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海日生残夜,
一句能令万古传。
——郑谷
扬子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镇江北固山下经过,东流入海。
我们的盛唐诗歌故事,就从这著名的北固山开始。
北固山,在镇江城之北、长江之南,和瓜洲渡隔水相望。历史上这里曾留下许多传说,譬如山上的甘露寺,号称古往今来最有名相亲角,是三国故事里刘备相亲的地方。
事实上,北固山还另有一段奇妙的缘分,是关于唐诗的。
唐玄宗开元元年(713),一个冬末春初的黎明,有艘小船悄然停在了北固山下。
在唐诗的世界里,一旦有可疑的小船单独出没,你便要打起精神了,因为往往会有杰作诞生。后来李白、张继、柳宗元等人的小舟莫不如此。
眼下这艘船上有位诗人,名叫王湾。他是洛阳人,目前正在南方旅行,已经离开家很久了。
天要亮了,晨光洒落在船头。王湾熄灭烛火,放下了手里的书,
披衣走出船舱,但见水面平展、一望无垠,江流汩汩滔滔,在北固山的目送下直奔向天际。
风很好,是那种怡人的顺风。船家把帆扯得足足的,要开始新一天的征程。王湾胸襟为之一爽,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船,这江,仿佛正是要把严冬抛在身后,去追逐阳春。
王湾欣然命笔,写下了一首诗,题为《次北固山下》
: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诗出来没多久,王湾便收到朋友们的反馈:
老兄,你屠榜了啊!
这首诗迅速地流传开了,其当红程度不亚于后世的流行歌曲。当时几乎最重要的诗歌选本《国秀集》《河岳英灵集》都争相选了这首诗。何以它这样受人喜爱?答案大概便是四个字:盛唐气象。
它所写的主题,乍一看其实很平凡,无非客路、乡书、归雁,不过是一个游子的羁旅愁思而已,说白了就是想家。
它所写的景物也是那么萧瑟,冷清清的黎明,寂寞的旅人,漂泊江南的一叶孤帆,本来无论如何都该是一片愁苦的调子才对。
但这首诗你读来却丝毫不觉得孤寂惆怅,而是感觉那么阔大、那么明亮。
诗人固然怀念着远方的洛阳家乡,念叨着“乡书何处达”,但他绝不怅怨,更不悲伤。他用新鲜的眼光去看待眼前的一切,那青山、绿水、风帆。
他虽然也咏叹光阴流逝,却以潇洒的姿态去迎接轮回。“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不是感慨腊残岁尽、年华又催,而是说新春潜入了旧年,像是随风潜入夜的春雨一样。
他提及了得到和失去,但丝毫没有患得患失,只有豁达和喜悦。残夜消散了,新生的是朝阳;辞别了旧年,邂逅的是江春。在诗人笔下,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失去的并不足惜。陶渊明曾说“日月掷人去”,但在这一首诗里,是人掷日月而去,明天都会更好,未知的都是欣喜。
这首诗你横看竖看,无论是胸襟还是气象,字里行间写满了呼之欲出的两个字——盛唐。
唐诗一般被分为四个阶段: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次北固山下》这首诗的诞生时机太奇妙了,它无巧不巧地在开元元年写就,正是在初唐迈入盛唐的门槛上,活像是专门为盛唐订制的序曲。而这位天意钦定的作曲家,就是王湾。
前作《唐诗寒武纪》曾提及,初唐时代也有一首标志性的诗,就是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在初唐,新的诗歌开始萌芽、诞生,挣脱了过去南朝百年间的浮靡和单调,变得焕然一新,不正是“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吗?
而到了盛唐,天高地阔,长风浩荡,不正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吗?
关于这首诗的流行程度,还有一个小故事。
据说这首诗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宰相张说手上。张说此人非同小可,他不但是百官的领袖,一生曾经三次拜相,而且是当时的文坛宗主,眼光是非常挑剔的。
唐代笔记《大唐新语》里有这样一段记载,足见张说的眼光之高。曾有人问张说,现在文坛后起之秀,谁最出众?张说答:韩休的作品,有如祭祀上没调味的肉和寡淡的水酒,档次很高,但缺少滋味;许景先的作品,肌肤丰满,华丽可爱,但缺少风骨;张九龄的文章,如淡妆素裹,简练实用,但润饰不足;王翰的文章,像华美的玉器,灿烂珍贵,但有不少瑕疵。反正都有毛病。
尤其张九龄,原本是张说最为欣赏、一力提携的实力派,居然也给挑出毛病来了。
到底啥样的才是真正的好文字呢?张说用实际行动揭晓了答案。在他办公的政事堂上,张说亲手题写了两句诗,挂出来作为优秀典型,动不动就说:瞧见没,写诗文,就要按照这个水准来!这两句诗便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难怪后来有个叫郑谷的唐朝人说:“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这就是千古名句的魅力。
当然,王湾这两句诗如此称大领导张说的心,也有别的深层次原因的。
张说本身也是诗人。在他自己早期写的诗里,你常会发现和王湾诗的暗合之处,比如这一首:
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
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
——《蜀道后期》
这首诗里,张说的回家日期延误了。他明明归心似箭,却不直接写,反而写秋风比人更着急,先赶到前头去了洛阳。这种情感是否让你想起“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还有另一首《钦州守岁》,这是张说当初流放到广西钦州时写的: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
愁心随斗柄,东北望春回。
同样是写在岁尽腊残的时候,张说的“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是否也让你想起“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张说和王湾,是有着共同的人生情感经历的。两人都是北方洛阳人,都在南方长期滞留过,过年也都不能回家。他俩都有过“客心争日月”的焦灼,有过“乡书何处达”的惆怅。
在这种情况下,张说拿到王湾的诗一看,好小子,原来诗还能这样写。我以为自己两首诗把一切羁旅愁思都写足了,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没想到居然还能被你翻出新意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出世,老夫的“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就显得索然无味没法看了!
好比《红楼梦》里贾宝玉咏柳絮,“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把柳絮的漂泊无奈已写尽了。却不想薛宝钗一提笔,翻出新意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贾宝玉自然难免要拍案大叫,好好好,亏她怎么想得出!张说读到王湾的诗,大概也有类似贾宝玉的心态吧。
随着王湾的小舟漂过,盛唐诗坛的序幕已然徐徐展开。接下来张说、张九龄等人还将壮丽登场,上演更传奇的唐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