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张九龄
荆州城,天宇空旷,万籁无声。
年近六十的张九龄登上百尺层楼,凝望滔滔的江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荆州即是江陵。看见蜿蜒的古城垣和斑驳的砖墙,他百感交集。
这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一百多年前,梁朝在这里被西魏灭国,梁元帝于投降前点火焚书,烧掉了珍贵藏书十四万卷。梁朝的大诗人王褒也做了俘虏,被挟持北上,留下了“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的忧伤诗句。
如今,这一切遗迹已然无存,现下是繁盛的但又让人忧心忡忡的唐王朝。
到达荆州后,张九龄来不及休整,就给唐玄宗上谢表,措辞非常谦卑,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名。
他说“在臣微生,有若蝼蚁,身名俱灭,诚不足言”,语气近乎永别。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回去的机会了。在李林甫等人的把持下,朝廷的政治空气日渐污浊,已容不下他。
然而张九龄大概想不到的是,这一次来到荆州,非但没有“身名俱灭”,反而有了一番新的功业,那就是诗歌。当他双脚踏上荆州大地的时候,唐诗,又来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政治,且留给李林甫们去操弄吧。此时此刻,似乎有一阵风云激荡,有宏伟的钟声悠悠响起。宰相张九龄退场了,诗人张九龄将成就完全体。
他将会把自己一生的所感、所遇写成一组新诗。这组诗,将超过他之前的几乎所有创作,达到个人艺术的真正高峰。这组诗歌就叫作《感遇十二首》。
我们来读其中最重要的几首:
兰叶春 葳 蕤 ,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感遇十二首》其一
这是《感遇》开篇的第一首,它描写的主角是两样美好的植物:兰花和桂花。
在春天,兰叶茁壮茂盛;在秋季,桂花皎洁馨香。那绿叶和素华,那蕙带与紫茎,都在自然界中摇曳生姿、自得其乐,从来不肯变心而从俗。
谁知有一些“林栖者”,嗅到了它们的芬芳,接踵而至,乃至“求者遍山隅”,用今天的流行话语说就是突然有了热度和流量。可是兰桂的初心丝毫不在于此——草木的馨香本就源自天性,它们哪里在意那些“美人”的眷顾呢?
关于这首诗里的“美人”究竟指谁,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指附庸风雅之徒,也有人认为是指君王或朝廷。不管怎样,兰桂是不会汲汲于营求美人攀折的。就像从当初青春的岭南少年,到如今六旬的远谪吟者,张九龄始终是那个张九龄。
这首诗的影响非常大。清代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它被列为开篇第一首。可见在蘅塘退士的心目中,这首诗能代表唐诗的品位和格调,也能代表有唐一代诗人的境界与神采。自此之后,不知有多少诗歌爱好者尝试着翻开《三百首》,和这首《感遇》猝然相遇,在磕磕绊绊中学会了“葳蕤”这个美丽的字眼,感受着张丞相的气度风华,从此与唐诗结缘。
这第一首《感遇》诗,可说还是写得比较矜持、恬淡的。对于那些“林栖者”,张九龄稍有微讽,但也仅此而已,诗人和这个世界还没有激烈的冲突。
然而你会发现,越往下写,这组《感遇》诗就开始越激烈和深沉。如同一首奏鸣曲到达了中段,情绪开始激烈了,忧谗畏讥的意味在变重,那种被误解、被放逐的痛感上升了,诗人的彷徨、踟蹰也迸发了出来: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感遇十二首》其四
一只孤傲的鸿雁自海上而来,对那小小的池塘河潢,并不敢逗留,也不屑于回顾。侧目一看,有两只华丽的翠鸟还待在珍贵的树木上,洋洋得意,不知死活。难道它们不畏惧猎人的弹丸吗?难道它们不明白美丽容易遭人嫉恨,身居要津则会引来憎厌吗?哪像今日的我,优游事外,无欲无求,看射猎者能拿我怎么办呢?
当你初一读这首诗,会觉得张九龄有点自命识趣、知机的意思,仿佛是津津乐道于自己的不恋栈,欣慰于自己的侥幸抽身,同时还窃笑“双翠鸟”的糊涂。
可再一细品,便会发现诗人这所谓的“窃喜”是假的,简直是连自我安慰都算不上。诗人真的没有“金丸惧”了吗?真的是不患人嫉妒了吗?事实上,在表面上的侥幸之下,诗人仍然有藏不住的忧虑情绪,还有一种对奸佞小人无休止的倾轧、中伤的深深的疲惫,像他其他诗里所说的:“朝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
然则这首诗的意味还不止于此,假如只读到这一层,还不算完全品出了味道。它真正的动人之处,在于更深入的一层意思:
小心翼翼的怯懦感也罢,暗暗欣喜的侥幸感也罢,忧谗畏讥的恐惧感也罢,都还只是这首诗的表面。
它的灵魂里仍然是一种高贵感——我仍然是一只遗世独立的傲岸孤鸿,我对自己的这一认知从来都没有变过,谁也剥夺不去、侵蚀不了。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这是屈原《九歌》里的话,恰似这只孤鸿的写照。
翠鸟固然可以得意洋洋地占据嘉树,弋者有时也可以肆无忌惮地中伤珍禽,但孤鸿永远是孤鸿,自海上而来,向云天而去,永不会放下一份矜持与高洁。这一份高贵,才是本首《感遇》诗的魅力。
诗,还在继续往下写着。这时张九龄的心绪已悄然飞到了南方: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感遇十二首》其七
诗人在问:朋友啊,你可知道丹橘吗?这一种生长于江南的美好树木,哪怕在冬季也枝叶青青。这可不是因为气候温暖哟,而是它本身就有耐寒的庄重品性。
这丹橘呵,它硕果累累,如此甘甜,明明可以呈给嘉宾,奈何山水重重阻隔,无法进献。人生际遇各自不同,因果循环又哪是那么容易参透的呢?你看这世间,人们纷纷推崇桃和李,难道丹橘就不能成荫吗?
这首《感遇》表面上是写丹橘的。张九龄真的是深爱屈原,屈原就曾写过一篇《橘颂》,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赞美丹橘的坚贞品质。
此刻,张九龄的心跨越时空,和屈原联结在了一起。他们同样生长于南国,同样品性坚贞、不同俗流,又同样地被毁谤谗逐。相似的人生命运使这两代南方大诗人都把情感倾注在了丹橘上,达成了跨越一千年的连线。
张九龄的这种写诗手法,叫作“兴寄”,就是从一件似乎毫不相干的外物写起,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上面,按照骆玉明先生的说法,是完成一种“情绪上的漂移”,达到一种很婉转的效果。
张九龄有时候写兰桂,有时候写荔枝、丹橘,有时又写归燕、孤鸿,这些事物往往有个特点,就是和他的故乡南方有联系。桂花、荔枝、丹橘就都是南方的事物。张九龄好像一个会变身的精灵,在他的诗国里化身千百,一会儿变身成皎洁的桂花,一会儿变身成耐寒的丹橘,一会儿变身成怀才不遇的荔枝,但千变万化,演绎的其实都是他自己。
许多人曾经讨论:张九龄的诗到底好在哪里?
如果要写成论文,这个话题至少可以写几万字。此处只给一个简略的个人回答:从诗的角度,他给了盛唐两样东西,一个叫省净
,一个叫深婉。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以最节省的语言,表现最阔大的境界;用最简洁的比喻,传达最深远的意蕴。
如“孤鸿海上来”,如“江南有丹橘”,如“桂华秋皎洁”,如“海上生明月”,后来杜甫说张九龄“诗罢地有馀”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他的诗不但风格清澹,气质还总是那么庄重含蓄,哪怕是感触再深、郁结再重,也依旧是怨而不忿、哀而不伤,不会失态咆哮,不会失去风度体面,这对后来盛唐几大家尤其是孟浩然、王维都很有影响。
说完了《感遇》,可以聊前文留下的一个问题了:张九龄人生的第三个关键词是什么?
自信与坚持,这是他人生的前两个关键词。它们帮助张九龄渡过了困境,也让他兑现了自己的天赋,在功业上达到了很高的地步。
然而当时代不可逆地掉头向下,遇到个人无能为力的时刻,又当如何?
在荆州,张九龄寻觅到的这个终极答案就叫作——态度。当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至少你还可以有态度。
他的《感遇》正好解答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作为诗人,该以什么样的态度,站在时代的面前。
大概就是:可以纠结,可以挣扎,可以保身避祸,但绝不蝇营狗苟、同流合污;把诗歌当作功业一样去追求,一样可以成就不朽,甚至,是更广泛意义上的不朽。
总结一下就是:一、永远保持内心的高贵;二、永不放弃感受和思考;三、功业可以有尽头,而艺术没有尽头。
这些内容,屈原、陶渊明事实上早已经回答过了,但都不能替代张九龄的。
对后辈年轻人来说,那些古贤离得太远了,不够清晰可感。张九龄不一样,盛唐的主流诗人固然大多是他的晚辈,孟浩然小他十一岁,王昌龄小他二十岁,王维、李白小他二十三岁,杜甫小他三十四岁,但另一方面,张九龄又是活生生的同时代人,他亲切具体、严肃可爱,他不是一个抽象的远古符号,而是一个鲜活真实的当代人。由这样的一个人来言传身教,意义是极大的。
一个文学的大时代需要一个典范和先驱,张九龄就恰好是这个典范。接下来,被他所深深影响的那批时代青年,王维、王昌龄、裴迪、綦毋潜、储光羲、杜甫……都将一生怀揣着张九龄的这个答案,秉承着一颗独立的文学之心,去面对各自的人生。
在荆州,张九龄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召唤来了一个人相伴,那就是孟浩然。
这仿佛是在说:还记得否?我曾说过,在人生某个时段,我们终会相聚。
两个人把臂言欢,在荆襄大地上徜徉,一起登楼、爬山、巡游、写诗,完成了盛唐一次温暖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