两口泉的名字。参寥泉因住智果院的参寥而得名。元祐六年（1091）杭州知州苏轼离开杭州前不久，参寥于住处凿石得泉，故称“新泉”。见苏轼《参寥泉铭并叙》。
⑧时往一酌：《苏轼文集》作“特往一酌”。
⑨参寥（liáo）子妙总师：参寥子，即释道潜，俗姓何，原名昙潜，苏轼为其更名道潜，字参寥，号参寥子，杭州於潜（今浙江於潜）人。云门宗大觉怀琏禅师的弟子。住杭州智果院。元祐八年（1093）赐号妙总大师。
⑩颖沙弥：释法颖，俗姓朱，小名照僧。释道潜（参寥）之法孙，曾为道潜编《参寥集》。苏轼在与参寥书信中，曾称赞“颖沙弥书迹巉耸可畏，他日真妙总门下龙象也”（《苏轼文集》卷六一《与参寥子二十一首》十八）。本书卷二《道释》门的《朱氏子出家》及《付僧惠诚游吴中代书十二》（第十一条）均记法颖事。沙弥，梵语音译词。指初出家的男性僧人。
⑪灵隐寺：杭州著名寺庙，在西湖西北的北高峰山麓。高峰塔：北高峰峰顶之塔，今已不存。
⑫上有僧，不下三十馀年：苏轼《游灵隐高峰塔》诗中提到的“聋道人”，可能就是此人。
到杭州后去游一次龙井寺，拜谒辨才大师的遗像，用密云团茶献祭龙井。孤山下有个石洞，洞前有六一泉，色白而甘甜，应该去喝一喝。西湖边上的寿星院，竹子极高大，旁边的智果院有参寥泉和新泉，皆甘甜清冽，要去喝一喝。再寻访参寥子妙总大师的遗迹，如见到颖沙弥，也当代为致意。灵隐寺后面有高峰塔，直上山五里路就到，那里有个僧人，不下山三十馀年了，不知现在还在否？也可一往。
此条记元丰六年（1083）苏轼在黄州（今湖北黄冈）时月夜寻访张怀民的事情。当时苏轼贬官为黄州团练副使，张怀民亦贬官此地，二人颇有同病相怜之慨。全篇文字简练，表现出苏轼纵适洒脱之情，最后以“闲人”自称，也透出几许无奈。又见《苏轼文集》卷七一《记承天夜游》，文末据《永乐大典》补“黄州团练副使苏某书”九字。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 ① ，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② 。怀民亦未寝 ③ ，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 ④ ，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①元丰六年：1083年。元丰，宋神宗赵顼（xū）的年号（1078—1085）。十二日：《永乐大典》引《苏东坡大全集·记承天夜游》作“十一日”。
②承天寺：寺庙名。遗址在湖北黄冈南。张怀民：苏轼旧友。此时亦贬官黄州。苏轼有《南歌子·黄州腊八日饮怀民小阁》词。一说张怀民即张梦得，一字偓佺。他在黄州建造了一个亭子，苏轼命名为“快哉亭”，并写有《快哉亭记》以及《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③怀民：二字原缺，据《苏轼文集》补。
④藻荇（xìng）：水藻和荇菜。泛指水草。
元丰六年（1083）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之时，见月色照入房中，便欣然起行。想到无人与我同乐，便到承天寺寻访张怀民。张怀民也未睡，一起在中庭漫步。庭中如积水一般空明澄澈，似乎在水中有藻荇水草纵横，那应该是竹柏的阴影。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只是少了像我俩这样的闲人啊。
此条记苏轼在黄州期间的一次出行。元丰五年（1082）三月，他先去沙湖看田地（著名的《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也是这时候写的），其间得病，又去找麻桥的医生庞安常看病，然后一起游清泉寺及兰溪，留下了《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又见《苏轼文集》卷六八《书清泉寺词》。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 ① ，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 ② ，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 ③ ，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 ④ 。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 ⑤ ，有王逸少洗笔泉 ⑥ ，水极甘。下临兰溪 ⑦ ，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⑧ 。”是日剧饮而归 ⑨ 。
①沙湖：《元丰九域志》记黄州黄冈县有七镇，其中有沙湖镇。今湖北黄冈市有沙湖大道。
②相田：看田地的情况。得疾：据苏轼《与陈季常二十首》之三亦记：“近因往螺师店看田，既至境上，潘尉与庞医来相会。因视臂肿，云非风气，乃药石毒也。非针去之，恐作疮乃已。遂相率往麻桥庞家，住数日，针疗。寻如其言，得愈矣。”（《苏轼文集》卷五三）庞医即庞安常。
③麻桥：今湖北浠水县城西北有麻桥村、麻桥街，应即其地。庞安常：庞安时，字安常，蕲州蕲水（今湖北浠水）人。传祖业为医，著有《难经辨》（已佚），传世有《伤寒总病论》六卷。《宋史》有传。张耒有《庞安常墓志》。本书卷三《技术·单骧孙兆》云：“元丰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所说就是此次治病的事情。
④清泉寺：寺庙名。在今湖北浠水。
⑤蕲（qí）水：蕲水县，即今湖北浠水。北宋时属蕲州，今属湖北黄冈。
⑥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书法家。他在蕲水县的洗笔泉，可能是当地的传说。
⑦兰溪：即浠水，发源于云山，自东北向西南流，在今湖北浠水兰溪镇入长江。
⑧“山下兰芽短浸溪”数句：此为苏轼《浣溪沙》词，词题下注云：“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君看”二字，今词作“门前”。“白发唱黄鸡”用白居易诗典故。白居易《醉歌示妓人商玲珑》：“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意谓妓人商玲珑唱黄鸡和白日，说黄鸡催晓，白日催年，人便迅速老去。苏轼反用其意，说虽然年老已有白发，但看这兰溪水西流，“谁道人生无再少”，所以不要像商玲珑和白居易那样唱黄鸡白日之歌，感叹人老。
⑨剧饮：痛饮。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也叫“螺师店”。我要在那里买田，前往看田时，患了病，听说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耳聋，于是前往求医。庞安常虽然耳聋，但聪明过人，在纸上写字与他相谈，不用数字，就明白人意。我开玩笑说：“我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都是一时的异人啊。”病好以后，与他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县城门外二里左右，寺中有王羲之的洗笔泉，水非常甘甜。其地下临兰溪，溪水西流。我作《浣溪沙》词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这天痛饮而归。
此条是苏轼元丰四年（1081）在黄州，回忆熙宁七年（1074）离任杭州通判、赴任密州知州时，朋友送行聚会的往事，表达了对旧友的怀念。又见《苏轼文集》卷七一《书游垂虹亭》。
吾昔自杭移高密 ① ，与杨元素同舟 ② ，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 ③ ，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 ④ 。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 ⑤ 。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 ⑥ ，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 ⑦ 。”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 ⑧ ，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架潮，平地丈馀，荡尽无复孑遗矣 ⑨ 。追思曩时 ⑩ ，真一梦耳。元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⑪ ，黄州临皋亭夜坐书 ⑫ 。
①高密：高密郡，指北宋的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熙宁七年（1074）苏轼离任杭州通判，赴任密州知州。
②杨元素：杨绘，字元素，自号无为子，绵竹（今属四川）人。有《本事曲子集》，佚，今人有辑本。此时杨绘新任杭州知州不久，复召还翰苑。
③陈令举：陈舜俞，字令举，湖州乌程（今浙江湖州南）人。有《庐山记》《都官集》传世。张子野：张先，字子野，湖州乌程（今浙江湖州南）人。北宋词人。李公择：李常，字公择，南康建昌（今江西永修）人。此时为湖州知州。
④刘孝叔：刘述，字孝叔，湖州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北宋景祐元年（1034）进士。松江：今吴淞江，由太湖流经苏州、上海而入长江口。
⑤垂虹亭：吴淞江上的一处名胜，后文称“松江桥亭”，在今江苏苏州吴江区。今存遗迹，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⑥《定风波令》：张先作《定风波令》，题注云：“霅（zhá）溪席上同会者六人，杨元素侍读，刘孝叔吏部，苏子瞻、李公择二学士，陈令举贤良。”
⑦老人星：指南极星。此为张先自喻，当时他已八十五岁。
⑧为异物：指人逝世。
⑨孑（jié）遗：遗留，残存。
⑩曩（nǎng）时：以前。
⑪十二月十二日：《苏轼文集》作“十月二十日”。
⑫黄州：北宋属淮南西路，治黄冈县（今湖北黄冈黄州区）。临皋亭：黄州长江边的一座亭子，元丰三年、四年间（1080—1081）苏轼居此，有《南乡子·黄州临皋亭作》等作。苏轼写自己在临皋亭的生活：“寓居官亭，俯迫大江，几席之下，云涛接天，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苏轼文集》卷五九《与王庆源十三首》之五）本书卷四《亭堂·临皋闲题》记临皋亭周边的环境，可参。
我以前自杭州赴任密州，和杨元素同船而行，而陈令举、张子野二人跟从我到湖州拜访李公择，又与刘孝叔一起到吴淞江。那一夜夜半月出，我们在垂虹亭上置酒筵。张子野当时八十五岁，以写歌词闻名于天下，作《定风波令》，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座中之客大乐，有醉倒者，这快乐从未忘记。如今七年了，张子野、刘孝叔、陈令举皆已去世，而松江桥垂虹亭，今年七月九日海风引大潮，自平地起丈馀之高，冲毁殆尽，无一遗留。追思当时，真如一梦。元丰四年（1081）十二月十二日，黄州临皋亭夜坐书。
此条记绍圣元年（1094），苏轼与儿子苏过游惠州白水山佛迹院的经历。绍圣元年，苏轼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十月二日到惠州，不久即与儿子苏过游当地名胜白水山。次年三月和九月，苏轼又先后与惠州知州詹范、广东提刑程之才游白水山。又见《苏轼文集》卷七一《记游白水岩》。
绍圣元年十月十二日 ① ，与幼子过游白水佛迹院 ② 。浴于汤池 ③ ，热甚，其源殆可熟物 ④ 。循山而东，少北 ⑤ ，有悬水百仞 ⑥ ，山八九折，折处辄为潭 ⑦ ，深者磓石五丈不得其所止 ⑧ 。雪溅雷怒，可喜可畏。水厓有巨人迹数十 ⑨ ，所谓佛迹也。暮归倒行，观山烧壮甚 ⑩ ，俯仰度数谷，至江。山月出 ⑪ ，击汰中流 ⑫ ，掬弄珠璧 ⑬ 。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馀甘 ⑭ ，煮菜，顾影颓然 ⑮ ，不复甚寐 ⑯ 。书以付过。东坡翁。
①绍圣元年：1094年。十月十二日：《东坡外集》卷五五《记游白水岩》、茅维本《全集》作“十二月”。据苏轼《迁居》诗引，他“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寓合江楼，是月十八日迁于嘉祐寺”（参见本卷《送别·别王子直》），十月十二日不大可能游白水岩（山），疑作“十二月”为是。
②幼子过：苏过，苏轼子。见本卷《记游·记过合浦》。白水佛迹院：“白水”指白水山，“佛迹院”是寺庙名，在今广东惠州惠城区汤泉风景区。苏轼三次到白水山，有《白水山佛迹岩》《咏汤泉》《同正辅表兄游白水山》等诗。
③汤池：温泉池。
④殆（dài）：大概，或许。
⑤少（shāo）：稍，稍微。
⑥悬水：瀑布。仞（rèn）：古代长度单位。七尺或八尺为一仞。
⑦辄（zhé）：犹则，承接连词。
⑧磓（zhuì）石：同“缒石”，垂放石头。
⑨水厓（yá）：水边。稗海本、《东坡外集》《苏轼文集》作“水涯”。巨人迹：巨大的脚印。
⑩观山烧壮甚：原作“观山烧火甚”，据《东坡外集》《苏轼文集》改。山烧，指在山上烧火、烧荒。
⑪山：《东坡外集》作“上”，与上句连续。
⑫击汰（tài）：语出《楚辞·九章·涉江》：“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指划船。汰，水波。
⑬掬（jū）：捧起。珠璧：指星月在江水中的倒影。
⑭馀甘：或称“馀甘子”，即橄榄，因其回味有馀甘，故名。
⑮颓（tuí）然：酒醉的样子。
⑯甚寐：《东坡外集》《苏轼文集》作“能寐”。
绍圣元年（1094）十月十二日，和幼子苏过游白水山佛迹院。在温泉池中洗浴，水很热，其源头恐怕可以煮熟东西。沿着山向东，稍转向北，有瀑布，百仞之高，随着山形曲折八九次，曲折之处即为潭，其中最深的一潭缒石五丈也不能到底。其水飞溅如雪，声如雷怒，可喜可畏。水边有巨人脚印数十，就是传说中的佛迹。傍晚时返归，沿原路返回，看到山上烧火，十分壮观，高低起伏地度过几处溪谷，来到江边。此时山月已出，乃在江中划船，掬水玩弄星月之影。到家二鼓，又与苏过饮酒，吃橄榄，煮菜，自顾已有醉态，不能入寐。便写下此文给苏过。东坡翁。
此条写苏轼元丰七年（1084）四月游庐山的经历。又见《苏轼文集》卷六八《自记庐山诗》。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 ① 。已而见山中僧俗，皆云“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鞋青竹杖 ② ，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③ 。”既自哂前言之谬 ④ ，又复作两绝云：“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 ⑤ 。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忆清赏 ⑥ ，初游杳霭间 ⑦ 。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 ⑧ ，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 ⑨ ，不觉失笑。旋入开先寺 ⑩ ，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⑪ 。”往来山南北十馀日 ⑫ ，以为胜绝不可胜谈，择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峡桥 ⑬ ，故作此二诗。最后与总老同游西林 ⑭ ，又作一绝云：“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 ⑮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仆庐山诗尽于此矣。
①发意：立志，下决心。
②芒鞋：用芒草编成的鞋，草鞋。
③故侯：指曾为官长的人。这里是自指自己。此诗及下二首，今诗题为《初入庐山三首》。
④哂（shěn）：嘲笑。
⑤偃蹇（jiǎn）：高耸貌。
⑥清赏：清雅的景致。
⑦初游：《苏轼文集》作“神游”。杳霭（yǎo ǎi）：亦作“杳蔼”，云雾缥缈的样子。
⑧陈令举：陈舜俞，字令举。见本卷《记游·记游松江》。《庐山记》：三卷，陈舜俞所撰的一部有关庐山的地记，今存。
⑨徐凝：睦州（今浙江建德）人。中唐诗人。他有《庐山瀑布》诗一首，云：“瀑泉瀑泉千丈直，雷奔入江无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李白：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幼年迁居绵州（今四川江油），唐代诗人。他的《望庐山瀑布水二首》其二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⑩旋：不久。开先寺：原作“开元寺”，据《苏轼文集》改。按《庐山记》卷二《叙山南》有“开先禅院”，云：“旧传梁昭明太子之居栖隐也，又筑招隐室于此。南唐元宗居藩邸时为书堂，即位后保大年始为伽蓝，号‘开先’。冯延巳记碣见存。本朝兴国二年赐名‘华藏’。”黄庭坚有《南康军开先禅院修造记》。
⑪不与徐凝洗恶诗：苏轼此诗今题名《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
⑫山南北：原作“山南地”，据《苏轼文集》改。
⑬漱玉亭：在庐山秀峰景区。三峡桥：今名“观音桥”，在庐山观音桥景区。苏轼有《庐山二胜》诗，分别为《开先漱玉亭》《栖贤三峡桥》，题下叙云：“余游庐山，南北得十五六奇胜，殆不可胜纪，而懒不作诗。独择其尤者作二首。”
⑭总老：常总，剑州尤溪（今福建尤溪）人。黄龙慧南法嗣。元丰三年（1080）庐山东林寺由律寺改为禅寺，出任住持。曾赐号广惠、照觉。苏轼游庐山时曾参访常总，还写有七绝《赠东林总长老》。西林：西林寺，在庐山西麓。
⑮到处看山了不同：今诗名《题西林壁》，此句作“远近高低总不同”，一本作“远近高低无一同”。
我刚进入庐山，山谷奇秀，是平生从未见过的，我的两眼几乎应接不暇，便立意不作诗。后来见到山中僧徒俗士，都说“苏子瞻来了！”不觉便作了首绝句：“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既而又暗中笑话此前立意之谬，又作了两首绝句：“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忆清赏，初游杳霭间。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当天有人拿陈令举的《庐山记》给我看，我便边走边读，看到其中说到徐凝、李白的诗，不觉失笑。不久到了开先寺，住持方丈求我作诗，于是作了一首绝句：“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我在庐山南北往来游玩十多天，认为景色极佳，不可胜数，若要挑选最好的，那就得说漱玉亭、三峡桥，所以作了两首诗。最后我与常总禅师一起游玩西林寺，又作了一首绝句：“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的庐山诗就是这些了。
此条自记在惠州松风亭时的一则人生感悟：人生于何处（何时）不能休歇？这对于整日忙碌的现代人来说不啻一支清凉剂。又见《苏轼文集》卷七一《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 ① ，纵步松风亭下 ② ，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 ③ 。望亭宇尚在木末 ④ ，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 ⑤ ，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 ⑥ ，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 ⑦ ，也不妨熟歇 ⑧ 。
①惠州：今在广东省。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嘉祐寺：寺名。在惠州城内。本卷《送别·别王子直》云：“绍圣元年十月二日，始至惠州，寓于嘉祐寺松风亭，杖履所及，鸡犬相识。”
②纵步：漫步。松风亭：嘉祐寺中的一个亭子。苏轼有《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
③床：底本作“林”，据《苏轼文集》改。
④望亭宇尚在木末：这是说从山下往上看，亭子似乎在山的树梢之上。木末，树梢。杜甫《北征》诗：“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⑤如：《苏轼文集》作“心若”。
⑥兵阵：士兵之阵列。《苏轼文集》作“两阵”。
⑦恁（rèn）么时：那时候。恁，原作“甚”，据《苏轼文集》改。
⑧熟歇：好好地休息。
我曾借住于惠州嘉祐寺中，散步松风亭下，脚力疲软，就想上床榻休息。可仰望亭子还远在树梢之上，心想这如何能到啊？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里有什么休息不得的！”于是感觉像咬了钩的鱼一下子得到解脱。人如果能领会到这一点，即使是两军对垒，战鼓如雷，往前死于敌人，后退死于军法，就在那样的时候，也不妨休息一下。
此条自记在海南儋州时一次夜游的经历与感悟。苏轼在一个良月佳夜应邀外出夜游，回来见家人皆已睡熟，升起一个念头，是夜游为得、还是睡觉为得？由此展开了“孰为得失”的思考——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孰得孰失？自己来到海南，是得还是失？又想到韩愈的诗“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说要钓大鱼（比喻获得高位令名）就要去远方，苏轼幽默地说，我现在就来到这遥远的海外了，可未必就能钓上大鱼啊！又见《苏轼文集》卷七一《书上元夜游》。
己卯上元 ① ，余在儋耳 ② ，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 ③ ，屠酤纷然 ④ 。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 ⑤ ，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 ⑥ ，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⑦ 。
①己卯：元符二年（1099）。上元：指正月十五日。
②儋（dān）耳：海南儋州之别名，北宋设为昌化军。绍圣四年（1097）苏轼贬官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七月抵儋州。“儋耳”二字，《苏轼文集》作“儋州”。
③民夷杂揉：汉人与少数民族混杂。杂揉，同“杂糅（róu）”。
④屠酤（gū）：宰杀牲口的人和卖酒的人。
⑤问先生何笑：《苏轼文集》作“过问先生何笑”，意思是苏过问父亲为何而笑。
⑥韩退之钓鱼：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韩愈有《赠侯喜》诗，写侯喜邀韩愈到温水钓鱼，一天下来只钓上一只一寸长的小鱼，结句云“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jù rù）”，意思是说侯喜你要钓鱼就要去那远处，这里的低洼水塘岂有大鱼居住。
⑦走海者：底本作“诲者”，据《苏轼文集》改。此处意指来到海南的苏轼。《庄子·外物》有任公子在东海钓大鱼的寓言故事，苏轼在这里融合韩愈诗和《庄子》故事，另出新意，说自己纵是来到海边也钓不上大鱼。
己卯年（1099）上元日，我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访，说：“良月佳夜，先生能出去看看吗？”我欣然从之。步行至城西，进入僧舍，走过小巷，各色民众混杂，屠夫与卖酒的热闹纷纷。还家已是三更时分，屋中的人掩门熟睡，鼾声再起。我放下拄杖而笑，夜游与睡觉何为得何为失？如要问我为何而笑，实是笑自己此时尚在意于得失，然而也笑那韩愈钓不上鱼便要去远方钓鱼，却不知我已来到这遥远的海边，未必就能钓上大鱼。
此条写于元祐四年（1089），此年王子立十月去世，苏轼回忆起十年前与王子立、王子敏兄弟交往的事情。又见《苏轼文集》卷六八《记黄州对月诗》。
仆在徐州 ① ，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 ② ，而蜀人张师厚来过 ③ 。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明年，余谪黄州 ④ ，对月独饮，尝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 ⑤ 。”盖忆与二王饮时也。张师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复为古人，哀哉！
①徐州：在今江苏省。熙宁十年（1077）至元丰二年（1079），苏轼为徐州刺史。元丰二年，苏轼与王子立、王子敏、张师厚饮酒，有《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诗。
②王子立、子敏：王適，字子立，赵州临城（今河北临城）人。苏辙女婿。王適之女后来又嫁给苏轼孙子苏符为妻。苏轼有《王子立墓志铭》及《哭王子立次儿子迨韵三首》，苏辙有《王子立秀才文集引》。王遹，字子敏，王適弟。
③张师厚：字天骥，号云龙山人，眉州（今四川眉山）人。隐居徐州云龙山。曾建亭于山上，元丰元年（1078）苏轼为作《放鹤亭记》。
④谪黄州：苏轼元丰三年（1080）谪黄州（今湖北黄冈），为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
⑤小院闭门风露下：苏轼元丰三年（1080）所作诗《次韵前篇》（“前篇”为《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共二十句，此处仅录其开头四句。今诗“对月酣歌美清夜”句有自注：“去年徐州花下对月，与张师厚、王子立兄弟饮酒，作‘苹’字韵诗。”
我在徐州的时候，王子立、王子敏皆住在官府的房舍中，蜀人张师厚来访。二王兄弟正当青春年少，吹洞箫，一同饮酒于杏花树下。次年，我贬谪到黄州，对月独饮，曾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便是回忆与二王饮酒之时。张师厚去世已久，今年王子立也不在了，哀哉！
此条是苏轼在海南回忆老友黎
（chún）及刘攽（bīn）而作，最后感叹今世再没有像他们那样不苟且、不随俗的人。又见《苏轼文集》卷七二《黎檬子》。
吾故人黎
①
，字希声，治《春秋》，有家法，欧阳文忠公喜之
②
。然为人质木迟缓，刘贡父戏之为“黎檬子”
③
，以谓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联骑出
④
，闻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
⑤
，大笑，几落马。今吾谪海南
⑥
，所居有此，霜实累累
⑦
，然二君皆入鬼录
⑧
。坐念故友之风味
⑨
，岂复可见？刘固不泯于世者
⑩
，黎亦能文守道、不苟随者也。
①黎
（chún）：字希声，广安（今属四川）人。庆历六年（1046）进士，曾为眉州知州。吕陶有《朝议大夫黎公墓志铭》。苏轼元丰元年（1078）作《眉州远景楼记》云：“今太守黎侯希声，轼先君子之友人也，简而文，刚而仁，明而不苛，众以为易。事既满，将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夺其请，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无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远景楼。”（《苏轼文集》卷十一）黎
善《春秋》，苏轼《寄黎眉州》诗也说“治经方笑《春秋》学，好士今无六一贤”，并自注：“君以《春秋》受知于欧阳文忠公，公自号‘六一居士’。”
②欧阳文忠公：欧阳修，字永叔，自号醉翁、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北宋政治家、学者、文学家。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谥文忠。
③刘贡父：刘攽（bīn），字贡父，号公非先生，临江新喻（今江西新馀）人。北宋史学家。曾协助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黎檬子：底本作“黎
子”，据《苏轼文集》改，本篇题目亦据改。黎檬子是柠檬的一种。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果》云：“黎朦子，如大梅，复似小橘，味极酸。”刘攽称黎
为“黎檬子”，是开玩笑称他为“檬子”，义同“朦子”，指迷糊迟钝的人。
④联骑：骑马并行或相续而行。
⑤鬻（yù）：卖。
⑥谪海南：苏轼于绍圣四年（1097）谪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居海南儋州（昌化军）三年，至元符三年（1100）始离岛返回大陆。
⑦霜实：经霜后的果实。亦指霜后才甘美的果实。
⑧入鬼录：指死去。鬼录，鬼的名录。
⑨风味：风操，风度。
⑩泯：混入，混合。
我的老友黎
，字希声，研治《春秋》之学，有师承家法，欧阳文忠公很赏识他。不过他为人质朴木讷，反应迟钝，刘攽开玩笑叫他“黎檬子”，以明其性格特征，没想到真有这样一种水果。有一日我们三人骑马并行，听见集市中有人叫卖这种水果，大笑，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现在我谪居海南，居住之处就有这种东西，果实累累，而黎、刘二君皆已离世。由此想起二位老友的人品风操，世间岂能再见？刘攽不能与世相合，黎
也是能文守道而又不苟且、不随俗之士。
此条记刘敞引《三国志》中的一段话，怀念刘敞、刘攽兄弟。据其文末称刘攽“今复死矣”，知作于元祐四年（1089）。又见《苏轼文集》卷六八《书黄州诗记刘原父语》。
昔为凤翔幕 ① ，过长安，见刘原父 ② ，留吾剧饮数日 ③ 。酒酣，谓吾曰：“昔陈季弼告陈元龙曰 ④ ：‘闻远近之论，谓明府骄而自矜 ⑤ 。’元龙曰：‘夫闺门雍穆 ⑥ ，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 ⑦ ；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 ⑧ ；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 ⑨ ；博闻强记，奇逸卓荦 ⑩ ，吾敬孔文举 ⑪ ；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 ⑫ 。所敬如此，何骄之有？馀子琐琐，亦安足录哉！’”因仰天太息。此亦原父之雅趣也。吾后在黄州，作诗云：“平生我亦轻馀子，晚岁谁人念此翁 ⑬ ？”盖记原父语也。原父既没久矣，尚有贡父在 ⑭ ，每与语 ⑮ ，今复死矣。何时复见此俊杰人乎？悲夫！
①昔为凤翔幕：嘉祐六年（1061），苏轼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判官，至治平元年（1064）任期满回京师。《苏轼文集》于“幕”字后有一“官”字。
②刘原父：刘敞，字原父，号公是先生，临江新喻（今江西新馀）人。北宋史学家、经学家。庆历六年（1046），与弟刘攽同举进士。
③剧饮：痛饮，畅快地饮酒。
④陈季弼：陈矫，字季弼，下邳东阳（今江苏盱眙）人。三国时魏人。曾为尚书令，后加侍中、光禄大夫，迁司徒。陈元龙：陈登，字元龙，下邳淮浦（今江苏涟水西）人。东汉末曾为东阳长、广陵太守。陈矫和陈登的对话，见《三国志·魏书·陈矫传》。
⑤明府：汉魏以来对郡守的尊称。自矜（jīn）：自满，自大。
⑥雍穆：和睦，融洽。
⑦陈元方兄弟：指陈纪（字元方）和陈谌（字季方）兄弟，颍川许县（今河南许昌东）人。东汉末名士，二人以德行著称。
⑧华子鱼：华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今山东高唐）人。汉末三国时期的名士和大臣。
⑨赵元达：赵昱（yù），字元达，琅琊（今山东临沂）人。东汉末名士。曾为徐州刺史陶谦别驾从事，后出为广陵太守。
⑩卓荦（luò）：优异出众，卓越非常。
⑪孔文举：孔融，字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人。善文章，为“建安七子”之一。
⑫刘玄德：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今河北涿州）人。三国时期蜀汉的开国皇帝。
⑬平生我亦轻馀子，晚岁谁人念此翁：此为苏轼《次韵和王巩六首》的第五首。
⑭贡父：即刘攽，字贡父。见上篇注。
⑮每与语：《苏轼文集》《仇池笔记》于此后有“强人意”三字。
过去我去凤翔府幕下工作时，经过长安，见到刘原父，留我畅饮了几天。一次酒酣之时，他对我说：“以前陈矫告诉陈登说：‘听到远近四方的议论，都说明府大人骄傲自大。’陈登说：‘说到家庭和睦，德行俱全，我敬重陈元方兄弟；说到人品冰清玉洁，深知礼法，我敬重华子鱼；说到修身自好，疾恶如仇，有识见，有义行，我敬重赵元达；说到博闻强记，奇矫不群，我敬重孔文举；说到雄姿英杰，有王霸大略，我敬重刘玄德。我所敬重便是如此，哪有什么骄傲的呢？至于其他人则凡俗庸碌，何足挂齿！’”刘原父说完便仰天叹息。这其实也是刘原父自己的趣味。我后来在黄州时，曾作诗云：“平生我亦轻馀子，晚岁谁人念此翁？”便是引用了刘原父和陈登的话。刘原父已经离世很久了，刘贡父还在，常常与他谈话，现在也去世了。何时能再见这样的俊杰之人啊？真令人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