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

一天夜里，年长的说书人切科靠在码头边，缓缓说起故事：

诸位，如果你们有兴趣，今天我想讲一个古老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于一位漂亮的女士、一个矮人和一种迷情水，关于亘古不变的主题：忠贞与背叛、爱情与死亡。

玛格丽特·卡多林小姐，是贵族巴蒂斯塔·卡多林的女儿，也是那时候威尼斯的第一美人，青年才俊们为她所作的诗歌比大运河上宫殿的拱形窗户和春夜穿梭于葡萄酒桥和海关大楼之间的贡多拉还要多。数百名来自穆拉诺、威尼斯或帕多瓦的年轻和年长的贵族男人，没有哪一位的梦里没有她，没有哪一位梦醒不渴望见她，全城的贵族女人没有几个不嫉妒她。我无权评价她，只能说，她高挑纤细，一头金发，就像棵年轻的柏树一样。空气爱她的秀发，大地爱她的美足。据说提香见到她后，就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希望一年只画她。

美人不缺衣裙织品、拜占庭式的金织锦缎以及金银首饰。她的宫殿富丽堂皇，铺着小亚细亚的彩色厚地毯，柜中摆放着大量银器，锦缎和精美的瓷器点缀着桌面，华丽的镶嵌地板铺满客厅。天花板和墙上挂着锦缎丝绸制成的哥白林挂毯，或是鲜艳明亮的画作。仆人、小船和船夫也是应有尽有。

所有这些精美的、令人愉悦的物件其他宫殿自然也有。有更宏伟富丽的宫殿，更宽敞的橱柜，更精美的器皿、墙纸和珠宝。当时的威尼斯很富足，而玛格丽特个人独有的，让许多更富裕的女人羡慕嫉妒的，是一个叫费利波的矮人。他身高不足130厘米，佝偻着，是一个有趣的小矮人。费利波出生于塞浦路斯，当维多利亚·巴蒂斯塔先生把他从旅途中带回家时，他只会希腊语和叙利亚语，而现在他能说地道的威尼斯方言，仿佛在河岸或圣约伯教区出生。女主人有多美艳，矮人就有多丑陋。他畸形的外貌更衬托出女主人的高贵，就像是岛屿中渔舍旁教堂的塔楼。矮人的手又皱又黑，关节变形，步态滑稽，鼻子特大，脚宽且内八。然而，他打扮得如王子一般，身着绸缎，披金戴银。

就凭这副皮囊就让矮人成了个宝。也许不仅在威尼斯，而是整个意大利，都没有比他更奇怪、更有趣的人了。若是能以黄金出售小矮人，那么一些王室成员一定会乐意购买。

即使在宫殿和富裕的城市中有在矮小和丑陋上能与费利波相比的矮人，但他们在智力和才华上远不及他。仅仅凭借智力，他就完全有资格入选十人议会或管理一家公使馆。他不仅精通三国语言，还熟知历史，擅长谋略，能发明创造，既能讲老故事，又能编新故事，能提好建议，又能恶作剧，能轻易带给人欢笑，也能让人绝望。

天晴时，女主人坐在阳台上，依照当时所流行的，把自己美丽的秀发晒成淡黄色。那时她总是让两名侍女、一只非洲鹦鹉和矮人费利波陪在身边。侍女一边打湿她的长发，一边梳理，然后将它散开晒在大遮阳帽上，喷洒玫瑰露和希腊水，同时讲述城里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丧事、宴会、喜事、新生儿、偷窃和各种奇奇怪怪的事。鹦鹉拍打着鲜艳美丽的翅膀表演三项特技：哼歌、学山羊叫和道“晚安”。矮人则坐在一旁，静静地缩在阳光下读古书卷宗，既不听姑娘们的闲聊，也不理身边的蚊群。每次都这样。过了一会儿，鹦鹉垂下头，打呵欠入睡了。侍女越说越慢，最后停下不说了，神情倦怠地默默干活。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地方的正午阳光能比威尼斯宫殿顶楼阳台的更炽热、更令人困倦吗？一旦侍女把她的头发弄得太干或是动作笨手笨脚的，小姐就会生气地责骂。这时，她会叫道：“把他的书拿走！”

侍女把书从费利波的膝盖上拿走。矮人恼怒地抬头看她，但很快克制住，礼貌地问女主人有什么吩咐。

女主人就吩咐道：“给我讲个故事！”

矮人回答道：“我得想想。”然后开始思索。

有时他思索太久了，女主人就会生气地喝问。矮人就从容地摇摇相对他体形来说又重又大的脑袋，冷静地回答：“您再稍等一会儿。好故事就像高贵的野兽，隐藏在暗处，人们常常得在山谷和森林外守候很久才能等到。再让我想想！”

等他想够了开始讲的时候，就能不间断，一口气讲完。就像是从山中流出的小河，映出从小草到蓝天的一切事物的倒影。鹦鹉睡了，梦中时而磨着弯曲的喙，发出吱吱声；小河波澜不惊，房子的倒影纹丝不动，就像真的砖瓦一般；太阳射入平坦的屋顶；侍女艰难地让自己不瞌睡。而矮人却一点儿也不困。一旦他开始展现自己的技艺，就成了巫师和国王。他熄灭太阳，迅速把静静聆听的女主人时而带到黑色的恐怖森林，时而带入冰冷的深蓝色海底，时而带上陌生神秘的城市街道。他讲故事的技巧来自东方，那里的说书人地位很高，如巫师一般，就像小孩玩球一样操纵着听众的灵魂。

他的故事极少从异国开始，因为听众的灵魂不易靠自己的力量飞到异国他乡。他总是从人们能看见的事物开始，有时是一个金色的发卡，有时是一条丝巾，总是从身边的具体物件开始，不知不觉地将女主人的思绪引到他想象的地方。

讲述这些宝贝以前的主人、工匠或卖主，这样的故事便自然而缓慢地流淌，从宫殿的阳台到商贩的小船，从小船到港口、到大船，再到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而他的听众感觉就像是自己亲自游历了一趟，虽然身体还在威尼斯安静地坐着，精神却已经漂洋过海到了神话般的地方。费利波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讲故事的。

除了这些大多来自东方的精彩的童话故事，他也会讲述一些古往今来的真实的奇遇和事件：埃涅阿斯国王的痛苦旅程，塞浦路斯王国、约翰内斯国王、维吉尔魔法师、阿维里戈·维斯普奇的远航。最重要的是，他还会自己杜撰并讲述奇特的故事。有一天，女主人望着瞌睡的鹦鹉问他：“你无所不知，那么你知道我的鸟现在梦到了什么？”

他思考片刻后，便开始讲述一个漫长的梦境，仿佛他本人就是这只鹦鹉。当他讲完，鸟儿也醒了。它像一只山羊般咩咩地叫，并拍打着翅膀。还有一次，女主人拿起一颗小石子扔过露台的栏杆，小石子掉进运河里，传来拍击水面的声音，她便问道：“费利波，现在小石子去哪儿了？”矮人马上讲述石子落水后如何遇到水母、鱼儿、螃蟹、牡蛎、溺水海员的尸体、水神、精灵和鱼美人。他熟知他们的一生，并能准确、详细地描述出来。

虽然玛格丽特小姐和许多富裕而又美丽的小姐一样，高傲而又狠心，但她很喜欢她的矮人，并且要求每个人都善待他、尊重他。只有她自己偶尔会捉弄他，毕竟他是她的私人财产。她有时抢走他所有的书，有时把他关进鹦鹉的笼子里，有时会把他绊倒在大厅的木地板上。她这样做并无恶意，费利波也从不抱怨，但他从未忘记，有时他会在寓言和童话中暗示一下，甚至讽刺几句，而女主人也并不计较。为了保护自己，她不会真的惹怒他，因为大家都认为矮人拥有秘密知识，懂禁忌之术。大家十分确信，他能与各种动物交谈，能预知天气。但若有人用这些问题来逼问他，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言不发。而当他耸了耸倾斜的肩，摇摇严重僵硬的脑袋时，提问者就会哈哈大笑，忘了继续追问。

每个人都渴望拥有生机勃勃的灵魂，渴望表达爱，费利波也不例外。他除了书本，还有一只小黑狗。他们之间有着奇特的友谊，小黑狗就睡在他身边。它是一位不知名的追求者送给玛格丽特小姐的礼物，女主人又将它转送给了矮人。这中间有些波折。小狗来的第一天就很不幸，被一扇猛地关上的门夹伤，断了一条腿，本来要被宰杀，但矮人请求主人把狗送给自己，主人答应了。在他的照料下，小狗痊愈了，它非常感激自己的救命恩人。它那条腿瘸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这倒是和它身材畸形的主人很配，费利波也常常因此被嘲笑。

矮人和狗之间的爱在人们眼里很可笑，但这份爱并不缺少真心实意，而且我认为，有些富有的贵族从他们最要好的朋友那里，也得不到瘸腿小狗从费利波那里所获得的那种真挚的爱。费利波给它起名费利皮诺，昵称是费诺。他那般温柔地对待它，就像对小孩一样，和它聊天，给它带好吃的，让它睡在他小小的矮人床上，还经常陪它玩，一次玩很久。总之，他把他漂泊无根的穷苦人生的所有爱都献给了这只聪明的动物，并因此承受了用人和女主人的嘲讽。但是很快大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份爱不仅给狗和矮人，甚至给全家带来了大灾难。我为一条跛脚小哈巴狗讲了这么多，你们可别恼火，毕竟小事导致命运坎坷的例子并不少见。

众多富裕又英俊的男人的目光集中在玛格丽特身上，对她念念不忘。然而她却如此高傲冷淡，仿佛世间没有男人能入她的眼。她的母亲玛利亚来自朱斯蒂尼亚尼家族，她生前一直对玛格丽特严加管教，而她本就生来高傲，抗拒爱情，这也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了“威尼斯最无情的美人”。帕多瓦的一位年轻贵族男子为了她与一位米兰军官决斗而身亡，玛格丽特得知了此事。当人们把他的遗言说给她听时，她白皙的额头上没有一丝阴影。那些为她而作的十四行诗，只会被她取笑。差不多同一时间，城中两位家族颇有名望的追求者隆重地向她求婚，她却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和极力劝说，拒绝了两人。这件事引发了长期的家族纷争。

但小丘比特是一个不愿让猎物溜走的淘气鬼，至少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美丽的猎物。人们见过一些这样的例子，最难接近、最高傲的女人也最能在一瞬间坠入情网，就像最严寒的冬天过后，往往出现最温暖明媚的春天。在穆拉诺岛花园的节庆活动上，玛格丽特倾心于一位年轻的骑士、航海家。他刚从地中海东部回来，名叫巴尔德萨尔·莫罗西尼。他并不逊色于中意他的这位女人的身份与地位。女人皮肤白皙，体态轻盈，男人皮肤黝黑，身强体壮。显然他在海上待了很久，长期游历在异国他乡，是个冒险爱好者，各种思绪如闪电般在他晒成棕色的额头上跳动，鹰钩鼻上是他热情又敏锐的深色双眸。

毫无疑问，他也很快注意到了玛格丽特，一打听到她的名字，他就立刻着手向她的父亲和她本人作自我介绍，并讲了很多恭维话。直到午夜宴会结束前，他都一直待在她身边，当然，是在合乎礼节的范围内。当他和其他人聊天时，即使聊天内容不是关于她，她也听得比听布道更专心。不难想象，巴尔德萨尔先生一直被要求讲述他的旅程、事迹和遭遇的种种险境。他说起话来风度翩翩且兴致勃勃，大家都爱听。事实上，他的这些话都是说给一位女听众的，而这位听众连呼吸声都不愿听漏。他能轻松地讲最稀奇的历险经历，仿佛谁都经历过一样。他不会凸显自己，不像其他一些航海家，特别是年轻的航海家那样。只有一次，当他谈到和非洲海盗的战斗时，他提到自己受了重伤，左肩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玛格丽特听的时候屏住了呼吸，既着迷又惊慌。

最后，巴尔德萨尔送玛格丽特父女去乘船，双方道别后，他还在黑暗的湖边久久不动，目送着他们的船只。直到船上火炬渐行渐远，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他才回到了朋友们所在的一栋花园别墅中。贵族青年们和几个漂亮的妓女饮着希腊黄葡萄酒和阿尔克姆斯红甜酒，一起度过了这个温暖夜晚的一段时光。其中有个叫贾姆巴蒂斯塔·吉塔里尼的人，他是威尼斯最富裕也最会享受生活的年轻男人之一。他走向巴尔德萨尔，碰碰他的手臂，笑着说：

“我多么希望你今晚能给我们讲讲你旅途中的爱情历险呀！估计现在是没戏了，因为卡多林美人把你的心都带走了。但你知道这个美人是个铁石心肠、没有灵魂的人吗？她就像乔尔乔内的一幅画，画上的女人无可挑剔，但没有血肉，只可观赏。我真心劝你离她远点，或者你想成为第三个被拒绝的人，成为卡多林家仆人们的笑柄。”

巴尔德萨尔只是笑笑，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辩解。他喝了几杯塞浦路斯甜葡萄酒，早早地回家了。

第二天，他选了个合适的时间去漂亮小巧的卡多林府拜访老先生。他竭尽全力地让他开心，想要赢得好感。晚上，巴尔德萨尔带着歌手和乐手，为美丽的小姐演奏了一首致敬音乐，效果很好：小姐站在窗边聆听着，甚至还在阳台上露了会儿面。毫无疑问，全城立刻开始议论此事，游手好闲和爱嚼舌根的人已经聊起两人的订婚，并开始猜测婚礼日期。而此时巴尔德萨尔尚未穿上华丽的礼服，向玛格丽特的父亲表明自己的意愿，因为当时的风俗是由一两个朋友来提亲，而非本人。巴尔德萨尔很鄙视这种做法。但不久后，那些絮絮叨叨的万事通就欣喜地发现预言成真了。

当巴尔德萨尔向卡多林先生表达想成为他的女婿的愿望时，老先生却感到很为难：

“尊贵的年轻人啊，”他恳切地说，“我绝不是低估您的求婚给我家带来的荣耀，但我仍然要恳求您收回这个想法，这会给两家省去烦恼和负担。因为您常年在外旅行，远离威尼斯，您不知道这个苦命的丫头给我添了多少乱，她已经毫无理由地拒绝了两次荣耀的求婚了。她对于和爱情、男人相关的事压根儿没有兴趣。我承认是我宠坏了她，我不知该如何使她别这般固执。”

巴尔德萨尔礼貌地听着，但不肯放弃求婚，而是想尽一切办法鼓励这位忧心忡忡的老先生，想让他心情变好。最终老先生答应和女儿谈谈。

小姐的回答可想而知。虽然为了维护她的高傲，她提了若干无关痛痒的异议，尤其是在父亲面前还要装装矜持，但其实在问她之前，她心里就已经说了“我愿意”。收到答复后，巴尔德萨尔就带着一份小巧贵重的礼物出现了。他给自己的未婚妻戴上了一枚金色婚戒，并第一次亲吻了她美丽又高傲的嘴唇。

如今威尼斯的人有了看热闹、闲聊和羡慕的对象了。没人见过像他们这般出色的一对。两人都是大高个儿，身高相差不大，她金发，他黑发，他们昂首挺胸，在地位和气度上不分伯仲。

只有一件事让优秀的未婚妻不悦。未婚夫说自己不久后就得踏上前往塞浦路斯的旅途，因为要亲自完成几笔重要的生意。等他回来后就可以办婚礼了，全城的人就像期待一场公开的庆典一样期待这场婚礼。目前这对新人还能不受干扰地享受幸福。巴尔德萨尔安排各种形式的活动，送礼物，唱情歌，制造惊喜，一有机会就和玛格丽特待在一起。他们还不顾严苛的礼法，秘密乘着隐蔽的小船出行了好几次。

玛格丽特傲慢而又有些狠心，这对于一个受宠的贵族年轻小姐来说是很常见的。可她的未婚夫同样也是盛气凌人，不太考虑他人感受，航海经历和年少有为更使他不肯让步。越是在追求时努力装得亲切端庄，达到目的后就越会恣意妄为。他本就是暴戾专横之人，成为航海家和富商后，他更是习惯于随心所欲地生活，不顾及旁人。奇怪的是，他在一开始和准新娘相处时，就讨厌她身边的一些东西，尤其是鹦鹉、小狗费诺和矮人费利波。他一见到他们就生气，想方设法折磨他们，或者让女主人讨厌他们。每次他到访，洪亮的声音在盘旋楼梯上回响时，小狗就会一边惨叫一边逃跑，鹦鹉振翅尖叫，矮人撇着嘴，坚持一言不发。说句公道话，玛格丽特虽然没有帮小狗和鹦鹉，却为费利波说过话，偶尔会帮矮人争辩几句。但她不敢惹恼情郎，因此无力也无意制止一些小的折磨和暴行。

鹦鹉的末日很快到来了。有一天，巴尔德萨尔又折磨它，用一根小棍子戳它。生气的鸟儿啄他的手，它尖锐有力的喙将他的一根手指啄出了血。巴尔德萨尔让人扭断了它的脖子，并把它扔到了房子后面狭窄阴暗的水道里。鹦鹉就这样死了，无人问津。

不久后，小狗费诺也迎来了厄运。有一次，女主人的准新郎刚踏进屋子，它躲在楼梯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因为它习惯于一见到这位先生就藏起来。可巴尔德萨尔先生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在船上，但他又不想让仆人去拿，便突然走下了楼梯。费诺没料到他会下楼，惊慌地狂吠起来。它匆忙而又笨拙地跳起，巴尔德萨尔差点因此跌倒。他踉踉跄跄地和小狗一起冲下楼，小狗惊恐地向门口跑去。门前宽大的石阶直通水道，巴尔德萨尔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给了它一脚，小狗飞落进水中。

此时，听到费诺的吠叫和哀鸣声的矮人来到门口，而一旁的巴尔德萨尔正笑着看着那只半跛的小狗在水里惊恐地挣扎，听到嘈杂声的玛格丽特也出现在了二楼阳台上。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您派船过去吧。”费利波气喘吁吁地叫道，“主人，请派人救它，快点啊！它快淹死了！噢，费诺，费诺！”

但巴尔德萨尔先生大笑着制止了准备解开缆绳的船夫。费利波又求女主人，玛格丽特却在此时离开了阳台，什么都没说。矮人在虐待者面前跪下，求他饶小狗一命。这位先生却不耐烦地转过身，喝令矮人回屋里，他自己则在河边一直站到气喘吁吁的小费诺沉下去为止。

费利波走回顶楼，在角落坐下，双手托住大脑袋，呆呆地望着前方。一个侍女来叫他去见女主人，接着又来了个男仆叫他，但他一动不动。他在上面一直坐到晚上，于是他的女主人亲自提着挂灯来找他。她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起身？”她问。他没有回答。“你为什么不起身？”她又问了一遍。这个小畸形人看着她，轻声说：“您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狗？”

“不是我干的。”她争辩道。

“您明明可以救它，却让它死了。”矮人哀叹道，“噢，我的宝贝！噢，费诺，噢，费诺！”

玛格丽特生气了，她厉声命令他起身去睡觉。他按照她的意思做了，什么都没说。整整三天，他一言不发，如死人一般，几乎没进食，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人们说的话统统不关心。

这位年轻的小姐这些天坐立不安。她从各个渠道听说了未婚夫的一些事，因此忧心忡忡。人们说，年轻的莫罗西尼先生在旅行期间风流成性，在塞浦路斯等地有大量情人。这倒也是事实，玛格丽特疑心重重，担惊受怕，一想到未婚夫即将开始新的旅行就唉声叹气，最后实在无法忍受了，便在一天早上巴尔德萨尔先生到访时，对他和盘托出，毫不隐藏自己的担忧。

他笑着说：“我亲爱的最美丽的姑娘，别人对你说的那些话，一部分是假的，但大部分是真的。爱情就像一阵巨浪，它扑向我们，卷着我们向前，而我们无力抗拒。不过我知道，我对我的未婚妻——住在这高贵房子里的小姐有所亏欠，你不必因此担心。我在各个地方见过一些美丽的女子，并且爱过不少，但没人能与你相比。”

他的力量与果敢就像巫术一般，使她平静下来。她微笑着抚摸他坚硬的棕色的手。可是他一走，她的担忧全回来了，令她身心难安。这位骄傲的小姐此刻也感受到了爱情那令人屈辱的隐隐的痛，感受到了嫉妒，在丝绸被褥中失眠了大半夜。

苦闷的她决定去找她的矮人费利波。恢复常态的费利波似乎已经忘掉了他的小狗是如何被折磨致死的。当玛格丽特在太阳底下晒头发时，他又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看看书或者讲讲故事。只有一回，她又想到了那件事，因为当时她问他在想什么这么入迷，他用一种特别的声音说道：“愿上帝保佑这栋我不久后将离开或将长眠于此的房子，仁慈的主人。”

“为什么？”她问。他滑稽地耸耸肩说：“我有预感，主人。鸟死了，狗死了，矮人还留着做什么？”她态度严肃地禁止他说这些话，他便不再提及此事。小姐以为他不想这事儿了，又完全信任他了。而当小姐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楚时，他却为巴尔德萨尔先生说话，根本看不出他对此耿耿于怀，于是他又赢得了女主人的深厚的友谊。

一个夏天的夜晚，海上吹来阵阵凉风，玛格丽特和矮人登上小船，让船夫向远处划去。小船靠近穆拉诺岛时，这座城市宛如漂浮在平坦光滑、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的白色幻影。这时小姐命令费利波讲个故事。她躺在黑色软榻上，矮人蹲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背对着贡多拉高高的鸟嘴形的船头。太阳挂在远处的山边，被粉红色的雾气笼罩的山脉若隐若现，穆拉诺岛上传来阵阵钟声。暖意使船夫迷醉，他懒洋洋地、昏昏欲睡地划着他的长桨，他弯着的身子和小船映照在长着海藻的水上。附近偶尔开过一艘拉丁帆的货船或渔船，那尖尖的三角帆短暂地遮住了远处城市的塔楼。

“讲个故事给我听！”玛格丽特命令道。费利波垂下大脑袋，把玩他穿的丝质礼服上的金色流苏，思忖片刻后便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在我出生前，我父亲住在拜占庭，当时他经历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他开了一家诊所，同时他也是棘手事件的顾问，因为他从一个住在士麦那的波斯人那儿习得了医术和巫术，精通两种技艺。但他是个老实人，既不肯招摇撞骗，也不愿溜须拍马，只靠自己的本事，使得很多骗子和庸医嫉妒他。他日子不好过，所以早就有意返乡了。

但是我可怜的父亲想先在异乡挣点钱再走，因为他知道家人还在忍饥挨饿。他在拜占庭一直不走运，却眼睁睁看着一些骗子和啥都不会的人轻而易举地就发财了。我的父亲因此更加难过，并且开始怀疑，正当的手段是否真的能让他脱离困境。他根本不缺顾客，他帮助了成百上千位遇上大麻烦的人，但这些人大多贫寒，如若他收取了略高一点的费用，会感到羞愧。

在这样糟糕的境况下，囊中羞涩的父亲决定徒步离开这座城市，或者在某一艘船上找份工作。不过，他又打算再等一个月，因为根据占星术，他算出自己会在这段时间走运。但一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好事发生。他在最后一天沮丧地收拾好自己那一点不值钱的家当，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动身。

最后一天的晚上，他在城外的海滩上漫步，可以想象他有多阴郁。太阳早已下山，星星在平静的海面上闪着白光。

这时父亲突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响亮的哀叹。他四处张望，没见着人，感到非常吃惊，以为这是启程前的不祥之兆。接着又传来一声更响亮的哀叹，他鼓起勇气叫道：“是谁在那儿？”这时，他听到海岸边传来啪的一声。他走过去，借着苍白微弱的星光看到那儿躺着一个人。他以为是遭遇了船难或是游泳溺水的人，便过去帮忙，却惊奇地看见一个美丽苗条、肌肤雪白、上半身露出水面的鱼美人。接下来的事更令他惊讶。海中仙女用恳求的语气问道：“你不就是住在黄色巷子里的希腊巫师吗？”

“是我。”父亲友善地说，“您有何吩咐？”

这时，年轻的鱼美人开始诉苦。她伸出美丽的双臂，唉声叹气地求我父亲能同情她的相思，为她准备一份强效的迷情水，因为她在对情郎无望的思念中备受煎熬。交谈间，她美丽的双眸悲伤又充满哀求地看着他，他心软了，立刻决定帮她，不过他先问她将以什么方式报答他。鱼美人答应送他一串可以绕女人脖颈八圈的珍珠。“但这个宝贝，”她接着说，“在我看到你的巫术生效后才会给你。”

这点我父亲倒是不担心，他对自己的技艺很有把握。他赶回城，把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拆开，迅速调制迷情水。午夜后不久他就回到了岸边，鱼美人正等在那儿。他递给她一个装有珍贵液体的细小长颈瓶。鱼美人开心地道谢，让他第二天夜里再来这儿领取事先承诺的丰厚报酬。父亲离开后，满怀期待地过了一天一夜。他丝毫不怀疑迷情水的功效，只是不知道能否相信鱼美人的话。忐忑不安的他在第二天夜幕降临时回到老地方，没多久，鱼美人就从他身旁的波涛里探出身。

当我可怜的父亲看到自己的法术带来的后果时，他惊呆了！鱼美人笑着走过来，把一串沉重的珍珠项链递到他的右手上。他看见她抱着一个非常英俊的少年的尸体，从衣服上他认出这是一名希腊水手。死者脸色极度苍白，鬈发在波浪中飘荡。鱼美人温柔地抱着他摇晃，就像摇着一个小男孩。

看到了这一幕的父亲大叫一声，他咒骂自己和自己的法术，接着，鱼美人突然抱着逝去的情郎沉入水底，那串珍珠项链就留在沙滩上。眼看着这场不幸已经无法挽回了，父亲捡起珍珠项链放进大衣里，回去后就把它拆了，单颗出售。他用卖得的钱上了一艘开往塞浦路斯的船，以为可以从此脱离困苦，但是沾了无辜者鲜血的钱使他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家当被暴风雨和海盗卷走后，他又遇到了船只失事，两年后才乞讨回乡。

女主人一直躺在软榻上专心听着。矮人讲完后便沉默了，她也陷入了深思，直到船夫停下船，等待回家的命令为止。此时她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向船夫摆摆手，然后拉上帘子。船夫迅速掉转方向，小船如同一只黑色的鸟向城市飞去。独自蹲在那儿的矮人则安静严肃地望着昏暗的水面，似乎在构思新故事。很快，小船就抵达了城市，小船划过帕纳达河和其他一些小河后回到了家。

当晚玛格丽特睡得很不安稳，正如矮人预料的那般，迷情水的故事让她也想采用同样的方式，让未婚夫的心牢牢地拴在自己身上。第二天，她开始和费利波谈论此事，但是没有直奔主题，而是由于羞怯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好奇地想知道，怎么才能买到这样的迷情水，现今是否还有人知道研制的秘诀，迷情水中是否存在有毒、有害的物质，它的味道是否会让饮用者起疑。机智的费利波漫不经心地回答所有问题，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女主人的秘密心愿。她只好说得更明白些，最后索性直接问，在威尼斯是否可以找到人来研制这种迷情水。

矮人笑道：“主人，如果您认为我从充满智慧的父亲那儿连最简单的巫术都没学到的话，您就太信不过我的能力了。”

“也就是说，你自己会做迷情水？”小姐兴奋地叫道。

“非常简单，”费利波回答，“只是我看不出您哪里需要我的技艺，您不是已经得偿所愿，和一位英俊又富裕的男子订婚了吗？”

但是美人步步紧逼，最后他装作勉强地答应了。矮人拿到了购买必要配料和秘密药剂的资金，主人还答应事成后送他一份大礼。

两天后他就准备好了。他从主人的梳妆台上拿了个蓝色的小玻璃瓶，将魔法水装进去并随身携带。巴尔德萨尔先生即将出发去塞浦路斯，他必须抓紧时间。接下来的某天，巴尔德萨尔向新娘提议下午一起秘密出游，他选了个因天气炎热没什么人划船游玩的地方。这对于玛格丽特和矮人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

到了约定的时间，巴尔德萨尔的船驶过屋子的后门，玛格丽特已经站在那儿了，还带着费利波。矮人把一瓶葡萄酒和一篮桃子放到船上。主人们上船后，费利波也上了船，坐在了船夫的脚边。年轻的男主人不愿费利波同行，但他忍住没说，因为他认为在出远门前应该顺从心上人的想法。

船夫开船了。巴尔德萨尔拉上帘子，在隐蔽又有遮盖的船舱里和未婚妻亲热。矮人安静地坐在船尾注视着巴卡罗利河两岸那些老式的、阴森森的高楼。小船经过古老的朱斯蒂尼亚宫和它一旁的小花园，一直开到大运河出口的泻湖。众所周知，如今那个角落是美丽的巴洛奇宫。

偶尔从封闭的船舱里传出轻微的笑声和亲吻声，或是聊天的只言片语。费利波一点儿都不好奇，他的目光越过水面，看看阳光映照下的河岸，瞧瞧圣乔治-马焦雷教堂细细的塔楼，又回头望望广场上的狮子石柱，有时也会对卖力划桨的船夫使个眼色，或是用在船板上捡到的柳枝在水中划动。他的脸一如既往地丑陋，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想到了溺死的小狗费诺、被扭断脖子的鹦鹉，想到所有的生灵，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都离死亡很近。而除了死亡，我们在世上无法预见或是预知任何事。当他想到父亲、故乡和自己的一生时，脸上掠过一丝嘲讽。因为他想到，几乎无论在哪儿，智者总为蠢人服务，大部分人的人生就像一出糟糕的喜剧。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昂贵的丝质衣裳，笑了。

正当他安静地坐着笑的时候，发生了他一直期待的事。舱内传出了巴尔德萨尔的声音，同时还有玛格丽特的声音，她喊道：“费利波，酒和杯子呢？”巴尔德萨尔先生口渴了，现在是时候把掺了迷情水的酒给他了。

他打开那只蓝色的小瓶子，先把迷情水倒入杯中，再斟满红葡萄酒。玛格丽特掀开帘子，矮人伺候他俩，把桃子递给小姐，把杯子端给准新郎。她疑惑地看了矮人一眼，显得十分不安。

巴尔德萨尔端起杯子送到嘴边，目光落到还站在他面前的矮人身上，突然起了疑心。

“等等，”他叫道，“你这种捣蛋鬼根本靠不住，我喝之前，想先看你尝一口。”

费利波镇定自若，礼貌地说：“酒没问题。”

可那人还是有所怀疑。“你不敢喝一口吗，小子？”他恼怒地问。

“请原谅，先生，”矮人回答，“我喝不惯红酒。”

“我命令你喝。你如果不喝，我一滴都不会沾。”

“您不必担心。”费利波笑着弯下腰，从巴尔德萨尔手中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后还给了他。巴尔德萨尔看着他，然后一饮而尽。

天很热，泻湖上闪着耀眼的光。这对恋人又躲到帘子里的阴凉处，矮人则坐在船板的侧边，手抚着宽阔的额头，紧紧地抿着丑陋的嘴，表情很痛苦。

他知道自己再过一个小时就死了。迷情水有毒。一种特别的期待占据了他已靠近死亡之门的心灵。他回头看看这座城市，回想起不久前沉醉其中的各种思绪。他默默地凝视闪着光的水面，思索自己的一生。这是单调又穷苦的一生——智者为愚蠢的人服务，一出枯燥乏味的喜剧。当他觉察到自己心跳不齐、额头渗出汗水时，苦涩地大笑起来。

没人听见他的笑声。船夫睡眼惺忪地站着，帘子后面美丽的玛格丽特因为巴尔德萨尔的突然生病而惊慌失措。他最后死在了她怀里，全身冰凉。她大声痛哭，冲出船舱，看到矮人躺在那儿，穿着他那华丽的丝质衣裳，死在了船板上。

费利波为他小狗的死报了仇。遭了厄运的小船载着两具尸体回来了，这轰动了威尼斯全城。

贵族女子玛格丽特疯了，不过又活了几年。有时她坐在阳台的栏杆旁，对每一艘驶过的贡多拉或小平底船叫道：“救它！救救那条狗！救救费诺！”但大家都已习以为常，没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