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板上挂着一幅黑漆漆的巨大星空图,老师一边指着图上那条贯穿上下的白蒙蒙的带状物,一边问大家:“同学们,有人说这像是一条河,也有人说这像是牛奶流过后的奶渍,那么大家知道这片白蒙蒙的东西是什么吗?”
卡姆帕内拉听到老师的提问立刻举起手。接着,又有四五个同学也跟着举起手。乔班尼也举起了手,可很快又放下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隐约地记得那白蒙蒙的带状物是由无数星星组成的。但是最近乔班尼每天都在教室里打瞌睡,根本没有闲暇时间看书,而且也没有什么书可看,因此对一切事情都是糊里糊涂的。
然而老师早就看到了乔班尼的小动作。
“乔班尼同学,你是不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乔班尼猛然站了起来,可是当他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师的问题。坐在前排的查奈里扭过头来,一直看着乔班尼嗤笑着。
乔班尼不禁紧张起来,羞得满脸通红。
这时老师又说话了:“如果我们用大型望远镜仔细观察银河的话,就会知道银河究竟是什么东西了,是这样吧?”
果然是星星,虽然乔班尼这样想着,但还是没有马上回答上来。
老师显得有些为难,向卡姆帕内拉看去。
“好吧,那么就请卡姆帕内拉同学来回答吧。”老师点名要卡姆帕内拉来答题。
刚才还十分热衷于举手的卡姆帕内拉,这时候却有些别扭地慢慢站起身,不吭一声。
老师略微觉得有些意外,盯着卡姆帕内拉看了会儿后迅速转向黑板说:“好啦。”接着自己指着星空图说了起来,“如果用大型高倍望远镜观察这片白蒙蒙的银河,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它其实是由无数颗小星星组成的。是这样吧,乔班尼同学?”
乔班尼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此刻的他已是两眼泪汪汪了。是的,我早就知道这答案,而且卡姆帕内拉无疑也对此了如指掌。因为我在卡姆帕内拉家和卡姆帕内拉一起读过的那本杂志上是这样写的。卡姆帕内拉的父亲是一位博士,我们看了那本杂志后,卡姆帕内拉还跑到他父亲的书斋里拿来一本较为大型的书籍,并且把书翻到了“银河”那部分,黝黑的纸张上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白色,这异常美丽的景致令我们两人深深陶醉。
卡姆帕内拉根本不可能忘记这些,他之所以不能马上回答出老师的问题,是因为他知道我最近每天早晨和下午做工都很辛苦,上学的时候又不能和大家尽情地玩耍,而且跟他也没太多的时间聊上几句。这所有的一切,卡姆帕内拉都看在眼里,他一定是觉得我太可怜了,所以才故意装作答不上来的样子。
越是这么想,乔班尼越是觉得自己和卡姆帕内拉是那么的可悲。
老师接着说道:“如果我们把这条银河假设为真正的河流,那么在银河之中的这一颗颗小星星,我们就可以把它们看作是河底的沙子或小石子了。如果我们用大量牛奶流过后的奶渍来形容的话,那么就更贴近银河的形象了。换言之,这些星星们就如同漂浮在牛奶中的小脂肪颗粒。如果要说什么东西会等同于银河中的水的话,那就是一种叫作‘真空’的物质,它可以以一定的速度来传送光,太阳及地球都漂浮于其中。我们人类也就等于是栖息在银河的水中。从银河的水面向下望去,就如同我们日常生活中,水越深看起来水下越是模糊的道理一样,银河底部越是深越是远的地方,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星星看来则呈现出大片模糊的白色。现在请大家来看看这个模型吧。”
老师指着一个内部装了许多发光砂粒的巨型两面凸透镜说道:“银河的形状大致与这相仿。这些会发光的颗粒,大家可以将它们想象为与我们的太阳一样自己会发光的星体。我们的太阳就在接近中央的部分,而地球呢,就在它的旁边。各位同学,请你们假设一下,如果现在是黑夜,而你们站在这中央,看看凸透镜里面环绕在四周的星体。由于这边的镜面比较薄,所以只能看到一些像是发光的粒子,当然这些发光的粒子其实就是星星,对吧?而这边和这边呢,因为凸透镜的镜面相对比较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发光的颗粒,也就是星星。至于那边较为遥远的,看起来模糊成了一片晕白的,就是如今关于银河的说法了。好了,关于这个凸透镜究竟有多大,以及里面各种各样的星星究竟如何,因为已经到下课时间了,等下一次的理科时间,我们再一一讲述吧。今天可是银河祭,大家到外面好好地观察一下天空吧。好了,今天这节课就上到这儿,大家把书和笔记本都收拾一下。”
一时间,教室里到处都是合上书桌盖子和整理书本的声音。随后,大家整整齐齐地站起来向老师行礼,纷纷了离开教室。
乔班尼走出校门的时候,看见七八个没有回家的同班同学围着卡姆帕内拉,聚集在学校庭院一角的樱花树下。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在商讨去摘取王瓜,以及在今晚银河祭时要在河上放蓝色的王瓜灯一事。
乔班尼用力地向他们挥了挥手,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校门。这时,镇上的居民们,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为今晚的银河祭做起了各式各样的准备,或是将紫杉叶揉成小团状吊挂起来,或是将一盏盏明亮的灯悬挂在扁柏的枝丫上。
乔班尼没有回家,他拐过三个街角,走进了某个大型印刷厂。他向站在入口结账处穿着宽松白衬衫的人行礼之后,脱下鞋子走了进去。他走到尽头的房间,打开了房门。虽然此刻还是白天,但房间里却开着灯。许多轮转式的印刷机正咣当咣当不停地运转着。一群头上绑着头巾、戴着帽子的人像是哼歌似的,一边读一边数,专心致志地工作着。
从入口数过来第三张高脚桌前坐着一个人,乔班尼径直走到他面前,向他行了个礼。那人在架上东翻西找地找了好一会儿,然后看了看乔班尼问道:“光夹这些东西的话,你没问题吧?”说着便将一张纸片递给了乔班尼。
乔班尼从那个人的桌脚边,拿出一个小小的平坦的箱子,然后走到了对面亮着很多电灯的地方去。他在某一处墙角边蹲下来,用镊子一个又一个地夹起粟米粒似的活字。一个穿着蓝色工作围兜的人在乔班尼身后走过,向他打了个招呼:“嘿,早啊,四眼田鸡。”
听到这样的招呼,附近的四五个人一言不发,头也懒得转过来,却一个个地冷笑起来。乔班尼不断地揉着眼睛,仍不断地夹起活字。
六点的钟响过不久,乔班尼将捡好的活字装入平坦的箱子内,又和刚才的纸片核对了一遍,这才抱着箱子往之前的那张桌子走过去。那人默不作声地接过乔班尼手中的箱子和纸片,略微扫了一眼后微微点了点头。乔班尼礼貌地向他行个礼,然后打开门向着入口处的结账台走去。
结账台处那穿着白衣服的人,同样默不作声地把一枚小小的银币递给了乔班尼。接过钱后,乔班尼的脸色立刻变得鲜活明亮起来,他飞快地向那人行了个礼,然后迫不及待地拿起搁在结账台底下的书包向外面跑去。离开印刷厂后,他神采飞扬地吹着口哨,在路过一家面包店时,买了一个面包和一袋方糖,然后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家。
乔班尼急匆匆地回到了他那位于某个简陋后巷里的小小的家。在三个并排的门口中,最左侧的门口前摆着一只空箱子,里面种着些紫色的羽衣甘蓝和芦笋,门上的两个小窗户外垂挂着遮阳的帘子。
“妈妈,我回来啦!今天您的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吧?”乔班尼脱下鞋子,问道。
“是乔班尼回来了呀?工作怎么样呀,一定很辛苦吧!今天天气挺凉快呢!我感觉今天一整天身体都挺好的!”乔班尼走进玄关。他的母亲就睡在入口旁的一间房间里,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薄被单。乔班尼径直走进屋子,打开了窗。“妈妈,我今天买了方糖回来!您泡牛奶的时候记得放。”
“没关系,你先吃吧!我现在还不想吃。”
“妈妈,姐姐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大概是三点的时候吧。大家都帮了我不少忙呢!”
“妈妈,您的牛奶好像还没来吧?”
“大概还没有来。”
“那我去帮您拿过来吧。”
“我的晚餐稍后再吃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这会儿也不是很饿,你先吃吧!对了,你姐姐好像用西红柿做了料理,就搁在窗户旁边。”
“是吗,这样的话,那我就先吃饭了。”乔班尼从窗户旁边端来姐姐做好的一盘西红柿料理,就着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妈妈,我觉得再过不久,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今早的报纸上写着,今年北方捕鱼获得大丰收了。”
“是啊,可是,你爸爸说不定没有出去捕鱼呢!”
“我觉得爸爸一定是出去捕鱼了,因为爸爸可不会做出些被关进监牢的坏事!而且之前爸爸捐赠给学校的巨大螃蟹壳和驯鹿角,至今都还存放在学校的标本室里呢!六年级那些学生上课的时候,他们的老师们会轮流把这些标本拿到教室里去当教材。而且在前年修学旅行的时候……”
“爸爸说过下次会帮你带一件海獭皮做的上衣回来,对吧?”
“大家见到我都会提这件事儿,可是那口吻看起来就像在嘲笑我。”
“他们是不是说你的坏话了?”
“嗯,但是卡姆帕内拉就从来不会说那些没礼貌的话。每次别人嘲笑我的时候,卡姆帕内拉总是十分维护我呢。”
“听说他爸爸和你爸爸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就像现在的你和卡姆帕内拉一样。”
“原来如此,所以爸爸才会带我到卡姆帕内拉家玩呀。那时候可真是美好啊!有时我从学校回来的途中,会顺路去他们家玩一会儿,因为卡姆帕内拉家里有一个用酒精灯当动力的玩具火车。只要把七段轨道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个完整的环形车道,而且还有电线杆和信号灯,当火车要通过的时候,信号灯就会变成绿色的。有一次,酒精灯里的酒精用完了,我们俩就用煤油代替酒精,结果小火车的车身被煤油熏得乌漆墨黑的。”
“是吗?”
“现在我每天早上送报纸的时候也会顺道去他家看看,可是那屋子里看起来相当冷清。”
“那是因为还太早了嘛。”
“有一只叫扎维鲁的狗,它的尾巴毛茸茸的,好像扫把一样,每次我去那儿的时候,它都会跟我撒娇,然后一路跟着我,直到街道的转角为止,有时候它还会跟着我走得更远一些。是了,听说今晚大家要一起去河边放王瓜灯,想必那只狗也一定会跟着去的。”
“对哦,今天晚上是银河祭吧?”
“是的,我先去拿牛奶,回来的时候再过去看吧。”
“好的,你去吧,路上小心点,但是你可千万别下河哦!”
“您放心吧,我就在河边看看而已,大概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你就是再多玩一会儿也没什么的,有卡姆帕内拉和你一起,我也就放心了。”
“嗯,我一定会跟在卡姆帕内拉身边的。妈妈,要把窗户关起来吗?”
“天转凉了,把窗户关起来吧。”
乔班尼站起来,走到窗台边关上窗户,然后把盘子和面包袋子收拾干净,迅速地穿好了鞋子。他对妈妈说:“我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就回来。”说完乔班尼就消失在幽暗的门口了。
乔班尼做出吹口哨般的凄凉嘴型,从种着繁茂丝柏的坡道上走下来。
坡道的下方有一盏很大的街灯,正闪烁着苍白的光芒。当乔班尼接近那盏街灯,并要从它下方走下坡去的时候,一直像妖怪似的跟在他身后、被拉得细长而模糊的影子,此刻却渐渐变得浓重且愈加清晰起来,时而举手,时而抬足地绕到了乔班尼的身旁。
我是一列帅气的火车。马上要到斜坡了,速度可要加快了。现在我要通过前方那盏街灯了。看呀,我的影子就好像是圆规!它滴溜溜地一转就转到我面前了。
乔班尼一边幻想着,一边迈着大步从那盏街灯下走过。这时查奈里穿着一件新的尖领衬衫,从街灯对面的幽暗小路蹿了出来,与乔班尼擦身而过。
“查奈里,你这是要去河边放王瓜灯吗?”乔班尼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就劈头盖脸地冲着乔班尼丢了这么一句话:“乔班尼,你爸爸给你带的海獭皮上衣呢?”
乔班尼满腔热情顿时冷却了下来,他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叫嚣着。
“你想怎样,查奈里?”乔班尼大声吼着,可是查奈里已经疾步走进对面种着丝柏的家里面去了。
“我明明没有招惹这个家伙,为什么查奈里要那样说我呢?自己也不好好照照镜子,走路就跟那老鼠似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查奈里就是个大混蛋!”
乔班尼一边考虑许多的事儿,一边穿过被彩灯和树枝装饰得美丽缤纷的大街。钟表店里的霓虹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猫头鹰钟表上那用红宝石镶嵌的眼睛,每隔一秒钟就会骨碌碌地转上一圈。形形色色的宝石镶嵌在犹如大海般深邃幽蓝的厚玻璃盘上,像漫天繁星般缓慢地旋转着,随着这转动,铜制的人马像也缓慢地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去了。
宝石盘的正中央,绿色的芦笋叶子点缀装饰着一张黑色的圆形星座简图。
乔班尼忘我地看着那张星座图。那张星座图可远比白天在学校里看到的要小得多。但如果转动那个圆盘,调整好盘子上的日期和时间的话,当时天空群星排列的模样便会呈现在这个椭圆形的盘子上。正中央的银河犹如朦胧的细带,由上至下贯穿其中,它的下方像是爆发后的水汽一般,升腾起一片缭绕的氤氲。在星座盘的后方有一架支着三脚架的小型望远镜,散发着黄色的光芒。更后面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大星座图,在这里星座都被画成了奇怪的野兽、蛇、鱼、水瓶等图案。看到这里乔班尼不由得诧异了,难道天空中真的有蝎子及勇士?而且如此之多?真想去见识见识这浩瀚无边的星空呀……乔班尼望着星座图如痴如醉地站立了好一会儿。
突然他想起妈妈要喝的牛奶,于是赶紧离开了那家店。尽管他的上衣的肩部有些偏小,让他觉得不太舒适,但他仍然挺起胸膛,用力地摆动着手臂昂然地走过街去。
如水般轻盈清透的空气从马路和商店流淌而过,街灯全被翠绿的冷杉树及橡树的枝叶包裹着,电力公司前的六棵法国梧桐树上挂满了许多小彩灯,今夜的整座城镇看起来宛如梦幻的人鱼之都。
孩子们都穿着崭新的礼服,他们有的用口哨吹着《巡星之歌》,有的边跑边大声喊着:“半人马座啊!快些降下甘露哟!”还有的在一边点燃了蓝色光芒的烟花,欢天喜地地嬉闹着。
乔班尼不知何时又悄悄耷拉着脑袋,像是思索着与周围热闹气氛完全不相干的心事,急匆匆地往牛奶店的方向赶去。
不一会儿,乔班尼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街道的尽头,这里有许多白杨树高耸挺拔,直入星空。他走进那间牛奶店的黑色大门里,牛奶独有的气味迎面扑来,乔班尼站在昏暗的灶台前,摘下帽子说道:“晚上好。”可是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在家。
“晚上好,请问有人在吗?”乔班尼直了直身子,又问了一次。过了一会儿,一位看起来精神欠佳的老妇人从里面缓缓地走出来,问他有什么事。
乔班尼一口气说了出来:“因为今天牛奶没有送到我们家,所以我直接过来拿了。”
“现在其他人都不在家呢,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请你明天再来吧!”那个老妇人一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一边看着乔班尼说道。
“我妈妈生病了,如果今晚没有牛奶的话就糟糕了。”
“那么,请你过一会儿再来吧!”老妇人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这样啊,谢谢。”乔班尼行礼后便离开了牛奶店。
当乔班尼走过十字路口的拐弯处时,他隐隐约约看见通往对面大桥方向的杂货店前,有几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学生,他们有的吹着口哨,有的在大声说笑,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亮晃晃的王瓜灯。那笑声和口哨声全都是乔班尼熟悉的声音,是他的同班同学。乔班尼本能地想要转身走开,但转念一想,又马上改变了主意,挺胸抬头地迎了上去。
“你们这是要去河边吗?”乔班尼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乔班尼,海獭皮上衣来了哦!”刚才遇到的查奈里又大吼大叫。
“乔班尼,海獭皮上衣来了哦!”大家都跟着查奈里起哄似的叫了起来。乔班尼的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只想赶快离开这群人。忽然他瞥见卡姆帕内拉也在其中,卡姆帕内拉一副很同情的样子,一言不发微微笑着,眼光一直投向乔班尼这边,仿佛在渴求他谅解。
乔班尼逃跑似的极力避开那道视线,等到卡姆帕内拉高大的身影走开后,大家马上又开始各自吹起口哨来。
街角拐角处,乔班尼回头望了一下,正好那边的查奈里也回过头来张望了一下。乔班尼看到卡姆帕内拉也高声吹着口哨,跟他们一起往对面朦胧可见的桥走了过去。乔班尼一言不发,心里涌起一股无言的寂寞,他突然奔跑起来,一边用手捂住耳朵,一边哇哇大叫。旁边玩单腿跳的小孩子们看到乔班尼这副慌乱不堪的模样,全都哄笑起来。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乔班尼已经跑到了一座黑色的小山丘上。
牧场的后方是一片地势平缓的山丘。现在,在北方大熊星座的照耀下,那黝黑且平坦的山丘顶部一片朦胧,看起来比平常矮了不少。
乔班尼沿着被雨露打湿的林间小道,不停地向上爬去。漆黑的野草与形态迥异的繁茂灌木丛间,一条条小径在群星璀璨的照耀下越发显得莹白光亮且清晰无比。草丛中躲藏着散发光芒的小虫儿,把一些叶子映照得碧绿透亮。打量着这等光景,乔班尼立刻就联想到了刚才大家手中提着的王瓜灯。
森林中布满了松树、橡树,当他穿过这片幽邃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之后,天空骤然变得开阔起来,乔班尼不仅能看到白茫茫的银河由南至北纵贯于天穹之上,还能分辨出山丘顶部的气象轮之柱。眼前是一片绚烂怒放的风铃草和野菊花,清风拂过时馨香袅袅,恍若置身梦境一般。一只小鸟儿欢快地鸣叫着,它拍打着翅膀从山丘上方飞了过去。
乔班尼来到山顶上气象轮的柱子下方,气喘吁吁地躺倒在潮湿冰冷的草地上。
街上灯火辉煌,将这漆黑的夜点缀得犹如海底水晶宫般璀璨,隐约可以听到孩子们欢快的歌声、玩闹的口哨声,还有那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呼喊声。风在远处低吟,山丘上的小草也随着摇曳轻摆。
乔班尼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此刻变得无比冰凉。
乔班尼眺望着远处广袤而黝黑的原野。原野上传来了列车的声音,那一排排红色的小车窗清晰可见。乔班尼想象着在熙熙攘攘的车厢里,旅客们有的在削苹果,有的在谈笑风生,好不热闹。想到这些,乔班尼心底的酸涩一发不可收拾地袭上心头,于是他又抬头望向天空。
呀,那条白蒙蒙的光带,全都是星星啊!
可是无论乔班尼怎么看,头顶上的那片天空都不像白天老师说的那般空旷、清冷。不仅不觉得清冷,反而越看越觉得天空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或是青翠可人的牧场和原野。乔班尼看到蓝色天琴座竟然变成了三四个,在夜空中调皮地眨着眼,它们一会儿伸出一只脚来,一会儿又把脚缩回去,最后伸得长长的,就像是蘑菇一样。就连山脚下的城镇也显得朦朦胧胧,就像一片白茫茫的星河,氤氲缭绕。
乔班尼身后的气象轮之柱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三角标的形状,像萤火虫一样明灭不定,时隐时现。渐渐地,气象轮之柱越发清晰可见,最后岿然不动地耸立在青铜色的天之原野中,三角标犹如刚刚煅烧出来的青色钢板,巍峨笔直地挺立在天之原野上。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了神秘的声音:“银河站,银河站!”话音刚落,乔班尼感到眼前一片明亮,像是亿万只荧光乌贼的光芒一瞬间凝固成了化石,然后将之撒于天空之中;又像是钻石开采公司为了使自己的钻石变得奇货可居,故意把钻石藏了起来,可不知被谁打翻了,天女散花般散落在天空中。由于乔班尼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灿烂明亮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揉着眼睛。
等到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刚才那列正咣当咣当行驶的小火车上了。乔班尼坐在悬挂着黄色小灯泡的车厢里,欣赏着窗外的风景。车厢中包裹着蓝色天鹅绒的座位,显得空空落落,在对面漆成灰色的墙壁上,一盏双牡丹形状的黄铜壁灯亮着。
乔班尼注意到,自己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高个子小男孩,他穿着一件湿淋淋的黑色上衣,正把头探出窗外看沿路的风景。看着他肩膀部分的轮廓,乔班尼总觉得似曾相识,因此他思来想去,越发的坐立不安,乔班尼想知道那个男孩到底是谁,正当他打算把头也伸出窗外时,那男孩却突然把头缩回来,向乔班尼这边看了过来。
这不是卡姆帕内拉嘛。
乔班尼正想开口问卡姆帕内拉是不是一直在这里的时候,卡姆帕内拉却先开口说道:“虽然大家都全力追赶了,可还是没能赶上这班车。就算跑得最快也最卖力的查奈里,也还是晚了一步。”
乔班尼心想,我们之前是约好要一起去玩的,于是问卡姆帕内拉:“那我们要不要再等他们一下?”
卡姆帕内拉答道:“查奈里已经回去了,他爸爸来接他了。”
不知为何,卡姆帕内拉说话时脸色微微有些发青,看上去好像哪里不舒服的样子。接着乔班尼也因有了一种怪异的情绪而沉默了下来,就好像把什么东西给落在了某处似的。
卡姆帕内拉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很快就振作了精神,他突然叫了起来:“哎呀,遭了。我水壶忘带了,素描本也忘记带了。可是没关系,再过一会儿就要抵达天鹅站了,我真的十分喜欢天鹅,就算是天鹅飞到了河对岸,我也一定能看到。”
说完,卡姆帕内拉拿出一张圆板形状的地图,不停地转动着查看。在那张地图上,有一条铁路线沿着白蒙蒙的银河左岸向南延展。那张地图真正令人咂舌不已的是,它那黑如深夜的盘面上,用蓝色、橙色、绿色的美丽光点,一一标识出了所有的车站、三角标、泉水、森林的位置。乔班尼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幅地图。
“这幅地图你是在哪里买到的呢?是不是用黑曜石做的呀?”乔班尼问道。
“我是在银河站拿到的,难道你没拿到吗?”
“是吗,原来刚才经过的车站是银河站啊!那么现在我们的位置,是不是在这里?”乔班尼指着标有“天鹅站”北部的地方问道。
“对啊。咦,那片河岸的光亮是月光吧?”
乔班尼顺势往那边看去,只见闪耀着蓝白光芒的银河河岸,仿佛已布满了银色的天之芒草,它们随风摇曳着,掀起一层层波浪。
“那可不是什么月光,因为有银河的璀璨光辉,所以看上去像是在发光。”乔班尼欣喜若狂地说着,此刻他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他用脚咚咚地敲打着地面,把头探出窗外,用口哨吹着高昂的《巡星之歌》。他努力探着身子,似乎想要把银河的水看个清清楚楚。起先,那银河之水像是笼在一片朦胧之中,怎么也看不清楚。可是,当他静下心仔细看的时候,发现那澄净清透的水其实比玻璃更加晶莹,比氢气都还要透明,时而闪烁着肉眼所能见的紫色小鳞波,如彩虹般闪耀着迷人的光辉,静寂无声地流淌着。原野上到处都是散发着磷光的三角标,它们笔挺挺地矗立在那儿。
远处的三角标看起来小小的,近处的三角标则看起来很大,远处那些三角标呈现出鲜明的橙色或黄色,而近处的三角标则呈现出略为模糊的青白色。这些三角标排列成三角形、四边形、闪电或锁链的形状。各式各样的三角标排列在原野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乔班尼的心怦怦地跳动着,他重重地甩了甩头。原野上那绽放着美丽青色、橙色和各色磷光的三角标,像是深呼吸似的摇曳着。
“我们真的来到天之原野了。”乔班尼欣喜不已地说道,“真奇怪,这列火车看起来似乎都不用烧煤呢!”乔班尼把左手伸出窗外试探着。
“可能用的是酒精或者电吧!”卡姆帕内拉答道。
咣当咣当,这列精致的火车穿梭在随风轻舞的天之芒草里,在银河之水及三角标的蓝白微光中,不停地向前奔跑着。
“龙胆花开了,看来已经是真正的秋天了。”卡姆帕内拉指着窗外说道。
紫色龙胆花盛开在铁路两边的低矮草地里,宛若用月长石精心雕刻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分外美丽动人。
“我现在跳下去摘上一朵,然后再跳上来给你看看吧!”乔班尼跃跃欲试。
“早就过去了,来不及啦。”卡姆帕内拉话音未落,又是一大片花团锦簇的紫色龙胆花掠了过去。
随后一大丛一大丛黄蕊的龙胆花如涌潮如骤雨一般,从他们眼前一涌而过;三角标的队列也如氤氲袅袅似的,放射着夺目的光芒。
“妈妈应该会原谅我吧?”卡姆帕内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切地说着。乔班尼默想着:“想必我的母亲现在一定就在那遥远的、看起来如微尘般的橙色三角标的地方惦记着我吧。”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只要能够让妈妈得到幸福,我愿意倾尽所有。可是,我究竟该怎么做呢?对妈妈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卡姆帕内拉拼命忍耐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乔班尼吓了一跳,奇怪地看着卡姆帕内拉:“你妈妈又没有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情,不是吗?”
卡姆帕内拉看起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不清楚。但是一个人如果要是真的做了好事的话,应该能感到无比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
突然,车厢变得明亮起来。定睛望去,那澄净清透的河水正默无声息地在灿烂华丽的银河河床上流淌,河床像是撒满了钻石、露珠等一切美丽的东西那般绚烂夺目,在河流的正中央,有一座沐浴着银色光芒的小岛。在这座小岛并不平坦的顶部,屹立着一座肃穆庄严的白色十字架,仿佛是用北极冰冻起来的云朵铸造而成,闪烁着神圣耀眼的金色光辉,静谧永恒地伫立在那儿。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车厢前后不断地响起了祷告声。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转头望去,看到车厢内的旅客们抚平各自衣衫的皱褶,神情肃穆地站立起来,他们有的将《圣经》摆放在自己面前,有的戴上水晶的念珠,每个人都虔诚地十指相扣,向着十字架的方向祈祷。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两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卡姆帕内拉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好像那熟透了的苹果,散发着美丽的光彩。
列车渐渐地把小岛和十字架抛到后方去了。
对岸的银色光芒朦朦胧胧,像是随风翻飞的芒草被人吹了一口气似的升腾起一片袅袅氤氲,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一团团像是鬼火的龙胆花,温柔地在草丛里时隐时现。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银河与列车之间的大地便被芒草覆盖了。天鹅岛微微地闪露了两下后,很快就被列车抛得远远的,变得很小很小,仿佛是画纸上的一个点。
随风摇曳的银色芒草沙沙作响,渐渐地也看不见了。不知何时来了一位体形纤长、披着黑色外套的天主教修女,她默默地坐在了乔班尼后面的座位上。她一言不发,静静地低垂着那双碧绿的眼眸,像是倾听着远方传来的说话声。
这时候,旅客们都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两人心上涌现出一股近似悲伤的莫名情绪,这是他们从未体会过的情绪,两人悄悄地交谈着。
“马上就要抵达天鹅站了呢!”
“嗯,大概会在十一点整准时抵达。”
绿色的信号灯和白蒙蒙的柱子在窗外相继一晃而过。岔道前浑浊如硫黄般的灯光,也在窗下一闪而过。列车的行驶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不一会儿工夫,就看到站台上那一排排整齐而温馨的灯光,当灯光的光晕逐渐扩大的时候,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两人坐着的车厢刚好面对着天鹅站的大时钟。
秋日舒爽宜人,时钟盘面上两根蓝色的铁制指针正指着十一点。乘客们全都下了车,车厢里瞬间又变得空空荡荡了。
时钟底下写着“停车二十分钟”。
乔班尼对卡姆帕内拉说:“我们也下去看看吧!”
“下去吧!”卡姆帕内拉回答道。两人一起从座位上站起来,急急地冲出车门往检票口跑去。检票口处只点着一盏明亮的紫色电灯,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探头往里面看去,也不见站长及搬运行李的工人的踪影。
两人走出车站,来到车站前被如同水晶工艺品一般的银杏树所包围着的小广场那儿,看到一条宽阔的大道笔直地通往闪烁着青光的银河中。
刚才下车的旅客们也不知去了哪儿,此刻一个人都看不见。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肩并肩沿着那条宽阔的白色道路走去,他们的影子仿佛是四面都开了窗的屋子里的两根柱子,又仿佛是车轮的辐条般向四方八方伸展而去。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刚才在列车中看到的美丽河滩。
卡姆帕内拉捡起了一颗晶莹的沙粒,将它搁在摊开的掌心上,一边用手指来回地搓弄着小沙粒,一边梦呓般说道:“这些沙子都是水晶啊,每一颗水晶里都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是啊!”乔班尼一边恍恍惚惚地回答一边想,我好像在哪儿学过呢。
河边的小石子一个个都是晶莹剔透的,像水晶和黄玉,也有表面看起来皱皱巴巴,像是有褶皱的小石子,还有棱角处透着雾一般青白色光芒的如刚玉的小石子。乔班尼跑到河边,把手放入水中,可奇怪的是,那银河水虽然比氢气还要清澈,可确实在流淌着。两人手腕被水浸没的地方,浮现出淡淡的水银色,手腕触到水波时,荡起的阵阵粼光,如燃烧的火焰般一闪一闪。
往河川上游看去,在那长满大片芒草的悬崖下,白色的岩石沿着河岸凸了出来,仿佛平坦的运动场。在那儿有五六个小小的人影,像在挖什么,又像是在埋什么,时而弯下腰,时而直起身子,有时还能看到工具之类的物件一闪而过的光芒。
“去看看吧!”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然后向着那边跑了过去。在那白色岩石的入口处,立着一块陶瓷制的光滑告示牌,上面写着“普利奥辛海岸”。在对面的河滩上,到处竖立着细细的铁栏杆,还设有美丽的木制长椅。
“咦,你看,这儿有个奇怪的东西哦!”卡姆帕内拉一脸不可思议地停下脚步,他从岩石上捡起了一颗黑色、细长、两端有些尖锐的看起来像是核桃的东西。
“这是核桃呀!你看,有很多呢,我想这应该不是被河水冲过来的吧!就是长在岩石里的呢!”
“可是这个看起来很大呢!这个核桃有普通的两倍大,而且这颗核桃一点都没碰伤。”
“我们还是快点去那边看看吧,他们肯定是在挖什么宝贝呢。”
两人拿着表面坑坑洼洼的黑色核桃,向着那伙人走了过去。他们左手边的河水宛如温柔的闪电,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河岸,而右手边的悬崖处,芒穗像是用银子和贝壳装扮成的,摇曳生姿。慢慢靠近后,他们看到一位学者模样的高个子男人,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脚上穿着一双长靴,一边忙碌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些什么,一边指挥着三个时而挥舞着手中的鹤嘴锹,时而用示波器,看来像是助手的人工作。
“留神那块隆起的地方,不要把它给挖坏了!用示波器,用示波器!啊,从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挖起。不行,不可以!你可得悠着点,不能胡来啊!”
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凑上去,看到那松软的白色岩石中,横卧着一具苍白的巨兽骸骨,已被他们挖出了一大半。再仔细看去,那附近有十来块被切割得十分方正的岩石,上面印着两个蹄印,还被标上了编号。
“你们是来这儿参观的吧?”那个看来像是学者的人镜片泛着光芒问道。
“你们一定看到了许多核桃吧!那可是大约一百二十万年以前的核桃了,但已经算是相当新的了。这儿在一百二十万年前,也就是第三纪末期,可是一片海岸,所以从这下面能挖掘出大量的贝壳化石来。现在河流流经的地方就是当年海水涨潮退潮的地方。至于这具兽骨的真身,叫作Bos taurus(拉丁语,牛)。喂,那里你要用凿子轻轻地凿啊,可不能用镐子用力刨。Bos taurus是现代牛类的祖先呢,以前可是数量不少。”
“是要把它制作成标本吗?”
“是为了证明我们的观点。虽然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它是一百二十万年前形成的,但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或者在他们看来,这里只有风、水和一片空旷的天空。了解吗?可是……喂,那里也不可以那样敲。那下面不是应该埋着肋骨吗?”学者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时间到了,我们走吧!”卡姆帕内拉比对了一下地图和手表的时间之后说道。
“啊,那么我们就告辞了。”乔班尼很恭敬地向学者行了个礼。
“这样啊,那再见吧!”学者又忙着监督助手们的工作去了。
两人为了赶上列车便开始在白色的岩石上拼命跑。他们像风一样跑着,脸不红气不喘,连膝盖都不曾隐隐发热。
乔班尼想,要是一直像这样跑,都可以环绕整个世界了。
他们跑过了之前的河岸,检票口的电灯渐渐变大了。转眼间,他们已经坐在了车厢里的座位上,然后从窗户探头出来,看着方才跑来的方向。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一个粗哑而亲切的大人的声音在两人的背后响起。那声音来自一个穿着有点斑驳的茶色外套、蓄着红胡子、弯腰驼背的人,他将行李用白布包起来分成两包担在肩上。
“嗯,请坐。”乔班尼稍微耸了耸肩,答道。
那个人微微咧了一下藏在胡须里的嘴唇,将身上的行李放到座位上方的网篮里。乔班尼突然感到莫名的寂寞与悲伤,他默默地看着正对面的时钟。在远远的前方,玻璃哨笛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列车静静地开动了。卡姆帕内拉好奇地望着车厢的天花板,车厢的灯泡上有一只黑色的独角仙,它的影子被映照在天花板上。蓄着红胡子的人不知看到了什么,一边像怀念什么似的笑着,一边偷眼瞧着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列车渐渐加快速度了,芒草、银河……景色不断变换着在窗外一闪而过。
红胡子的人有些踌躇地向两人问道:
“你们要往哪边去呢?”
“不管哪里我们都去。”乔班尼看起来心情不甚愉悦地回答道。
“那很好啊,实际上这辆列车哪里都去哦!”
“那你要去哪儿?”卡姆帕内拉像是要吵架似的激烈问道,乔班尼忍不住笑起来。坐在对面位子上戴着尖尖的帽子、腰下挂着一大串钥匙的人往这边瞟了一眼,然后也笑了起来。卡姆帕内拉也红着脸大笑起来。然而那个红胡子的人并没有生气,他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然后回答道:
“我马上就要下车了。我啊,是捕鸟的呢。”
“什么鸟啊?”
“鹤、雁,也会捕鹭鸶和天鹅。”
“有很多鹤吗?”
“我想有的,因为从刚才开始它们就一直在叫了,你们没听见吗?”
“没有。”
“现在也可以听到不是吗?这样吧,你们静下心来听听看。”
两人睁大眼睛仔细地倾听。在咣当咣当的列车声和吹动芒草的风声之间,传来汩汩的像是水涌出的声音。
“鹤要怎么抓呢?”
“是鹤还是鹭鸶?”
“鹭鸶。”乔班尼心想不管哪种都可以,随便回答道。
“抓那家伙,一点儿也不麻烦。因为鹭鸶这种鸟啊,会在银河的沙子凝固的时候站在上面发呆,它们总归是要回到河边来的,所以我只要等在河边,当鹭鸶们的脚像这样放下来,快要接触到地面时,我就上前将它们结结实实地压住。然后,鹭鸶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安心死去了。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就只剩下把它们压扁的工作而已。”
“把鹭鸶压扁?是做成标本吗?”
“那不是标本,大家不都是把它们吃掉的吗?”
“真奇怪。”卡姆帕内拉歪着头说道。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啊!你们看。”那个男人站起来,从网篮上拿下他的包袱,迅速地解开。
“看吧!这是刚刚才抓回来的。”
“真的是鹭鸶呢!”两人同时叫了起来。包袱里有十几只素白的、如同刚才北方的十字架一般发光的鹭鸶,它们头上的白色羽冠也完好地竖立着,扁平的、缩着的、黑色的脚如浮雕一般并列着。
“它的眼睛是闭着的呢!”卡姆帕内拉悄悄地用手指碰了碰鹭鸶脸上闭着的新月形白色眼睛。
“看,就像我说的吧!”捕鸟人又用布巾将鹭鸶们层层包好打了个结。
乔班尼心想,到底这边有谁会吃鹭鸶肉啊?于是他问道:“鹭鸶好吃吗?”
“嗯,每天都有人点,可是大雁卖得更好。大雁肉质要好多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费什么功夫,看。”捕鸟人又解开了另一个包袱,他们看到有着青黄色斑点的闪着光的大雁,就像刚才的鹭鸶一般,鸟喙并排、身体扁平地排成一列。
“这些马上就能吃了。怎么样,尝一口试试?”捕鸟人轻轻撕着黄色野雁的脚。那只脚像是用巧克力做成的,轻而易举地就被完整的从身体上撕了下来。
“怎么样,尝尝味道吧?”捕鸟人用手将鸟脚掰成两半递给二人。乔班尼尝了一口,心想:“什么啊,这果然就是糖果嘛!而且比巧克力还好吃,可是这样的大雁会在天上飞吗?这个男人一定是那边原野上哪间点心店的老板。可是现在的我,一边瞧不起这个人,又一边吃着人家给我的糖果。”虽然乔班尼感到很困扰,但仍美美地将鸟脚一口气吃下了肚。
“再多吃一点吧!”捕鸟人又打开包袱。乔班尼很想多吃一点,可还是客气地说道:“不用了,真是谢谢。”
捕鸟人又拿了一些鸟脚,想给坐在对面那个身上挂着一大串钥匙的人品尝。
“啊,这是您做生意的本钱,这样白白跟您拿实在是不好意思。”那个人摘下帽子,礼貌地答道。
“不,哪里哪里。对了,今年候鸟的情况如何?”
“很好哦!前天第二班岗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灯塔的灯居然关了,这是违反规定的。到处都有人打电话来抱怨。天哪!这又不是我们弄出来的,候鸟们铺天盖地从灯前飞过,黑压压的一片,我有什么办法?所以我就对他们说:你们这些混账,跟我抱怨也没用啊!去向那些穿着宽松斗篷的、脚和嘴细得不像话的老祖宗们去抱怨吧!我真是这样对他们说的!哈哈!”
少了整片芒草的遮挡,对面原野上射来亮晃晃的光。
“为什么鹭鸶比较费功夫呢?”卡姆帕内拉从刚才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要吃鹭鸶的话,”捕鸟人把头转了过来,“必须先在银河的水光里悬吊个十天左右。要是不这样,也必须将鹭鸶在沙里埋个三四天。这样一来,水银就会全部蒸发,鹭鸶也就可以吃了。”
“这不是鸟,只是一般的糖果吧?”看来两人考虑的事情果然是一样的,卡姆帕内拉脱口而出问道。捕鸟人突然慌张起来。“对了对了,我不下车不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拿包袱,马上就不见人影了。
“他到哪儿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看守灯塔的人偷偷笑着,边伸懒腰边看着两人身旁的窗户外面,两人也跟着看向窗外。他们看到刚才那个捕鸟人发出黄色和蓝白色的美丽磷光,站在一大片的鼠曲草中。
“他在那里。这人真是奇怪,他一定是在抓鸟吧。要是在列车还没跑走的时候,鸟儿能落下地面来就好了。”正这么说着的时候,从广阔寂寥的桔梗色天空上,如同刚才看到的一样的鹭鸶们,一边嘎嘎大叫一边如雪花飘落般飞了下来。捕鸟人果然心想事成,满脸掩不住的兴奋,他叉开双腿呈六十度站立,双手抓住鹭鸶降落时蜷缩的黑色双脚,从一端开始慢慢压过去,再放进袋中。这么一来,鹭鸶们虽然暂时会像萤火虫一般在袋中发出明明灭灭的青色光芒,但到了最后,它们都闭上了眼睛,变成了一片朦胧的白色。和被抓的鸟比起来,没被抓住而安全无事地降落在沙洲上的鸟儿要多得多了。往那边仔细一看,它们的脚刚接触到沙洲,就全都像融雪一般慢慢缩成一团。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些鸟儿们就像从熔炉中流出来的铜浆一般,流淌到沙子和沙砾上去了。又过了一会儿,鸟儿们的形状就全都印在沙洲上了。它们闪烁了两三次光芒后,就与周遭环境的颜色完全融为一体了。
捕鸟人把二十来只鸟儿放进袋子里,急忙举起两手,做出士兵被敌人的炮弹打中的样子。人们再往那边看去,已经看不见捕鸟人的身影了。
“啊呀,真是轻松。身体的姿势正好调到最容易捕捉的角度,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乔班尼的身旁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捕鸟人已经开始整理刚才捕来的鹭鸶了。
“你怎么从那边一下子就过来了呢?”乔班尼觉得奇怪,似乎是理所当然,又好像完全不可能,于是问道。
“要怎样过来?因为想要过来所以就过来了。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乔班尼想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就连卡姆帕内拉也是,涨得满脸通红,努力思索着。
“啊,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捕鸟人一副了解了的神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带已经是天鹅区的尽头了。大家请看那里,那儿是著名的阿鲁毕雷监测站。”窗外,如烟花般绚烂璀璨的银河之中矗立着四栋黑色的巨大建筑物,其中一栋的平坦屋顶上,有用蓝宝石和黄玉制成的两颗通透的大球,像是一双醒着的眼眸,它们静静地绕着圆形轨迹旋转。黄玉圆球渐渐地向对面绕行而去,而较小的蓝宝石圆球跟着绕了过来,当两颗球的边缘逐渐重合时,就形成了美丽的绿色双面凸透镜。
渐渐地,凸透镜的中央开始膨胀。到了后来,蓝宝石圆球完全来到了黄玉圆球的正面,像是一个绿色圆心的外面环绕着黄色的光环。然后,两颗球又渐渐往两旁错开,反向地再次形成了刚才的凸透镜,不一会儿,两颗球无声无息地分开了,蓝宝石圆球向对面绕行而去,黄玉圆球则是向这边旋转而来,又变回了最初的光景。被无形无声的银河水流所包围的黑色观测站,就像是睡着了,静静地横卧在那儿。
“那是测量水流速度的机器,也可以测水……”捕鸟人找着话题。
“请各位出示车票。”一位头戴红色帽子的高个儿乘务员,出现在三人的座位旁边。捕鸟人默默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纸片。乘务员打量了一眼纸片,马上移开视线,将手伸向乔班尼他们,仿佛在说:“你们的呢?”
“哎呀,糟了!”正当乔班尼坐立不安,十分窘迫的时候,卡姆帕内拉却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灰色车票。乔班尼手忙脚乱地摸了摸上衣的口袋,心想自己会不会也将车票放在了上衣口袋?他伸进手去,摸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大纸片。原来我口袋里还有这样的东西,乔班尼心想。他急急忙忙地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一张折了四折、大约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绿色纸片。他想:反正乘务员都已经伸手等着了,不管那是什么,看看再说吧……他将纸片交给了乘务员。乘务员站直身子,打开那张纸仔细地看着,一边看一边系好了上衣的纽扣。旁边的灯塔看守也好奇地凑过来不停打量。乔班尼想,那大概是什么证明之类的,心中有点暖暖的。
“这是从三度空间的人那儿拿到的吗?”乘务员问道。
“你在说什么我实在不清楚。”乔班尼放下心,看着乘务员吃吃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三点我们将抵达南十字。”乘务员将纸片还给乔班尼,往另一边走过去。
卡姆帕内拉早已等不及要看看那张纸片到底是什么,便急急忙忙地往纸片上看去,乔班尼的心情也和他一样。然而,在他默默地朝那印着一整面黑色花纹的纸片中心的奇怪十字看去时,却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去了。这时,捕鸟人从旁边瞄了一眼,立刻肃然起敬地说道:
“哎呀,这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啊!这个啊,是连天上都能去的车票。而且不限于天上,这是不论你想去何处都能到达的通行证。要是有这张通行证,在这条不完备的梦幻般的四维银河铁道上,你哪里都能去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乔班尼一边满脸通红地回答,一边将车票折起来收进口袋里。他觉得有点难为情,便和卡姆帕内拉两人一起眺望着窗外。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捕鸟人好像在不停地往这边张望,嘴里还说着:“了不起的人物啊!”
“马上就要抵达天鹅站了啊!”卡姆帕内拉拿起地图,比对着对岸三个并排的小小青白色星星说道。
乔班尼自己也不晓得为了什么,突然一发不可收拾地同情起身旁的捕鸟人来。他在捕到鹭鸶时那么兴奋,还用白色的布将它们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对别人的车票那么惊讶地看着,不停地赞美着……一件一件这样想起来,乔班尼的心中生出了一种感情──为了这位素昧平生的捕鸟人,就算要将自己身上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全都给他也没关系。而且,只要这个人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就算自己要站在那片发光的银河河岸抓鸟抓个一百年他也不介意。
乔班尼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想问问捕鸟人: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然而他也知道这样问实在太过唐突,就在他考虑应该怎么说才好时,回头一看,捕鸟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连行李架上的白色行李也不见了。
乔班尼想,该不会又在窗外叉着脚看着天空准备抓鹭鸶吧?于是他急急忙忙往窗外看去,却只看见一整片美丽的沙子和白色的芒草波浪,完全不见捕鸟人宽阔的身体和那顶尖尖的帽子。
“那人到哪里去了?”卡姆帕内拉也有些茫然地问道。
“他到底去了哪里?还有可能再见面吗?我和那个人还没讲上几句话呢!”
“嗯,我也这么想。”
“我觉得那个人对我来说是一种阻碍,所以一直觉得很痛苦。”乔班尼觉得,自己现在这种奇怪的心情真的是前所未有,而且自己也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有苹果的气味,是因为我现在想着苹果的关系吗?”卡姆帕内拉一脸讶异地看着周围。
“真的有苹果的气味啊,而且还有野蔷薇的香味。”乔班尼也看了看四周,那气味应该是从窗外飘进来的。他想道,现在是秋天,应该没有野蔷薇花的香味才对啊!
这时,有个头发黑亮、身穿没有扣子的红色外套的六岁男孩,打着哆嗦赤着脚站了起来。小男孩身边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高个子青年紧紧地牵着男孩的手,他以狂风中的榉木一般的姿势站着。
“哎呀,这是哪里啊?真是漂亮。”青年的身后站着另一个穿着黑外套、茶色眼睛的十二岁左右的可爱女孩。她抓着青年的手臂一脸讶异地看着窗外。
“啊,这里是兰克夏。不,是康涅狄格州。不,不,我们来到天上了。我们现在正朝天堂走去。看,那正是天界的标志。没什么好害怕的,因为我们正被上帝召唤着呢!”穿着黑衣服的青年笑容灿烂地对女孩说道。他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仿佛非常疲惫,一边勉强笑着一边让男孩坐到乔班尼身旁。
他温柔地指着卡姆帕内拉身旁的座位示意女孩坐到那儿。女孩顺从地坐下来,端端正正地交叠起双手。“我要去姐姐那边嘛!”刚坐下来的男孩以奇怪的表情向坐在灯塔看守对面的青年说道。青年的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悲伤,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孩子濡湿的黑发。女孩不禁两手掩面低低地啜泣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过他们待会儿就会赶来。不晓得妈妈已经等了多久了呢?妈妈一定会想,我的乖孩子正志现在不知道唱着什么歌呢?下雪的早上孩子们是不是都牵着手绕着庭院的草丛玩耍呢?她一定一边这样想一边等我们,所以我们快点赶过去见妈妈吧。”
“嗯,要是我不坐船就好了。”
“可是,你看。那条美丽的河川,和我们在夏天唱着‘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时看到的一样。”正在哭的姐姐用手帕擦干眼睛往窗外看去。青年开导着他们,接着说道:
“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们伤心了,我们现在正在这么美好的旅程中,马上就要到上帝那里去了。那里真的既明亮又芬芳,还有很多伟大的好人。而且,我们把救生艇的位置让给了别人,代替我们搭了船的人一定都能得救,回到望眼欲穿地等待他们的父母家人身边。好了,快要到达目的地了,我们振作精神,来快快乐乐地唱唱歌吧!”青年摸摸男孩濡湿的黑发,安慰着姐弟俩,自己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了。
“你们是从哪边来的呢?发生了什么事呢?”刚才的灯塔看守看来似乎了解了一些,向青年问道。青年微微地笑了。
“我们坐的船撞到冰山沉了。这孩子的父亲因为有急事,两个月前先回国了,我们是在那之后才出发的。我在大学里读书,是他俩的家庭教师。到昨天或今天,正好是满任职的第十二天。谁知道船一下撞在冰山上,整个船体突然开始倾斜,没过多久就开始向下沉。海面反射着凉薄的月光,弥漫着白白的浓雾。但是救生艇左侧已经有一半几乎是淹没在水里,如果人们全部都要挤上去的话,肯定会把救生艇弄翻的。我只能拼命地大声叫喊:‘让小孩子们先上去吧。’旁边的人立刻闪出一条路,并为孩子们祈祷。然而从我们所在之处到救生艇之间,还有很多更小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推开他们。但当我想到拯救这两个孩子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时,我还是推开了前面的孩子。可又一想,既然想拯救他们,莫不如把他们送到上帝面前,更能使他们获得真正的幸福!至于那违背上帝意志的罪恶,就由我一人承担吧,说什么我也得救这两个孩子。可是当我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我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小艇旁边挤满了与孩子们诀别的家长,那些伟大的母亲们疯狂地亲吻自己的孩子,因为她们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亲吻自己的孩子了,父亲们忍着悲痛,呆立在那儿。那场面实在是太让人肝肠寸断了。不一会儿,大船开始迅速下沉,我们紧靠在一起,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我要紧紧抱住这两个孩子,能漂多远就漂多远。就在那时,有人扔过来一只救生圈,可我手一滑又漂走了。我竭尽全力将甲板的一块木格子拆卸下来,三人死死地抱住它。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赞美歌,于是大家用各国语言齐声合唱。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巨响,我们随即掉入水中。我想我们大概是正在被漩涡吞没,便紧紧搂住两个孩子。当我模模糊糊思考时,就来到了这里。这孩子的母亲前年过世了。小汽艇上的人们肯定会得救的,因为有技术熟练的船夫驾驶着小汽艇迅速离开了大船。”
身边响起了一片轻轻的祈祷声,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模糊地想起一些被遗忘的往事,眼眶热了起来。
那大海不就是太平洋吗?在那漂浮着冰山的极北之海里,人们搭着小船,与风、冻结的潮水和猛烈的冰寒天气拼命搏斗。对于那样的人我感到同情,却又觉得非常抱歉。要想让那样的人幸福,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乔班尼低垂着头思索着,心情相当忧郁。
“我不懂什么叫作幸福,可是啊,不管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只要它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管是上高山还是下陡坡,都是在一步步接近真正的幸福。”灯塔看守安慰道。
“正是如此。为了得到真正的幸福,要尝遍一切疾苦,这是上帝的旨意。”青年祈祷似的回答道。
那对姐弟疲惫得各自瘫倒在座位上睡着了。小男孩那双赤裸的小脚,穿着一双洁白柔软的靴子。
咣当咣当,列车朝闪耀着熠熠磷光的银河河岸前行着。往对面的窗户看去,原野仿佛幻灯一般,有成百上千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三角标,大的上面还插着带红点的测量旗,它们遍布原野,白雾弥漫。再远一些的地方,偶尔还有各种形状的模糊一片如烟花般的东西不断冒出,轮流升上美丽的桔梗色天空。透明清澈的风中,还夹带着浓浓的蔷薇香味。
“怎么样?这样的苹果还是第一次看到吧?”坐在对面的灯塔看守不知何时已经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散发着金红色美丽色泽的大苹果圈住放在膝上了。
“哎呀,这是从哪里来的啊?真是漂亮。这附近生产这种苹果吗?”青年吓了一跳,眯着眼睛低下头,忘我地看着灯塔看守双手抱住的那堆苹果。
“啊,请拿去吧,请拿几个去吧!”
青年拿起一个苹果,然后往乔班尼他们这边看了一下。
“那么,对面的少爷们,如何?请过来拿吧!”
乔班尼因为自己被称呼为少爷有点生气,沉默着不肯回答,卡姆帕内拉却说:“谢谢。”
青年拿过苹果,分别送给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各一个,乔班尼站起来道了谢。灯塔看守的手空下来,便亲自拿了两个苹果分别摆在熟睡的姐弟二人膝上。
“非常谢谢你,这样美丽的苹果到底是哪里产的呢?”
青年端详着苹果问道。
“这附近当然也有农业,但大多数果树都是自然而然就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就算是农活,也不是那种需要拼命才能完成的。大体上只要播种自己想种的种子,就算一个人也能栽培,获得收成。以米来说,这里的米既没有谷壳,又比一般的米粒大个十倍,味道也很好。然而如果是你们几位,就不需要耕种了。不论是苹果还是糖果糕饼,吃下去之后都会从毛孔中散发出微微的芳香,而且每个人的香气都各不一样。”
男孩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我刚才梦到妈妈了,妈妈在有着很壮观的书架的地方。她看着我,很开心地一直笑呢!我跟妈妈说‘妈妈我帮你捡一个苹果吧’,还没说完,就从梦中醒来了。啊,这还是在刚才的列车里面吧!”
“苹果是这位叔叔给你的。”青年说道。
“叔叔,谢谢你。咦,小熏姐姐还在睡,我把她叫起来吧!姐姐,你看,我拿到一个苹果,起来看看嘛!”
姐姐笑着睁开眼睛,感觉很刺眼,便用双手遮着眼睛,从指缝里看着那颗苹果。男孩像吃苹果派一样吃起那颗苹果,漂亮的苹果皮被一圈一圈地削下来,绕成了软木塞的形状,在掉到地面的一刹那,苹果皮发出一道灰色的光芒蒸发掉了。
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两人慎重地将苹果放到口袋里收好。
银河下游的对岸有一大片绿色的茂密树林,树枝上结满了成熟的、散发着赤红光芒的、圆圆的果实。树林的正中央矗立着高高的三角标,管弦乐器和木琴交织而成的难以言喻的美妙乐音,仿佛溶浸于风中一般,从森林中随微风飘了过来。
青年打了个寒战,身体晃动了一下。
默默聆听那音乐的曲调,不禁让人想到仿佛面前有一大片黄色和绿色交织的原野,纯白的露珠掠着太阳表面飞过。
“啊,乌鸦!”卡姆帕内拉旁边那个名叫小熏的女孩叫道。
“那不是乌鸦,是喜鹊。”卡姆帕内拉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乔班尼听着不禁笑了,女孩则是一副很羞愧的样子。河岸青白色的光芒之上,黑色的鸟儿们大量聚集着,动也不动地沐浴着银河的微光。
“是喜鹊,它们的头后面还竖着羽毛呢!”青年缓和着气氛。
对面绿色森林中的三角标已经来到列车的正对面。在列车遥远的后方,传来了熟悉的赞美诗的旋律,听起来像是许多人的大合唱。青年的脸唰地一下子变白了,他站起来想要往那边走,可是又坐了下来。小熏拿起手帕遮住了脸庞,就连乔班尼也觉得鼻子酸酸的。然而,不知是谁带头唱起的那首歌,歌声渐渐地响亮起来。
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不禁跟着唱了起来。
绿色的橄榄林在银河对岸闪着光芒,渐渐地退到后方去了。奇妙的乐声也在列车的轰鸣声和风的声音中弱下去,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声响。
“有孔雀哦!”
“好多只呢!”女孩说道。
乔班尼看着变得如绿色贝壳纽扣般大小的橄榄林,只有偶尔闪烁着的青白色光芒。
“对了,刚才还听到了孔雀的叫声呢!”卡姆帕内拉对小熏说道。
“刚才足足有三十多只孔雀在那儿呢!听起来像竖琴的声音就是孔雀的叫声啊。”女孩说道。
乔班尼一时语塞,心里涌出一种悲伤的感觉。他不假思索地说道:“卡姆帕内拉,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玩玩吧!”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有点可怕。
银河在这里一分为二。在那一片漆黑的岛屿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很高的城楼,上面站着一个身着宽松衣服戴着红色帽子的男人。他双手分别拿着一面红色和蓝色的旗子,仰头看着天空,正在打信号。乔班尼看着他的动作,只见他先频频挥动红色的旗子,然后迅速放下红旗,藏在背后,再高高地举起蓝色旗子,像交响乐团的指挥般激烈地挥舞。这时,空中突然出现下雨般的沙沙声,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像炮弹一般飞到银河那边去了。乔班尼快速地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抬头往那边看,他看到在那美丽而空旷的桔梗色天空之下,有几万只小鸟成群结队鸣叫着匆匆飞过。
“鸟儿飞过去了!”乔班尼在窗外说道。
“哇!”卡姆帕内拉也看了看天空。城楼上那个穿着宽松衣服的男人又举起红旗,拼命挥舞,只见鸟儿们停止了飞翔,同时银河下方爆出一声巨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之后,那个戴红帽的男人又摇着蓝旗叫道:
“鸟儿们,现在赶快通过!鸟儿们,现在赶快通过!”
随着清晰可闻的号令声,又有几万只鸟笔直地飞过这片天空。女孩把头探出窗外看着天空,美丽的面颊上闪耀着兴奋的光辉。
“哇,真的很多鸟儿呢!天空真是漂亮。”女孩向乔班尼说道,但乔班尼心里却想着:讨厌。他沉默地抬头望着天空。女孩小声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回到了座位上。看到这情景的卡姆帕内拉很同情那个女孩,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收回车厢里看起地图。
“那个人是在指挥鸟儿吗?”女孩悄悄地向卡姆帕内拉问道。
“他在为飞渡的鸟儿打信号,一定是哪里燃起了烟花吧!”卡姆帕内拉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车厢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乔班尼这时也想将头收回车厢里来了,可是在明亮的地方露脸可能会有些困窘,他只好忍耐着,吹起口哨来。
为什么我感到这么哀伤呢?我必须要让自己的胸怀更加开阔更加光明才行啊!从这里可以看见遥远的河岸那边,像是轻烟一般的青色微弱火焰,那火焰既静寂又冰凉。我要是一直看着那道火焰心情也会冷静下来的。
乔班尼用双手按着发热疼痛的头,看着遥远的彼岸。
啊,真的没有可以和我一起前往天涯海角的人吗?就连卡姆帕内拉现在都和那女孩开心地聊着天,我真的很痛苦啊!
乔班尼的眼中蓄满了泪水,银河被抛到了远远的后方,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列车渐渐地离开银河,行驶到山崖上。对岸的黑色山崖随着河岸下游的地势逐渐险峻起来。乔班尼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巨大的玉米丛,蜷曲起来的叶子底下,绿色的玉米棒吐出美丽的红色穗儿,珍珠一般的果实也隐隐可见。玉米渐渐增多,一片片排列在山崖和铁路的中间。乔班尼将头缩了回来,看向对面窗户。那景色真是美丽,巨大的玉米丛一直延伸到了远远的地平线尽头。
玉米在风的吹动下沙沙摇动,蜷曲起来的叶子尖端,沾着好些露珠,如同白天吸收了充足日光的钻石般,闪烁着红色、绿色的璀璨光芒。卡姆帕内拉对乔班尼说道:“那是玉米。”然而乔班尼的心情一直没有恢复,所以只是生硬粗鲁地回答道:“大概吧!”
列车渐渐慢了下来,在通过好几个信号灯和扳道器的指示灯之后,停在了一个小站上。
车站正面的青白色时钟清清楚楚地指着两点。风不再吹,列车停下,万籁俱寂的原野上,只有时钟的钟摆在嚓嚓地刻画着准确的时间。
遥远的原野尽头,微弱的旋律如丝线般飘过来,切入钟摆声音的空隙。
“这是《新世界交响曲》。”坐在对面的女孩看向这边,自言自语道。
在这样静谧的美好地方,为什么我不能更愉快呢?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寂寞呢?卡姆帕内拉也太过分了,明明是和我一起搭列车的,却只和那个女孩交谈,我真的很痛苦啊。
乔班尼再次用双手遮住半边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清澈透明的玻璃哨笛响了,列车静静地启动。卡姆帕内拉一脸寂寞地吹着《巡星之歌》。
“喂,喂,那边已经是很险峻的高原了哦!”后边传来一个老人精神饱满的声音。
“种玉米的时候,必须先用棒子在两尺的距离中间挖个坑。要是不将种子放进坑里,是长不出来的。”
“这样啊。这里离河面应该有很大一段距离吧?”
“嗯,起码有两千尺到六千尺。真是险峻的峡谷啊。”
对了,这里不是科罗拉多高原吗?乔班尼突然想到。
卡姆帕内拉仍然一个人寂寞地吹着口哨,女孩的脸仿佛用丝绸包裹的苹果般细腻动人,她也看着乔班尼看着的方向。
突然,玉米丛不见了,辽阔的黑色原野在眼前扩散开来。《新世界交响曲》的乐声从地平线的尽头涌来,而且越来越清晰。黑色原野上,一个头插白色羽毛,手腕和胸前装饰着许多石头,身后背着小型弓箭的印第安人,正拼命追着列车。
“哎呀,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你们看。”
穿黑衣的青年睁开了眼睛,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站了起来。
“他跑过来了,跑过来了!他在追列车吧?”
“不是,他不是在追列车,他是在打猎,或者跳舞。”青年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两手插在口袋里说道。
看来印第安人可能真的是在跳舞!如果只是追列车,脚的动作就不会那么繁复,也会更认真一点。突然,那根立着的白色羽毛向前方一倒,印第安人一下子停了下来,迅速拿出弓箭朝天空射去。从天上摇摇晃晃地落下一只鹤,不偏不倚地掉进了跑过来的印第安人张开的双手中。印第安人高兴地笑了,拿着那只鹤渐渐远去。电线杆上的绝缘电瓶明明灭灭地闪烁了两次,之后便又归于一片玉米丛。从这边的窗户望去,列车真的跑在很高很高的山崖上。峡谷深处,河水仍然快速地流动着。
“现在要开始下坡了,这次可是从山崖上一直向下冲到水面,相当陡啊。倾斜的坡度太大,所以列车绝对不会从对面过来的。看,已经在渐渐加速了吧?”刚才的老人说道。
列车直直地向下开去。透过崖边的铁道,可以清楚地看见下方的河水。乔班尼的心情慢慢开朗起来,当列车通过一间小小的屋子时,他看到小屋前面有一个垂头丧气的孩子在看着这边,不禁大叫起来。
列车渐渐加快了速度,车厢中的旅客们大部分都倒向后方,紧紧地搂住座椅。乔班尼不禁和卡姆帕内拉一同笑了起来。银河在列车旁湍急地流淌,不时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微红的瞿麦花遍地盛开。列车终于沉稳下来,慢慢地向前跑去。
银河两岸都竖立着画有星星和鹤嘴锹形状的旗帜。
“那是什么旗子?”乔班尼终于开口说道。
“是什么呢?真的不晓得,地图上也没有画。那里有铁做的小船呢!”
“嗯。”
“是不是建造桥梁的地方啊?”女孩说道。
“啊,那是工兵的旗子,他们在进行架桥演习吧!可是没看到军队的踪影。”
对岸稍微靠近下游的地方,看不见的银河之水亮晃晃地闪了一闪,水柱高高溅起,传来阵阵巨响。
“爆破,是爆破。”卡姆帕内拉很是兴奋,雀跃不已。
高高的水柱已经落下看不到了,体形庞大的鲑鱼和鳟鱼,翻着亮晶晶的白色肚面被抛往空中,画个弧线之后又落回水里。乔班尼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说道:
“那是天上的工兵大队。怎么样,鳟鱼竟然可以这样被抛起来!我从没经历过这么愉快的旅行,真好。”
“那鳟鱼近看可是有这么大呢!水里的鱼还真多啊!”
“也有小鱼吧?”女孩插嘴进来说道。
“应该有吧!有大的就应该会有小的啊!可是因为现在距离很远,所以看不到小鱼!”乔班尼的心情已经完全转好了,兴味盎然地笑着对女孩回答道。
“那个一定是双子星。”男孩指着窗外叫道。
大家望过去,看到低矮山丘上并列着两座用水晶造就的宫殿。
“双子星的宫殿?那是什么啊?”
“我之前听妈妈说了好几遍。这正好是两座并排的小小的水晶宫,所以一定不会错的。”
“说说看嘛!双子星做了什么啊?”
“我也知道!双子星跑到原野上游玩,然后和乌鸦吵架了吧?”
“才不是呢!那个,在银河的河岸上……妈妈对我说的是……”
“然后彗星就呼呼地叫嚣着飞来了,对吧?”
“讨厌,我妈妈说的不是那个,那是另一段故事。”
“这么一来他们现在就在那里吹着笛子吗?”
“现在正往海里去呢!”
“不是啦,他们已经从海底出来了。”
“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来说吧!”
银河的对岸突然一片通红,柳树与周围的一切全都被烧得一片焦黑,透明的银河波浪,也像烧红的针一般闪烁着赤红的光芒。对岸的原野已经被赤红的火海吞噬,滚滚浓烟把桔梗色的天空染得看起来像烧焦了一样。那火焰比红宝石还要晶莹剔透,比玻璃还要明亮灿烂,炽热地燃烧着。
“那是什么火?什么东西才能发出那样猛烈灿烂的赤红火光啊?”乔班尼说道。
“那是天蝎之火吧!”卡姆帕内拉一边不停地翻着地图一边回答道。
“天蝎之火的故事我知道。”
“天蝎之火是什么啊?”乔班尼问道。
“蝎子是被火烧死的。我不知听爸爸说了多少次了,那团火现在也正在燃烧呢!”
“蝎子,是虫子吧?”
“嗯,蝎子是虫子,可它是很好的虫子。”
“蝎子才不好呢!我在博物馆看过用酒精泡起来的蝎子,它的尾巴有这样的钩子,老师说,要是被蜇到可是会死的!”
“是这样没错,可是它还是好的啊,我爸爸说的。很久很久以前,在巴鲁多拉原野里有一只蝎子,它靠捕杀小虫为生。然而有一天,它被黄鼠狼盯上了,黄鼠狼要吃掉蝎子,蝎子拼命地逃啊逃啊,可是黄鼠狼在后面紧追不舍。这时前面出现了一口井,它索性跳了进去,但后来它怎样爬都爬不出来,渐渐沉了下去。蝎子开始祈祷:‘啊,到目前为止我不晓得已经夺去多少生命,如今我被黄鼠狼追杀,虽然努力地逃跑,但到头来还是这样的命运。啊,真是无意义啊!为什么我不默默地将自己这副身躯献给黄鼠狼呢?要是那样做,至少它也能延长一日的性命吧!上帝啊!请看清我的心吧!我这条没有白白丢掉的性命,当为了众人真正的福祉而必须用到的时候,请您尽量地利用。’祈祷完后,蝎子看见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团赤红美丽的火焰,照亮了夜晚的黑暗。爸爸说,现在那团火焰也在燃烧着哦!真的,就是那团火焰啊!”
“是啊,你看,那边的三角标正好排成了蝎子的形状呢!”
乔班尼看到那巨大火焰背后的更远处,有三个三角标正好排成了蝎子的手臂,近处的五个三角标并列排成了蝎子的尾巴和钩子的形状。赤红美丽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
火焰远去,一阵悦耳的喧嚣渐渐逼近,各式各样的乐音,散发着花草香味的口哨声,以及熙熙攘攘的鼎沸人声纷至沓来。大家感觉马上就要抵达一个热闹的城镇了,那里现在应该正在举办什么祭典吧。
“半人马座啊,降下露水吧!”一直睡在乔班尼身旁的小男孩,突然望着对面的车窗,冲口而出大叫道。
竖立着的圣诞树般的翠绿唐桧和冷杉树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小灯泡,仿佛数以千计的萤火虫聚集在一起。
“对了,今晚是半人马座星祭呢!”
“这里是半人马座的村子哦!”卡姆帕内拉马上说道。
“如果是投球我绝对不会投歪的。”男孩非常神气地说道。
“马上抵达南十字星站,我们也要下车了。”青年对姐弟俩说道。
“我还想再多坐一会儿列车嘛!”男孩说道。卡姆帕内拉身旁的女孩心神不宁地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但她看起来似乎不太想和乔班尼他们分手。
“我们不在这里下车是不行的。”青年严肃地俯视着男孩说道。
“不要嘛,我想要多坐一会儿列车再下去嘛!”
乔班尼忍不住说道:“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有哪里都能去的票。”
“可是我们不在这里下车是不行的,因为这里是天堂的入口。”女孩很落寞地说道。
“不去天堂不也很好吗?我们老师说过,我们要在这里建造一个比天堂更好的地方。”
“可是妈妈都已经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啊!”
“那样的上帝是骗人的吧?”
“你的上帝才是骗人的!”
“才不是呢!”
“那你的上帝又是怎样的呢?”青年笑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毫无疑问是真实存在的唯一的上帝。”
“真正的上帝当然只有一位。”
“就是那毫无疑问的只有一位的真正的上帝。”
“不就是这样吗?我会祈祷能让我们在那位真正的上帝面前与你们再次相遇的。”青年慎重地合起双手,女孩也一同祈祷起来。大家都舍不得分别,脸色也都变得有点苍白。乔班尼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那么,已经准备好了吧?马上就要抵达南十字星站了。”
就在此刻,在银河的下游处,出现了一座五彩缤纷的十字架,绽放着青色、橙色等耀眼的光芒,仿佛树木般挺立在银河中央,上面青白色的云朵如光环一般闪烁着。列车中的人骚动起来,就像在北十字星的时候一样,大家都笔直地站起来开始祈祷。
到处都能听到如同孩子们看到王瓜灯一般的欢乐的声音,以及仿佛在诉说什么一般的慎重虔诚的叹息。十字架渐渐地来到窗子的正对面,缓缓绕行着十字架的苹果果肉般青白色的环状云也清晰可见。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大家发出开朗愉快的声音,众人听到从天空的远方——那冰冷的天空远方传来了嘹亮清脆的喇叭声。在通过许许多多的信号灯和电灯之后,列车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在十字架的正前方停了下来。
“那么我们下车啰!”青年拉着男孩的手,往对面出口的方向走去。
“再见啦!”女孩回过头来对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说道。
“再见。”乔班尼拼命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气呼呼地说道。女孩看起来也很难过,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回头看了一眼,默默地走了出去。车厢里空出了一半的座位,突如其来的空虚令人感到寂寞。空洞的车厢里,风呼呼地吹了进来。
仔细一看,大家都谨慎虔诚地排成一排,跪在十字架前的银河河岸上。乔班尼和卡姆帕内拉看见了一位穿着白衣看起来非常庄严圣洁的人,涉过那透明的银河之水,伸出双手向这边走来。
就在这时,玻璃哨笛响起,列车就要启动了。白茫茫的、银色的雾从银河下方流过来,再也看不见方才的景象。只剩下许多核桃树的叶子,在雾中灿灿发光,还有发着金光的电松鼠,正露出它可爱的脸庞。
突然,雾散了,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了一条点着一排小电灯,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那小路沿着铁道渐渐远去,当两人经过那些路灯的时候,那些小小的电灯仿佛在向他们打招呼一般啪的一声熄了,等到他们通过之后马上又亮了起来。
他们回头一看,刚才的十字架已经变得相当小巧,几乎可以拿来挂在胸前。刚才的女孩和青年是仍然跪在那里,还是已经前往不知在何方的天堂了呢?一切景物都那么模糊,无法辨识。
乔班尼蓦地叹了一口气。
“卡姆帕内拉,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不管天涯海角我们都一起去吧!我也像那只蝎子一样,只要能让众人得到幸福,就算是将我的身体烧毁千百遍也没关系。”
“我也是一样的。”卡姆帕内拉的眼中浮现出晶莹的泪水。
“但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乔班尼说道。
“我不晓得。”卡姆帕内拉茫然地说道。
“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乔班尼的胸中仿佛涌出一股新的生命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啊,那边是煤袋。”卡姆帕内拉指着银河某处说道。
乔班尼说道:“就算在那巨大的黑暗之中我也不会害怕,我一定要找寻众人真正的幸福。不管天涯海角,我们都一起去吧!”
“一定!那边的原野是多么美丽啊!大家都在那里集合。那里是真正的天堂啊,我妈妈也在那里呢!”卡姆帕内拉指着窗外遥远而美丽的原野叫道。
乔班尼也跟着往那边望去,可是只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实在很难和卡姆帕内拉说的景象联想在一起。他一言不发,寂寞而恍惚地看着那边,对面的河岸上有两根电线杆仿佛互相牵着手一般,中间托着一根横木立在那儿。
“卡姆帕内拉,我们是要一起去的,对吧?”乔班尼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去,却发现卡姆帕内拉已经不在位子上了,只剩下黑色的天鹅绒还在闪闪发光。乔班尼像子弹一般迅速站了起来,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他将身子探出窗外,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大叫起来,然后放声大哭。在他看来,周围的世界已经是漆黑一片了。
乔班尼睁开眼睛,发现原来自己疲累地睡倒在山丘的草丛里了。他的胸中升起一股奇怪的热气,两颊上挂着冰凉的泪水。乔班尼像弹簧般跳了起来。
城镇仍像刚才一样灯火通明,比起刚刚的情景,这里看起来温暖多了。
刚才梦里的银河仍然和之前一样白茫茫一片,南方深黑色的地平线像是被烟熏过一般,右手边蝎子座的红色星星闪烁着美丽的光辉,天空中星星的位置并没有什么改变。
乔班尼头也不回地跑下山丘,现在他的心中只想着还没有吃晚餐的妈妈正等着他。他快速地穿过黑色的松林,绕过微微发白的牧场栅栏,从刚才的入口来到了黑暗的牛棚前。好像有谁刚刚来过,牛棚前停着一辆先前不在那儿的车子,上面放着两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罐子。
“晚上好。”乔班尼叫道。
“来了来了。”穿着白色宽松裤子的人马上出来应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今天没有给我家送牛奶。”
“啊,真是抱歉。”那个人马上到里面拿了一瓶牛奶出来,递给乔班尼。
“真的是非常抱歉。今天早上忘了关小牛圈的栅栏,去检查的时候,发现一头小牛跑到母牛那边,喝掉了一半的奶。”那个人笑着说道。
“这样啊,那我把牛奶拿走啦。”
“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
乔班尼双手捧着热腾腾的牛奶瓶走出了牧场的栅栏。他穿过种满了树木的街道,一会儿就走上了大马路,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了十字路口。
在他右边的路口处,可以看到刚才卡姆帕内拉和同学们要去放灯的河川上架着的大桥,桥头堡正朦胧地站在夜空里。
十字路口街边的商店门前,聚着七八个女人,她们一边向桥的方向张望着,一边小声谈论着什么。
乔班尼往桥上望去,只见桥上灯火通明。
乔班尼的心突然凉了半截,他向附近的人喊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小孩掉进水里了。”有人说道。随即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乔班尼身上。乔班尼仿佛梦游一般往桥的方向走去,但桥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看不见桥下河里的情景。穿着白色衣服的巡警也出动了。乔班尼飞也似的从桥旁跑到下面开阔的河岸边。
河岸边,许多人手提灯笼跑上跑下,对岸阴暗的堤坝旁也有七八盏灯笼在移动。河面上已经没有王瓜灯了,只有河水在静静流淌。
河岸下游的沙洲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乔班尼加快脚步跑过去,却冷不防看到刚才和卡姆帕内拉在一起的马尔苏。
马尔苏朝向乔班尼跑来。
“乔班尼,卡姆帕内拉掉进河里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
“查奈里想在船上放王瓜灯,可谁知这小船晃了一下,他就掉到河里去了。卡姆帕内拉一看到查奈里落水,马上跟着跳下去救他,他将查奈里推到船边,查奈里抓住船舷得救了,可是就再也没看到卡姆帕内拉了。”
“大家都在找吧?”
“是的,大家马上就来了,卡姆帕内拉的爸爸也来了,可还是找不到卡姆帕内拉,查奈里已经被带回家了。”
乔班尼向着人群走去。卡姆帕内拉的博士爸爸穿着黑色的衣服,尖尖的下巴上有着白色胡楂,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攥在右手里的怀表。一群学生和镇上的人围在他身边。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河面,谁也没有心情开口说话。乔班尼很是焦急不安,脚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渔船上用来捕鱼的乙炔灯在河面上穿梭往来着,冰冷黝黑的河水在灯光的照射下泛起粼粼微波,缓缓地流淌着。
下游的河面上倒映着浩瀚的银河,就像那河里根本就不存在水,真正的银河整个降临人间一般。
乔班尼觉得卡姆帕内拉已经永远留在了遥远的银河那头,可是众人依旧不死心地盼望着卡姆帕内拉会从水中冒出头来说上一句:“我可是游了好远了呢。”或许卡姆帕内拉正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沙洲上等待着别人的救援。
这个时候,卡姆帕内拉的爸爸斩钉截铁地说道:“已经没希望了,他落水已经超过四十五分钟了。”
乔班尼突然地冲到博士面前,本来他想说自己知道卡姆帕内拉去了哪里,因为自己一直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却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博士以为乔班尼只是过来跟自己打个招呼,于是便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是乔班尼吧?今天晚上真是辛苦你了。”博士非常有礼貌地说道。乔班尼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博士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怀表问了一句:“你爸爸回来了吗?”
“还没有呢。”乔班尼微微摇了摇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前天收到一封他的信,说他一切都很好,今天应该就会到了。或许是船延误了吧!乔班尼,记得明天放学以后和大家一起来我家玩哦!”
博士说完,又凝视起那倒映着银河的河面来。
乔班尼内心百感交集,他一言不发地从博士面前离去。他想要尽快把牛奶拿给妈妈,顺便还要把爸爸快要回来的消息告诉妈妈。于是他头也不回,向着街上一溜烟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