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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图斯

莫斯塔克街上住着一位年轻女人,她婚后不久就不幸丧夫,现在她贫穷又孤独,住在小房子里,等待她那失去父亲的孩子出生。她太孤单,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所有美好的、值得羡慕的东西,她都为孩子想到了,希望他能拥有。一栋镶嵌玻璃、花园里有喷泉的石头房子,她觉得刚好配得上她的孩子,至于他的将来,至少应该成为教授或国王。

这位可怜的伊丽莎白女士的隔壁住着一个老头儿,人们很少见他外出。他身材矮小,胡须花白,戴一顶流苏帽,拿一把绿伞,伞骨和古时候一样用鲸须制成。小孩子都怕他,而大人认为他这样深居简出一定有原因。他常常很久不露面,但偶尔在夜间,从他破旧的小屋里会传出美妙的音乐,仿佛许多音色柔和的小型乐器在合奏。这时,一旁路过的小孩儿会问他的妈妈,屋子里是不是有天使或水妖在唱歌。母亲也不清楚,只能答道:“没有,没有,一定是八音盒。”

这位小个子男人,邻居们叫他宾斯旺格先生,他与伊丽莎白女士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友谊。他们俩从不交谈,但小老头儿宾斯旺格先生每次经过伊丽莎白窗前时,总会友善地向她致意。伊丽莎白则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对他挺有好感。两人都想:如果某一日我遇到难题,一定会找邻居求教。天快黑时,伊丽莎白女士总是独自坐在窗前,为她逝去的心上人伤心难过,或是想着孩子,渐渐进入梦乡。此时,宾斯旺格先生会轻轻打开一扇窗,从他昏暗的小屋里传出轻柔的、给人以慰藉的音乐,仿佛云层缝隙中透出的一丝月光。老人家的后窗外有几株老的天竺葵,他常忘了浇水,但它们生得青翠,还开满了花,没有一片枯叶,因为每天一大早伊丽莎白女士就来浇灌并照料它们。

秋天快到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莫斯塔克街上空无一人,可怜的女人觉得自己临产了。孤身一人的她很害怕。夜深时,来了一位老妇人,提着灯笼进了她家。她烧好水,铺好棉布,把接生要做的一切准备工作统统安排妥当。伊丽莎白女士听从她的安排,直到小孩出生,在崭新精致的襁褓里睡降临后第一个觉时,她才问那位老妇人,她从哪儿来。

“宾斯旺格先生派我来的。”老妇说。听完这句话后,疲惫的母亲睡着了。早上她醒来时,牛奶已经热好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小的儿子躺在她身边哭喊,因为饿了。老妇人已经离开了。母亲把小孩抱到胸前,看到他漂亮又壮实,心中欢喜。想到他死去的爸爸永远不会再见到他,她眼里又噙满泪水。她搂着孩子,又笑了。她就这样和小男婴一起睡着了,等她醒来,牛奶和汤已经煮好了,小孩也换上了干净的尿布。

不久后,母亲恢复了健康,可以照顾自己和小奥古斯图斯了。此时,她想到儿子该受洗礼了,但还没给他请教父。傍晚时分,暮色降临,邻居家又传出甜美的音乐。她朝宾斯旺格先生家走去。她腼腆地敲了敲深色的门,邻居友善地喊道:“请进!”她走了进去,但音乐突然停了,房间里有一盏小小的旧台灯,灯后放着一本书,所有陈设都和寻常人家一样。

“我来是要谢谢您,”伊丽莎白女士说,“因为您派了位善良的妇人来帮我。等我又能工作挣钱了,我希望能付她工钱。但现在我有别的忧虑。孩子得受洗,取名奥古斯图斯,和他爸爸一样,但我谁也不认识,不知道找谁当他的教父。”

“是呀,这点我也想到了,”邻居一边说着一边捋着花白的胡子,“孩子若是能找到一位善良富有的教父就好了,可以在您困难时照顾孩子,但我也只是一个年老又孤独的人,朋友很少,没法向您推荐谁,除非您愿意让我当教父。”

可怜的母亲很高兴,她向这个矮小的男人道谢,请他做孩子的教父。到了周日,她把孩子抱去教堂受洗,那位老妇人也出现了,送给孩子一枚塔勒银币 。母亲不想收,老妇人说:“拿去吧,我老了,需要的都有。这枚塔勒也许能给孩子带来好运。我很乐意帮宾斯旺格先生的忙,我们是老朋友了。”

然后他们一起回家了,伊丽莎白女士为客人们煮咖啡,邻居老人带来一个大蛋糕,这就是一场正式的洗礼宴了。等他们吃饱喝足,孩子早睡着了。这时,宾斯旺格先生谦虚地说:“现在我是小奥古斯图斯的教父,想送他一座宫殿和满满一袋金子,可惜我没有,只能在教母送的塔勒之外再加一枚。但只要我能做的,就一定会实现。伊丽莎白女士,您一定希望孩子能得到许多美好的东西。您现在好好想想,什么东西对他最好,我会设法让您的心愿成真。您可以为孩子许一个愿望,但只有一个,您仔细想想。今晚您听到我的小八音盒响起时,您必须在孩子的左耳边说出这个愿望,如此愿望便会实现。”

说完,他立马告辞,教母也随他一起离开了。伊丽莎白独自待着,很吃惊。如果不是摇篮里放着两枚塔勒,桌上放着蛋糕,她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坐在摇篮旁摇着孩子,思考着美好的愿望。起初她想祝愿他富有、英俊、强大或聪明,可每个愿望都有顾虑,最后她想:哎呀,这不过是小老头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天色已晚,她坐在摇篮边几乎睡着了。她因招待客人,又胡思乱想着许许多多的愿望而疲惫不堪。这时,隔壁房子里传来一阵美妙轻柔的音乐,非常动听,不像她听过的八音盒奏出的音乐。伴着声响,伊丽莎白女士清醒过来,现在她又相信邻居宾斯旺格先生和他许诺的教父礼物了。她想得越久,许下的心愿就越多,思绪更加混乱,根本做不了决定。她极度忧虑,眼含泪水。此时音乐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她心想,如果这一刻再不许愿,就太迟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在孩子的左耳边轻声说道:“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希望你——”美妙的音乐消失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说道,“我希望人人都喜欢你。”

现在音乐停了,昏暗的房间里一片死寂。她恐惧又焦虑,扑向摇篮哭喊道:“啊,我已经为你许下了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愿望,但这也许并不恰当。而且即使所有人都爱你,也不会有人像你的妈妈那般爱你。”

奥古斯图斯像其他孩子那样渐渐长大了。他是个帅气的金发男孩,有一双明亮勇敢的眼睛,不仅母亲宠着他,而且他到哪儿都惹人喜爱。伊丽莎白女士很快就意识到,洗礼那天她许的愿望在孩子身上成真了。孩子还没多大,刚能走路,走到街头巷尾,走到人们身边,人人都觉得他模样俊俏、聪明活泼,比别的孩子强,人人伸手给他,看着他,宠爱他。年轻妈妈们对他微笑,老妇人们送他苹果。如果他在哪儿犯了错,没人会相信是他做的,即使知道是他做的,人们也会耸耸肩说:“我们真没法对这个可爱的小孩儿生气。”

一些人因为注意到这个漂亮的男孩而找到了他的母亲。这个谁也不认识,曾经只能在家里接一点针线活的女人,现在作为奥古斯图斯的母亲而出名了,愿意帮助她的人多得出乎她的意料。母子俩过得很好,不管他们去哪儿,人们都会高兴地和他们打招呼,目送着幸福的两位。

最美好的事情是在隔壁教父家。晚上,他偶尔会叫男孩去他家。屋里光线很暗,只有黑色的壁炉里燃着小小的红色火苗。矮老头儿把孩子拉到身边,让他坐在垫着毛皮的地板上,陪他静静地看火苗,给他讲长长的故事。有时,一个故事讲完后,孩子已经很困了,他在黑暗的寂静中眯着眼睛看火堆,这时,暗处会传来甜美的、多声部的音乐。有时两人静静地听了很久后,会突然出现许多发光的小孩儿 ,他们扑腾着明亮的金色翅膀四处飞旋,有的绕着彼此飞,有的成双成对地飞,好像在跳美妙绝伦的舞蹈。他们边飞边唱,歌声充满了喜悦和生机勃勃的美。这是奥古斯图斯听到和看到的最美好的东西。日后他回忆童年时,老教父那间安静昏暗的小屋、壁炉里的红色火苗、音乐、天使金色的魔法翅膀会在他的记忆力重新浮现,使他思念故土。

男孩渐渐长大,有时母亲会伤心难过,并情不自禁地想起受洗礼的那天晚上。奥古斯图斯兴高采烈地走街串巷,在哪儿都受欢迎,收到坚果、梨子、蛋糕和玩具,人们给他吃的、喝的,让他坐在膝盖上骑马,在花园里摘花,他常常很晚才回家,不情愿地把妈妈煮的汤推到一边。每当妈妈因此伤心哭泣时,他都觉得无聊,闷闷不乐地爬上他的小床。如果她责骂、惩罚他,孩子就大声叫嚷,抱怨人人都爱他、对他好,只有妈妈不是。她时常因此而沮丧,有时她对孩子非常生气,不过当他躺在枕头上睡着后,烛光映照在他天真的脸蛋上,妈妈便不再严厉,她小心翼翼地亲吻孩子,以免弄醒他。奥古斯图斯人见人爱,这是她的错。她有时会难过地、几乎害怕地想,当初若是没有许下这个愿望就好了。

有一回,她正好站在宾斯旺格先生家种了天竺葵的窗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枯萎的花。这时,她听到两栋房子后的院子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她身子前倾,朝那个方向望去。她看见儿子倚在墙上,看见他那张俊俏、有些傲气的脸,他身前站着一个比他高的女孩儿,女孩儿恳求地看着他说道:“是吧,你真可爱,亲我一下好吗?”

“我不要。”奥古斯图斯说道,把手插进口袋里。

“噢,拜托了,亲一下嘛。”她又说,“我会送你好东西的。”

“是什么呢?”男孩问。

“我有两个苹果。”她羞怯地说。

男孩扭过身做了个鬼脸。

“苹果我不喜欢。”他轻蔑地说,打算走了。

但是女孩抓住他,讨好地说:“喂,我还有一枚漂亮的戒指。”

“拿来看看!”奥古斯图斯说。

女孩给他看戒指。他仔细看了看,然后把戒指从女孩手上扯下来,戴在自己手指上,对着阳光仔细看。他挺喜欢的。

“好吧,那你能得到一个吻。”他敷衍地说,马虎地在女孩嘴上亲了一下。

“现在你要和我一起去玩吗?”女孩亲切地问,并挽住了他的胳膊。

但是他推开了女孩,暴躁地喊道:“别再烦我!我要和别的小孩儿一起玩。”

女孩哭着离开了院子。他摆出一张厌烦又生气的脸,转了转手上的戒指,仔细看了看,然后吹着口哨慢慢走开了。

他的母亲拿着花剪站在那儿,被儿子对待他人的爱所表现的冷酷和轻蔑吓了一跳。她忘了剪花,摇摇头,不停地自言自语:“他太坏了,他没良心。”

过了一会儿,奥古斯图斯回家了。母亲质问他,儿子蓝色的眼睛笑着看她,没有一丝感觉,然后,他开始唱歌讨好她,样子滑稽,可爱又温柔。她忍不住笑了,愉快地想,对孩子的事用不着总那么较真。

但男孩做坏事并非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宾斯旺格教父是他唯一敬畏的人。当孩子晚上走进教父小屋时,教父便会说道:“今天壁炉不生火,没有音乐,小天使很伤心,因为你做了坏事。”小孩便会默默地走出小屋,回到家后扑倒在床上哭泣,接下来几天他会尽量表现得乖巧可爱。

但是壁炉生火的次数越来越少,教父不因眼泪或撒娇而心软。奥古斯图斯十二岁时,教父屋里的令人着迷的天使飞舞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遥远的梦了,偶尔他在夜里梦到一回,第二天便会更加肆无忌惮,大声叫嚣,扮演统帅,指挥众多小伙伴横行霸道。

母亲早就听腻了大家夸儿子,夸他多么聪明、多么可爱,她对他只有担心。一天,男孩的老师来访,告诉她,据他所知,有人愿意送孩子去外地读书,然后上大学。母亲和邻居商量了一下,不久后的一个春日的早晨,驶来一辆马车,穿着漂亮新衣的奥古斯图斯上了车,向母亲、教父和邻居们告别。他要去首都了,还要上大学。母亲最后一次帮他把金色的头发梳向两边,说了些祝福的话。马儿提速了,奥古斯图斯启程去了外地。

几年后,奥古斯图斯上了大学,头戴一顶红色帽子,留着小胡子,他回到家乡,因为教父写信告诉他,母亲病重了,将不久于人世。小伙子晚上到了,大家欣赏地看着他下车,车夫把他的大皮箱搬进屋里。

垂死的母亲躺在低矮的旧房子里,帅气的大学生看到了白色枕头上那张苍白干枯的脸。母亲只能用安静的眼神问候他了,他哭着跪倒在床边,亲吻母亲凉凉的手,在她身边跪了一夜,直到母亲的手彻底冰凉,眼睛黯淡无光。

奥古斯图斯的母亲被安葬后,教父宾斯旺格拉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进了自己的家。进门后,小伙子觉得教父的房间更矮、更暗了。他们一起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房间内只有透过小窗照进来的微光。矮老头儿用皮包骨的手捋着花白的胡子,对奥古斯图斯说:“我想给壁炉生火,这样我们就不用点灯了。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现在你母亲去世了,我们短期内不会再见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壁炉里生了一小团火,然后把沙发椅挪近一点。大学生也挪过去,两人又坐了很久,望着渐渐燃尽的柴火,直到火苗越来越弱,这时,老人温和地说:“别了,奥古斯图斯,祝你一切都好。你有一个好妈妈,她为你付出的比你知道的多得多。我多想再让你听一次音乐,再让你看看那些小天使,但你知道不可能了。不过,你不要忘了他们,你要知道,他们一直都在唱歌,也许有朝一日,当你满怀孤独和对他们的渴望时,你可能还有机会听到他们的歌声。把手给我,我的孩子,我老了,要睡了。”

奥古斯图斯把手伸给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悲伤地回到自己荒凉的小屋,最后一次在老家睡觉。入睡前,他感觉似乎又听见了儿时对面传来的那种甜美的音乐,很远,很轻。第二天早上,他走了,很长时间人们都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没过多久,他已经忘了教父宾斯旺格和他的天使。富裕的生活围绕着他,他也愿意随波逐流。没人能像他那样骑马穿过嘈杂的街巷,用嘲讽的目光和仰望他的女孩儿们打招呼,没人能像他那样轻盈又迷人地跳舞,敏捷又优雅地驾车,在花园里畅饮,度过喧嚣又绚烂的夏夜。他成了一位富有的寡妇的情人。她给他金钱、服饰、马匹等一切他需要和渴望拥有的东西,他陪她去巴黎、罗马旅行,睡在她的丝绸被褥上。不过,他的真爱是一位温柔的金发平民姑娘,他常常夜里冒险在姑娘父亲的花园里和她约会。他出门时,姑娘会给他写长长的信。

但有一次出门后他没有再回来。他在巴黎交了新朋友,他厌倦了富婆,对学业也没了兴趣,所以他留在异乡,过上了上流社会的生活。他有马、狗、女人,大把地输钱又赢钱,到处都是追随他、委身于他、为他效劳的人,他微笑着接受,就像小时候接受那个小女孩儿的戒指那样。愿望的魔力就在他的眼里和唇上,女人温情脉脉地围着他,朋友们因他着迷,没有人看出——他自己也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心变得空虚又贪婪,他的灵魂变得病态又扭曲。偶尔他厌倦了被众人喜欢,他会乔装打扮,独自走过陌生的城市。他觉得每个地方的人都很愚蠢,他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一切,对他而言,每个地方的爱情都很可笑,爱情追逐着他,容易得到满足。男人和女人都令他厌恶,因为他们不像他那般骄傲。他整天和小狗单独待一块儿,或者待在山间美丽的狩猎区,偷偷靠近并射杀一头鹿,这比被一个骄纵的美女追求更令他快乐。

有一次,他在海上旅行时,遇见了一位年轻的使节夫人。她是一位严肃、苗条的北欧贵族,在众多高贵的女人和饱经世故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她高傲又沉默,独一无二。他见到她后细细打量着,而她的目光似乎只是短暂地不经意地从他身上一扫而过。他刹那间觉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滋味。他决定赢得她的爱。从那时起,他每时每刻都待在她身边,出现在她眼皮底下。由于他本人总是被欣赏他、想和他打交道的男男女女围绕着,他和这位严肃的美人在旅途中就像侯爵和侯爵夫人,而金发美人的丈夫也对他赞叹不已,尽力讨好。

他从未有机会和这位陌生女子单独相处,直到船抵达南方的一座海港城市,整个旅行团的人都下了船,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溜达几个小时,好让鞋底能感受一下大地。他紧跟心上人,成功地在一个混杂市集的熙熙攘攘中拦下她交谈。许多昏暗的小巷与市集相衔接,他把她带进一条感觉可靠的小巷,她突然发觉自己正在与他独处,变得羞怯。他大胆地靠近她,捧起她迟疑的手,恳求她和自己一起留在陆地上,然后私奔。

她脸色发白,望着地面。“噢,这样可没有骑士风度,”她低声说,“请让我忘了您说的话吧!”

“我不是骑士,”奥古斯图斯喊道,“我是一个心有所属的人,一个心有所属的人眼里只有意中人,除了和她在一起,什么都不会想。啊,美人,留下来吧,我们会幸福的。”

她淡蓝色的眼睛严肃又充满苛责地看着他。“您从何处知道我爱您呢?”她难过地轻声说,“我不能撒谎,我爱您,时常希望您就是我的丈夫,因为您是我第一个真心爱的男人。唉,爱怎会让人糊涂至此!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不纯净美好的人。但我宁愿留在我丈夫身边,虽然我不怎么爱他,可他是一位骑士,满满的荣誉与高贵,这您并不拥有。现在您别再和我说话了,带我回船上,否则我就向路人呼救,让他们来制止您放肆的行为。”

无论他哀求还是发怒,她都转身不理会。若非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陪她回船上,她会自己一个人走。到了船上,他让人把他的行李搬上岸,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就离开了。

自此以后,这位大众宠儿的幸福就走下坡路了。他痛恨美德,将其踩在脚下。他施展魅力,引诱品行端庄的女人;利用很快结交到的单纯的朋友,然后鄙夷地离开他们,以此消遣作乐。他让女人和女孩陷入贫穷的困境,然后抛弃她们。他专挑贵族出身的少年,引诱他们堕落。他过着纸醉金迷、浑浑噩噩的日子,染上了许多戒不掉的恶习。但他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快乐,各处获得的爱在心灵里也没有了回响。

他住在海边一栋美丽的别墅里,闷闷不乐,喜怒无常。他疯狂又恶毒地折磨来访的女人和朋友们。他渴望侮辱他们,表现出对他们的轻视。他厌烦了被非他所求、非他所需以及不应得的爱所环绕。他觉得自己肆意挥霍、只接受不付出的人生毫无价值。

有时他特意饿上一段时间,只为了再次感受真正的渴望,从而满足需求。朋友圈里传出消息,说他病了,需要安静和独处。他们寄来了很多信,他从不看。朋友们担忧地向仆人打听他的状况。愁眉苦脸的他孤零零地坐在面朝大海的大厅里。他空虚荒凉的人生已成过往,贫瘠又没有爱的痕迹,就像波涛汹涌的灰色咸味浪潮。他蜷缩在高窗旁的沙发椅上,清算自己的过往,模样丑陋。白色的海鸥在沙滩上迎风飞过,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它们,眼中没有一丝愉悦和关心。只有停止思考,摇铃叫仆人时,他的嘴唇才会露出冷酷又邪恶的微笑。现在,他要安排一天请所有的朋友来参加盛宴,他的目的是用空荡荡的房子和他自己的尸体来吓唬和嘲讽到访的客人,因为他已经决定在客人来之前服毒自尽。

在所谓的宴会前的那天晚上,他把所有的仆人都打发走了,偌大的房子里寂静无声。他走进卧室,将一剂烈性毒药混进一杯塞浦路斯葡萄酒里,把酒杯端到唇边。

他正要喝的时候,有人敲门,他没有回应。门开了,一个小老头走了进来。他走向奥古斯图斯,关切地从他手上拿走斟得满满的酒杯,用熟悉的声音说:“晚上好,奥古斯图斯,你好吗?”

奥古斯图斯吃了一惊,既生气又羞愧,满是嘲讽地笑着说:“宾斯旺格先生,您还健在啊?我们好久没见了,您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变老。不过您现在不方便在这儿,亲爱的老朋友,我累了,正想喝一杯睡前酒呢。”

“我看到了,”教父平静地回答,“你想喝一杯睡前酒,你是对的,这是最后一杯能帮你的酒了。不过,你喝之前我们先聊会儿吧,我的孩子,我走了很远的路,不介意让我喝一小口提提神吧。”

说着,他就端起酒杯放到嘴边。奥古斯图斯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了。

奥古斯图斯面色惨白。他扑向教父,摇晃他的肩膀,尖叫起来:“老头儿,你知道你喝了什么吗?”

宾斯旺格先生点了点他那白发苍苍的睿智的头,笑道:“塞浦路斯葡萄酒,我看到了呀,还不错,看来你不缺什么。不过,我时间不多,不想打扰你太久,你好好听我说几句话吧。”

心烦意乱的奥古斯图斯吃惊地盯着教父浅色的眼睛,每一刻都在担心他会倒下。

可教父惬意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慈祥地朝他年轻的朋友点点头。

“你担心这口酒会伤害到我吗?放心吧!你能关心我,这很好,出乎我的意料。不过现在我们要像以前那样谈一谈!看来你对这种轻浮的日子已经厌倦了,是吗?这我理解,等我走了,你可以再次斟满酒喝干,但在此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些事。”

奥古斯图斯靠着墙,倾听这位年迈的老人悦耳的声音。这从小就熟悉的声音唤醒了他内心的往事,强烈的羞愧和悲伤侵袭着他,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天真烂漫的童年。

“我喝光了你的毒药,”老人继续说,“因为你的不幸是我带来的。你的母亲在你受洗礼时为你许了一个愿,我帮她实现了,虽然这个愿望很愚蠢。你不必知道是什么。这个愿望成了诅咒,你自己也察觉到了。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如果我还能看见你再次坐在我家壁炉前听小天使唱歌,我会非常高兴。这不容易做到。眼下你也许觉得你的心再也不会恢复健康、纯净和开朗了。但这是可能办到的,我想拜托你试一试。你那可怜的母亲许的愿害了你,奥古斯图斯,现在你不妨允许我再实现你的一个愿望,随便什么愿望,你觉得怎样?想必你对金钱和财物、权力和爱情都没兴趣了,这些你都曾拥有过,已经够了,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知道哪种魔力能让你堕落的生活重新变得美好,能让你再次开心起来,那么你就许愿要这种魔力吧!”

奥古斯图斯陷入沉思,一言不发。他筋疲力尽又灰心丧气。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宾斯旺格教父,我想我的人生已经理不顺了,我最好还是做你进来时我想做的事吧。但我还是要感谢你来这一趟。”

“是啊,”老人不慌不忙地说,“我明白你的难处。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奥古斯图斯,或许你会想到迄今为止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或者你可以想想小时候,母亲在世时,晚上你偶尔来找我,当时你也开心过,不是吗?”

“是的,那时开心过。”奥古斯图斯点点头,光芒四射的童年画面对他而言遥远又苍白,就像对着一面古老的镜子,“但是这一切不会再来了,我不能许愿再当一次小孩了。那样的话,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那样没有意义,你说得对。但是你再想想在故乡的日子,想想你上大学时在她父亲花园里约会过的贫穷的姑娘,再想想和你一起在海上航行的金发美人,想想所有让你觉得幸福或是觉得生活美好又有价值的时刻。也许你能知道,是什么让那时的你感到快乐,那么你就能许下这个愿望。试一试吧,就当是为了我,我的孩子!”

奥古斯图斯闭上眼睛,回想他的生活,就像在昏暗的过道里看远方的一个光点,看到了自己的来路,看到自己曾被明亮和美丽环绕,然后慢慢变暗,越来越暗,直到一片漆黑,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快乐。他思考回忆得越多,越觉得那遥远的小光点美丽、惹人爱、值得追求,最后,他认出了它,眼泪夺眶而出。

“我愿意尝试,”他对教父说,“把那个没能帮助我的魔力拿走吧,让我有能力爱别人吧!”

他哭着跪在他的老朋友面前。他一跪下,就感到对老人的爱在心中燃烧,奋力寻找已忘却的话语和神情。教父,这个小个子男人,温柔地抱起他,走到床边放下,拨开他滚烫的额头上的头发。

“没事了,”教父轻声对他说,“没事了,我的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奥古斯图斯感到非常疲惫,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他沉沉地睡去,老人悄悄地离开了这空荡荡的房子。

一阵喧闹声把奥古斯图斯吵醒了,声音在整栋楼回荡着。他起身打开房门,发现大厅和各个房间都挤满了来赴宴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的曾经的朋友。他们愤怒又失望。他走向他们,试图像往常那样用微笑和玩笑赢回他们的心,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魔力消失了。他们一见到他,就对他大吼大叫。他无助地微笑着,防御性地伸出双手。这时,他们愤怒地朝他扑过来。

“你这个骗子!”其中一人叫道,“我借给你的钱呢?”另一个人问:“我借给你的马呢?”一个漂亮的女人愤怒地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秘密,都是你传的!我恨死你了,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一个眼窝深陷、面部扭曲的年轻人喊道:“你知道你把我害成什么样了吗?你是魔鬼!你毁了年轻人!”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人人都辱骂他,人人都有理由,很多人揍他。他们走之前砸烂了镜子,拿走了许多值钱的东西。挨了揍的奥古斯图斯从地上爬起来,受尽屈辱。他走进卧室打算洗把脸,当他看向镜子时,看见了自己干瘪丑陋的脸,红红的眼睛流着泪,额头滴着血。

“这是报应啊。”他自言自语地说。洗掉脸上的血后,他思索了一会儿,屋里又有了嘈杂声,有人冲上楼来:为他抵押了房子的放债人、老婆被他引诱的男人、儿子因他染上恶习而导致不幸的父亲们、被他辞退的男仆和女佣、警察和律师。一个小时后,他被戴上手铐,坐上了一辆车,开往监狱。群众在后面叫嚷,唱着讥讽的歌,一个小混混从窗户扔出一块泥巴,击中他的脸。

全城都在议论这个曾被很多人认识且喜欢的人的无耻行径。他所有的恶行都被控诉,对此他也供认不讳。他早已忘记的人来到法官面前,陈述他多年前干的坏事;收过他礼物、偷过他东西的仆人说出他不为人知的恶行。每张脸上都是满满的厌恶和憎恨,没有一个人帮他、夸他、为他辩解或是记得他的好。

他听天由命,任由人将他带进牢房,又从牢房带到法官和证人面前。他忧郁的眼睛惊讶又伤心地看着一张张凶狠、愤怒、怀有恶意的脸。他在每一张仇恨与扭曲的外皮下,看到了隐藏着的魅力和闪耀着光芒的心。所有这些人都曾爱过他,而他从未爱过他们,现在他向所有人道歉,试着回忆每个人的好。

最后他被关进监狱,不准人探视。高烧的他在梦中和母亲、初恋情人、教父宾斯旺格以及船上结识的那位北欧贵妇说话。醒来后,他孤独又怅然若失地坐着,度过这糟糕的日子。他承受着所有思念与寂寞的苦痛,他迫切地渴望得到他人的注视,他从未如此渴望某种乐趣或财富。

他出狱时苍老又多病,再也没人认得出他。世界一如往常,人们在大街小巷驾车、骑马、散步。水果、鲜花、玩具和报纸被售卖,就是没人注意到奥古斯图斯。那些他曾抱在怀里一起听音乐、喝香槟的美女,如今乘着华丽的马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扬起的灰尘落在他身上。

但奢华度日时让他窒息的空虚和寂寞已不复存在。当他跨进某家的大门躲会儿炎热的太阳,或是走进别人的后院讨口水喝时,他总会惊讶于主人听他说话时表现出的不愉快和敌意。同样是这些人,以前听到他傲慢冷淡的话后会心存感激且两眼发亮地回答他,但现在,每个人注视他时的目光都使他开心、感动。他爱那些玩耍和走路去学校的小孩,他爱坐在小屋前长凳上摊开干瘪的双手晒太阳的老人。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充满爱意地注视着一位姑娘;一位工人下班回家后抱起自己的孩子;一位安静又匆忙地驾车出诊的聪明医生正惦记着自己的病人;一位晚上在城郊的路灯下站街的穷妓女,她穿着劣质衣服,连他这个不受待见的人都接待。他觉得所有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的记忆里有亲爱的母亲、更好的出身,有更美好、更高贵的命运的秘密迹象。在他看来,每个人可爱又奇怪,这引起了他的思考。他觉得没有人比自己差。

奥古斯图斯决定周游世界,去寻找一个地方,一个他可以为人所用,可以向人表达爱意的地方。但他必须习惯一件事,他的外貌无法再讨人喜欢。他面颊凹陷,衣服和鞋子是一个乞丐的,他的嗓音和步态也失去了能让人愉悦或着迷的魅力。小孩怕他,因为他蓬乱的灰白长胡子向下垂着;衣着考究的人不愿靠近他,因为觉得不自在,觉得脏;穷人不信任他,视他为想抢走他们残羹冷炙的外地人。所以他很难帮上忙,但是他努力学习,不让任何事困扰他。他看到一个够不着面包店门把手的小孩,就帮了他。有时会遇到比他更困难的人,盲人、下肢瘫痪的人,他会扶着他们走一段路,并宽慰他们。他实在帮不上忙的时候,就会满心欢喜地给予别人自己仅有的东西:一个开朗和善的眼神,一声友好的问候,一个同情理解的表情。他学着按照自己的方式观察人,观察他们对他的期望,什么会让他们高兴:有人需要洪亮的、生机勃勃的问候,有人需要安静的目光,还有人需要不被打扰。他每天都会惊讶于世界上有如此多的不幸,而人们仍能快乐地生活。他发现痛苦总伴随着开心的笑容,丧钟敲响的时候总有儿童的歌声,困境和卑劣旁总能发现善意、戏谑、慰藉和笑容。他觉得这一切很美好,大受鼓舞。

他觉得人生安排得妙极了。当他转过拐角处时,迎面是一群蹦蹦跳跳的学童,他们眼里透着勇敢、生活的乐趣和青春之美,即使他们愚弄或折腾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甚至可以理解。当他从橱窗经过或是在井边喝水看见自己的影子时,觉得自己的样子萎靡又寒酸。不,他已经不能再讨人欢心或是施展威力了,这些他以前享受得够多了。现在看到他人在他曾经走过的路上努力奋斗并感受着,所有人都如此勤奋,竭尽全力,怀着骄傲与喜悦追求自己的目标,他觉得美好又振奋,对他而言这是一场奇妙的演出。

冬天过去,夏天来了,奥古斯图斯病了,在一家贫民医院躺了很久。静静地观察疾病缠身的穷人对生活仍充满希望,最终顽强地战胜了死亡,他庆幸自己能见证奇迹,对此心怀感激。他看到重病者脸上的坚毅、康复者眼里的生的乐趣,这太美好了。同样美好的是死者平静庄严的脸,比这更美好的是美丽又清爽的护士的爱心与耐心。但这段住院时间也过去了,秋风吹拂,奥古斯图斯又上路了,向冬季迈进,但当他发现自己正缓慢又无止尽地向前走时,一种不寻常的焦虑侵袭着他,因为他还想去更多地方,想见更多的人。他的头发白了,眼睛在发红,病态的眼睑下,他傻傻地笑。他的记忆渐渐模糊,感觉世界一直就是他今天见到的样子。他很满足,觉得世界很美好,值得爱。

冬天来临时,他到了一座城市,雪花飘过昏暗的街道,几个街头男孩儿对着他扔雪球,除此之外,这个傍晚万籁俱寂。奥古斯图斯精疲力竭,他走进一条似曾相识的窄巷子,接着又拐进另一条。他发现母亲和教父宾斯旺格的房子就在眼前,矮小又破旧,立在寒冷的风雪中,教父家有扇窗还透着光,温和的红光在冬夜闪烁。

奥古斯图斯走过去敲房门,小老头儿迎了上来,一言不发地带他进屋,屋里暖和又安静,壁炉里的小火苗亮着。

“你饿了吗?”教父问。奥古斯图斯不饿,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累了吧?”教父又问。他把那张旧毛皮铺在地上,两个老头儿并排蹲坐在上面,看着火堆。

“你走了很远的路。”教父说。

“哦,一路上挺好的,我就是有点儿累了。我可以睡你这儿吗?我想明天再上路。”

“可以的,你可以睡这儿。你不想再看看天使跳舞吗?”

“天使?噢,是的,我当然想看,假如我又变回小孩儿的话。”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教父又说,“你变帅气了,你的眼睛又像你母亲在世时那样善良温和了。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衣衫褴褛的流浪者疲惫不堪地坐在老朋友身边,他从未这么疲惫过,屋里的暖意和火光让他精神恍惚,导致他没法分清从前和现在。

“宾斯旺格教父,”他说,“我又淘气了,妈妈在家里哭。你一定要去和她谈谈,告诉她我会变好的,好吗?”

“我会去的,”教父说,“放心吧,妈妈很爱你的。”

火苗变小了,奥古斯图斯睁大惺忪的眼睛看着淡红的火苗,就像小时候那样,教父把他的头抱在腿上,优美悦耳的音乐在昏暗的小屋里响起,温柔又迷人。千万个发光的小精灵飘过来,开心地围绕彼此旋转,成双成对地在空中飞舞。奥古斯图斯看着、听着,在重新获得的天堂乐园里找到了他所有柔和的孩童般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妈妈在叫他,但他太累了,而且教父答应他会和妈妈谈谈。他睡着了,教父把他的手叠在一起,听着他渐渐静止的心跳,直到黑夜彻底笼罩这间小屋。 sFZHvSLxG7XbmpmqU191nhEdivNOxSOGslpfiL/b/jb7y9id7M+Gr4H3zPM4cX5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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