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舞台上,叶观音是凤立的镜像,
他闪耀过,消失了。
留下哀恸的挽歌在岁月里消磨。
最后一滴水珠落下,溅出完美的弧形。
没有谢幕,这场舞还没结束。
小九知道她来了,她一定会来。没有任何一个杀人凶手,忍得住不去埋骨地徘徊。
这支舞最后的部分,叶观音当众邀请凤立的唯一舞伴,业界前辈秦南枝登台,共同完成收梢。
雪亮追光,照得一切无所遁形。她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微笑着伸出手,发出无法拒绝的邀约。
黑色皮筋,手腕内勒出清晰的一道印,整条手臂上绘了枝枝蔓蔓的闪电花纹,来自墓穴深处的招引。
掌声惊涌如雷鸣。
两个悲伤的独舞者,在这个属于怀念的夜晚,为她们共同所爱的人即兴起舞,多么令人期待。
秦南枝被那道蓄势已久的光捕捉,没有推却的理由。
怎能不感叹命运的促狭。曾几何时,她和她,也曾先后做过江寄余的灵魂缪斯,然后各自单飞。
“只是一支舞而已。”小九在舞台边沿,缓缓伏下身体,“我跳凤立的部分,你还是你。他的在天之灵会看见。好不好呢,前辈。”
她在台上,但很低很低,姿态是谦卑的请求。周身仿佛带着水波,脸孔似凤立倒映在水中的一个影子,泛着绿莹莹的光。
所有环节都是设计好的,她们有二十分钟换妆准备。
“这什么饮料,真苦。”南枝放下杯子,察觉那束目光一直在看她,便也回望一眼。
“苏打水。”
世上的事,无非是这么着,又冲又苦。
小九面无表情地答,然后对着她,剥掉身上湿透的薄纱舞衣。
神色很泰然,没有一丝羞赧闪躲,如同蛇蜕,露出修长精致的裸·体。眼神比烧灼的炭火更亮,像疯子或神明。
她走上前,牵起南枝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沿着消瘦至凸起的棱慢慢往下滑,“我没有拆掉肋骨,但愿这样不够完美的身体,有资格与你共舞。”
南枝烫痛般猛缩回手,几乎惊跳而起。就这样洞悉了的她的凶残——眼睛里长满了牙,恨不能把人撕碎。
或许不该来的。真是个糟糕的世界,以及很坏的时机。
她回避这深渊烈火般的凝视,心慌意乱地转过身,“你跳得很好,江寄余或许是个混蛋,但他从来没看走眼过。”
小九扭起唇角笑一笑,“你喜欢‘小哭娘’吗?它是一个古老的女鬼传说——美丽的女子,为报复薄情丈夫,将自己的孩子淹死在河中。当孩子真的被淹死后,她无法承受这悔痛,溺水自杀。罪恶灵魂被迫在人间四处流浪,寻觅自己的孩子。她不断地哭泣,并常常给听到哭声的人们带来不幸。”
月色惶惶,幽蓝地透着杀意,洒在地上的那些,雪亮如白衣,是敛尸布。
各自对住一面镜,开始上妆。
南枝从镜中打量小九,细长脖颈,冷白的汗液晶莹,眼底一粒泪痣,令那面孔显得尤为闪烁。
“凤立走之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对面眼皮跳一跳,分明是听到并听懂,却装作若无其事,说:“没有。他一向不爱说话。”
可他把一切都写在留给他们的信里了。
小九偏转过头,盯住这女人艳如魔魅的侧脸,低低道:“你们的花园里都埋着白骨。我是说你们,每一个。”
南枝的手有些抖,涂得红唇如裂。
“我知道你们情同兄妹。他这么做太突然……我也很难过。”
“不,你不知道什么叫兄妹。就像两颗灵魂,互相触碰却不合在一起,是手上的两根手指头。”
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到死都不会忘。
那么开始吧。
丝绒帷幕拉开,她以凤立最常用的起手式,高扬手臂站在那里,是阴影与宁静。七彩玻璃透过的光,照在血红大理石上,耳畔奏起管风琴的鸣响。
秦南枝还是独一无二的秦南枝,当舞台的光照在她身上,活生生是个美杜莎。身上病态的美,浓郁到极致。特别怨,有种压抑的张力。
忽然她的面庞冻住了,瞳孔映不出人影。错身交缠的刹那,小九在她耳畔喃喃:“跳得再好也没有用,我们都失去他了。失去就是,你从他的坟头走过,嘴里还念着他的名字,可他已经听不见,也不在乎。”
眼前是深黑的雪在翻涌,南枝想躲开,却发现四肢极之沉重,甚至无力睁开眼睛。
至此不得不承认,她恐惧叶观音,如犬惧怕豹。
追光如电,把夜幕撕开一道裂口,如魅如惑的凤立的脸一闪而过。她成为他,她就是他。
小九缠绕着她的仇敌,化身无法摆脱的“背后灵”,在一个经典的托举动作里,以手掌贴住南枝背后的蝴蝶骨。
“你疯够没有?!”南枝惊恐地以滑旋避开。
下一秒小九又贴上去,低沉着嗓:“你也知道我疯了?是,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偷偷倒掉我的药,全替换成维生素,让我更疯——你心目中极致的作品,要在最盛大的一刻毁灭,才够完美。”
冰冷的记忆从脊椎爬上来,黏附在汗湿的后颈。
镜头全方位捕捉,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看,无处遁形,不能露出破绽。
舞者的天性,让南枝用尽全部心力继续维持。
人造的雪絮自舞台上空纷纷飘落,重现凤立最后一场演出的场景。以及南枝标志性的“阿拉贝斯克悬浮”,以单足足尖承托着全身的重量,另一条腿向后极致延伸,双臂舒展如垂死天鹅。
曾经辉煌的定格重现。观众席爆发出压抑的惊叹,为这违反地心引力的瞬间屏息。
“啪嗒”一声,像冰棱断裂的声音,耳垂传来刺痛,是那枚水晶鸢尾耳坠的搭扣在激烈的纠缠中扯断。
“你杀死了他。”
秦南枝的世界,在这一声轻响里彻底碎裂。
无法停止的旋转。没有舞伴托举,没有外力作用,她脚下的地板开始疯狂起伏如波浪。
罪行揭露的时刻还没有到来,舞已经失控。
那种跳法,太危险了。小九没想到她失控至此,伸出手,试图在下一个动作连接时提供支撑,但南枝没有看见。
她的瞳孔里没有舞台,没有灯光,没有观众,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作呕的苍白漩涡。那漩涡的中心,是凤立张开惨痛双翼,在漫天飞雪里流下金色泪滴。
生理性的眩晕和无法抗拒的坠落感,瞬间攫住了她。
要怎样才能不再看到这张脸。
美是诅咒,深情也是。
小九救场的搀扶,被反手狠狠推开,收刹不住,滚跌出两米多远。膝骨在扭转中一阵剧痛,她站不起来了。
这一把推搡太过用力,南枝维持平衡的核心力量被打破,支撑瞬间消散。她不是失足,也不是滑倒,而是精神彻底坍塌后,身体最原始的下坠本能。
“啊——!”
短促尖锐的惊呼,并非来自台上癫狂的舞者,而是台下。他们只看见,那凝固在空中的完美精灵,像突然被抽掉提线的木偶,以一种完全违背力学、近乎垂直的角度,从悬浮的至高点上——直直地、沉重地,向后倾倒下去。
推金山倒玉柱。
没有外力的拉扯,纯粹是意志的崩溃,摧毁了身体的绝对控制。
某种意义上,舞者一旦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即失去生命。
她坠落的轨迹毫无缓冲,后背重重砸在舞台边缘坚硬的木质台口上。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穿透了音乐。更致命的,是她倒下的方向,正对着舞台上那座巨大的、由数千片水晶组成的造景灯。
下坠的冲击力,撞歪了沉重的灯架底座,连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紧接着,是水晶与水晶之间清脆、密集、如同冰雹砸落的碎裂。
整座枝形灯体,带着璀璨而致命的重量,如同崩塌的钻石山岳,朝下方已然静止的身影轰然倾覆。
猩红幕布在后台机械的惯性下缓缓合拢,盖住满地狼藉的水晶碎片和无声流淌开来的、粘稠的暗红,留下万念俱空的死寂。
在寂静吞噬一切之前,靠近舞台的工作人员,在混乱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气音,像破碎的叹息,低不可闻。
小九无法动弹,伏在地上,茫然望着眼前石破天惊的死伤。
“啊,这样就没有了。”
天地崩坠,身亡无所寄。
死亡如此逼真,谁都逃脱不掉。
灯光自头顶一一熄灭,无边无际的暗吞噬了她。
凤立以生命为代价完成的舞,在纷纭揣测中,涂抹上一层不祥的神秘,类似禁曲里的《黑色星期天》。
有人想看的是,叶观音演完以后,会不会也去跳楼?
意外到底还是发生了,死的是秦南枝。
明月挂上峰尖。
小九躺在一片惨淡月光里,像鲸的白骨架沉在海底。
苏打水为什么会是苦的?
那晚过后,她重复做同一个梦。
在曲终人散的舞台,四处寻找凤立的身影,掀开一重又一重幕布,越走越深。置身没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最后一层猩红的丝绒垂落,露出蛮荒的旷野,山崖遍布灰白色的嶙峋怪石,寸草不生。
这时,她就看见那具身体。
横陈在乱石堆中的女人,依稀是秦南枝模样。神情脆弱安宁如孩童,肉身紧致完好,分不清是沉睡还是死去,或许两者并无区别。
霎时间,女人的胸腹裂开,长出一株冰雪凝成的树,势不可挡地开枝散叶。
好高,小九仰头望它,几乎跌倒。剔透的树冠亭亭如盖,朝四面八方无尽伸展,如火燎原。傲然、粗暴、繁丽且强壮,发出的光愈发鲜明刺目。
荒野被照彻,亮如白昼,那树便开出灼灼的花。
花瓣化作浩雪纷纷扑落,明亮得过分。
剧烈的光亮仿佛宣示一种到来,照彻这罪渊所有哀恸和荒凉。飞旋的雪片,渐渐凝成一只白鸟,张开华美羽翼,清啸着绕树盘桓,然后不留恋地飞往天际。
只是弹指刹那,比闪电迅速,比烟花短暂。小九心里知道,那琼枝玉树是凤立,风雪繁花最后的灿烂,开给他那不懂得爱与死的恋人。是挑衅还是告别,不重要。当白鸟远去,树的根部,女人消失了。
天地洁白,浩渺纯净。以血肉执着的,最终枯竭于血肉。
睁开眼,梦里的寒冬仍在。
连翘来看望,抚摩她受伤的膝盖,“好好养着,不然以后不好跳舞。”
“是你。”小九抬起头,默默打个哆嗦,遍体生寒。
“瞒着你是为你好。”连翘没有否认,“这件事了结,我想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你把这叫做‘了结’?!你骗了我!”
秦南枝是死不是意外,是一场万众瞩目的谋杀,而她成了罪恶的同谋。
“我就喜欢你这点一如既往的天真。”连翘凝视她,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姿势如同告别,“真相大白有什么用?你想在世人面前揭露她,秦南枝不会承认,也不会在乎。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乎,谁都不会相信这么荒唐的故事。看热闹的闹一阵就算了,凤立会活过来吗?她应该下去陪他——这才是讨还代价。”
在法国圣雷米精神病院期间,梵高用旋转的星云与扭曲的月光绘出《星空》。
巨大的星云、燃烧至扭曲的星光,以及那轮令人难以置信的,从月蚀中挣扎出来的,发狂的月亮。整个画面仿佛被激流所吞噬,高度夸张变形,充满忧郁和悲剧性的癫狂。
那是画家在幻觉和精神错乱的折磨中所见的景象。
凤立不会画画,就把日记写在纸片上,再叠成鹤形,不知不觉攒了那么多。从一年多前,他的笔迹开始有变化,叙述破碎颠倒,日期也混乱不清。有时又平静而工整,状态反复无规律,时好时坏。
那时他已查出精神分裂的症状,开始进行药物治疗,一度控制得很稳定。精神疾病的痛苦,反而让艺术创作的表现力更强,因为他们眼里看到的世界,所有感知,都和正常人不一样。
秦南枝发现了他的秘密,并利用这一点,最终把他逼上绝路。
擅自停药的后果是致命的,凤立从一开始就知道。
太深刻的事物,很难轻言甘苦,也无法用代价来衡量。挣扎与否,都不免落入虚空之手。原来爱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多么曲折。审视和定义一个为爱变得盲目,并日夜忍受虫噬般痛苦的人,又何其残酷。
那些纸鹤在他的墓碑前焚毁。火光似缘起缘灭,归于幽暗。小九想,尘世中的欲望,承担不起这么悲哀而虚妄的爱情。
被问及秦南枝的舞台事故,她是否感到愧疚。在公众面前,小九知道自己应该掩藏情绪,表达对这位前辈的惋惜和怀念。
但她沉默片刻,只说,“我的师哥曲凤立,为舞蹈倾尽心血,身体和精神都饱受折磨。他生前依然坚定的认为,一个舞者能死在舞台上,就像樱花盛放即凋零,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瞬间。”
她回避秦南枝相关的任何讨论,多少显得冷血凉薄。
场面一度陷入微妙的尴尬。
“你的意思是,你赞同他的做法,认为是值得的?”
就想起凤立抱怨,这些人真讨厌,凡事总要追问值与不值。
这样很好,不必为我难过。他的影子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