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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春风敲骨铮作歌

阿果好小子,竟然还会修指甲和煲汤。兴高采烈地挥舞锅勺,跟她讲那些离开家乡的日子,因为思念血肠和柏香肉冻而夜不能寐。

还有酥脆的烤荞饼。苦荞打磨成粉,揉制发酵,烘烤出独特的香气。表面色泽金黄,口感略粗糙,外皮微微酥脆,内里却蓬松绵软。

“来,咬一口,”他把刚出烤箱的荞饼切开,冒着热气托到她面前,“对,大口咬下去。就算为了这块饼,你都不应该想死。活着多好啊,总会有好事发生的。”

有一天小九问他,“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是你的舞伴啊,这还能随便换?”阿果抱着游戏手柄,战斗正酣,“他们都说你是凤凰岭的观音。当时你选中我,你不知道我多开心。”

苦荞的味道,带着山间田野的气息。恍惚回到当年萃乐堂,跟师父们学戏。心无旁骛的日子,除了吃饭、睡觉、练功,什么都不去想。

暮春近,花木日深。阳台栽种许多绣球,无尽的孟夏将临。小九在黄昏给它们浇水,寸寸缓解花的渴,姿势宁静。嗅一嗅植物清芬气息,鼻腔里终于不再缠绕金丝楠焚烧的馥烈,香至透骨,有毒。

太浓重的必惨烈收场,凡事淡淡的就好。

就在她以为自己几近痊愈的时候,凤立死了。

公演前一天,小九赶到那座宏大坚硬的北方城市,想给他惊喜。

她不适应北方的天气,空气干燥风沙烈烈。临出门前,还是化了妆,换一条清淡桑蚕丝裙子。特意穿了平底柔软的鞋,要同他去看午夜的后海,在斑斓红墙边慢慢走。

剧院堂皇静默犹如宫殿,黑暗中的音乐响起,小九抱着花束坐在众人之中,忽然觉得脸孔刺痛。伸手一摸,干裂的唇角流了血。

台上声光如电,倾城乱雪扑降。

舞者伏在暴雪中,疼痛地弓起身体,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背后灵”完成了脱离宿主的蜕变。血肉剥离开,扬起臂,两肋便挥出磅礴双翼,凶猛地扑动。

天地霍然有光,他远远站在苍茫中,莫可名状的凄厉旋转,激起无数雪霰天旋地转。

霰,星也。水雪相搏,如星而散也。

他化身为洁白凤鸟,在深渊的裂缝和空旷的雪野中,惊狂地盘桓,向尘世炫耀不属于人间的光明。忽一霎,他望向她的方向,纯金的眼瞳仿佛没有视觉,但依然温柔。两行蜿蜒如蛇行的亮钻,凝成永不干涸的泪。

小九目不转睛地凝视,以为看见了幻象。

呵凤立,他多么绝伦。

演出结束,掌声像从至深的渊底翻涌出来,咆哮不止息。

可是发生了什么?作为主舞,连谢幕他也没出现。

她跑去后台,一间一间化妆室找,都说没看到。

巨大的恐怖黑云压城,到处都是混乱嘈杂,令人胆寒。抓住一个舞者便问,“凤立在哪里?他没有与你一道回来?”

对方摇一摇头,走掉。

有人认出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三三两两隐晦的静默和交谈。有人惊忙奔走,同她撞个满怀,脆弱的花束跌落四散。

人群消散的速度,比雪融化还快,她也跟着跑出剧场。

是阿果追过去,死死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上前。

“不要看,不要看。”

星月俱灭,有多狂乱就有多死寂。

凤立已没有亲人,后事由小九和连翘出面料理。亲属关系栏里填,大师姐,小师妹。

死亡如此轻省,又无比繁锁。

焚化前还有许多事要做。

遗体需清洁、缝补、理容、着衫与鞋。依依不舍者,逐一瞻望,逆时针方向环绕缓行,以沉默或眼泪告别。

支离破碎面孔恢复得很好,一如雪后清净湖泊,无波无澜,无忧无惧,无悲无喜。

哭得再大声,他不会听到。他不再需要人间的温度和爱恨,亦不再需要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离得好近,但不能够拥抱,眼泪也不能落在亡者身上,会牵绊往生的灵魂不得自由。

所有爱的尽头都是分离。

屏幕上,反反复复播凤立死前最后的那支舞,试图寻找答案。

Fractured motion,极致的“破碎动态”。

极致是那样残酷的一件事,混淆现实和幻觉的边界。如果不能够抽身,有人会疯,有人会死。是以古往今来无数艺者,以剧烈的痛苦和心血饲喂作品,为自己的创作殉了性命。

其实细究起来,他不是一个凡事追逐意义的人,也厌恶旁人用这样空洞粗暴的概念来衡量。因那些执着于寻求意义的人,最终会陷入自欺欺人的沦亡。

当时她们都以为,凤立死于对舞台的执念疯魔。他太痴。

直到读完那些纸鹤叠成的信——他的绝命之书。

这件事不能隐瞒,小九把东西带去给连翘看,两人爆发了头一次争吵。

“你在想什么……连他的死都要利用?”

“我们不是神仙,没可能对这个世界予取予求。错过这次,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连翘捏住她的下巴,脸容迫近,“相信我,这是凤立想要看到的。”

别让他的血肉白白枯萎于尘土,别让他的陨落变成卑鄙的秘密。

“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我不同意。”

连翘朝她眨一眨眼,眼睛很暗很深。

“别天真了,你出来跑江湖也多少年,又不是十五六岁。曲凤立的同门师妹,还是鸣潮傅公子的弃妇,哪个名声好听你心里没数?自己选一个。”

“你来同我讲名声?”小九被她激得气哽,随手抓起一叠狗仔杂志甩过去,“‘娇月攀阔佬’什么意思?你解释给我听听?有得选,你也不至于躲在香港不敢回去!”

纸页在脚边摊开,封面是连翘头戴钻石小皇冠的照片,胸口掩半扇血红绸裙,新近拿下马来某届选美冠军。美则美,但缺了点自然流露的艳光。说到底,她不是那一路人。

那晚维港的雾很怪,浓,稠,海风也吹不散,实在是,太莫名了。

连翘望着她,倒没有生气的样子,抽着嘴角陡然一笑。

“江寄余被遗忘得多么快,哦,他现在是江潮生了。九歌也会很快被人遗忘,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的话。秦南枝是个没有心的变态,她踩着凤立的骨头,跳得多欢畅。你有什么办法接近她?”

慑于她笑容下秘而不宣的疯狂,小九浑身一凛,竟说不出话。

空气寂静而凝重,激荡极强烈的,海的腥气。

凤立的骨头已化成灰烬。小九低下头,心中晦暗不明。下意识去扯那根皮筋,一下一下弹在皮肤上。

“我们生来世间,拥有的那样少,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拿自己有的,去换没有的,已经是‘没得选’里面的最优选。想清楚了,就去找你那位岳先生,去找任何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我去跟老赵谈。”

做成这件事,需要的不仅仅是钱而已。

连翘踢开地上的杂志,给自己劈出一条路。手腕堆叠的镯子晃啊晃,有金有玉,碰出清脆响声。

后来就有了“九歌舞集”。

纳苏阿果始终是叶观音最忠诚的舞伴,散落天涯的戏班旧人,陆续召回三分之二,组成团队的雏形。都有不愿重提的往事,毕竟牵扯太深,无需多言,是心照的默契。有句老话叫鞋子多了路难走,日子总要过,人还要往前走的。对她们来说,没有比舞台更熟悉的地方,鞋也就不必换了。

凤立死得奇突惨烈,舆论热度尚在,连翘用他砸落地面掀起的风,托了小九一把。

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借此反复炒作,不可以浪费一秒,失不再来。

去做。坚定而安静,如同移山。

我的身体不过是尘土。

舞者的一生,都要违抗本能,与身体角力。

人呢,躺着坐着,总好过日夜贴墙根扳正脊骨,把韧带抻拉到极限。有些事固然可以忍受,但并不是习惯或熟练了就不痛,多少次也还是痛。一日三餐,情愿在碳水的饱足中晕眩,而不想忍耐饥渴,揣一团火在胃里烧,让千百只猫的爪子撕挠。

小九没有拆掉自己的肋骨,只是从开始跳那支舞,没有吃饱过。

身体对食物的渴望,和灵魂对爱的渴望,之轻之重?哪一样比较难熬。

总之不会比失去的痛更煎熬。既然已经一无所有,也不再害怕失去更多。毛虫一旦化成蝴蝶,就无法再回到茧里。撕开裂缝的茧壳,遮挡不住风雨,接下来要靠翅膀。

有石头滚落,就闪身躲开。有河水挡住去路,就想办法搭桥。连桥也没有,就从水里游过去。无论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无论旱季雨季。与漩涡周旋,与礁石搏斗,若水流太湍急,不得不随波逐流,漂到哪里,就从哪里再游。

不到半年,小九完成了《La Llorona》的独舞创作,中译《小哭娘》,再度回归舞台。

真正与众不同的角色,是没法“演”出来的。

它来自对自我的高度关注挖掘,再外化显现出来。必须自我“造境”,自己先相信,别人才会相信。所以一个好的创作者,都要很自恋,并且一生坚持不懈地保护好这种自恋。

某种意义上,创作者演谁都是演自己,写谁都是写自己,一种敏锐的自我照见。

叶观音跳舞的时候,是完全不知天地为何物的。

对舞台从不轻佻。如果世间的想念一闪而过,她就停下。

再目中无人,观者还是能感觉到舞台的光在她身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彩排刚一上台,就刷了三个足尖变奏,每一个都很难,在有水的地面就更难。光足尖训练,她能连续刷三个半小时,还不包含软鞋的部分。江寄余二十出头时的体能巅峰,也不过如此。

艺术风格是自我的延伸,没有这种坚定的自我,就没有风格。

而这一次,她扮演的是凤立。

要忘记叶观音,去成为那个“他者”。不再追求和谐与完整,因生命处处充满缺陷和不完美。

前者是常人认定的,绝大多数人都能理解并承认的天赋,后者只能通过刻苦训练,自己去找到。

意味着要把自我全部打碎。血是血,汗是汗,泪是泪,痛是痛,重塑成另一种存在。

天幕墨水蓝,月亮银雪白。

凤鸟涅槃,长歌以哭。

舞码故事的编创,以墨西哥传奇女歌手Chavela的生平为背景。那个放言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死在舞台上的艺术家,在传记里自述:我的童年没有幸福,但有一种艺术的力量在召唤我。

1919年出生的Chavela,天生爱穿男装,举止英气。保守年代的怪异的行为,令她被所有人孤立厌弃,14岁便离家出走,去往墨西哥,街头卖艺为生。1950年之前的女人,不允许穿裤装,这也是圣女贞德被架上火刑台活活烧死的罪名之一。

Chavela是第一个把自己穿得像男人的女人。敢在公开场合穿男装,喝烈酒,抽烟,像男人一样弹琴唱歌。身边常备着一把枪。

她的歌喉并不甜美,像受过世间最惨烈的伤害,撕裂开所有人的灵魂。

“没有人教我变成这样。一个生来如此的人,凭什么被审判呢?”

她也是墨西哥第一个,敢给女人唱情歌的女人。

《La Llorona》是她写给女画家弗里达的经典之作,而那时弗里达已经去世。这支歌深沉哀婉,透着无可安置的浓烈爱意。

“我不欠生命什么,生命也不欠我。我的故事结束了,它开始于一无所有。”

爱哭的凤立,美得雌雄莫辨的水仙少年,自幼扮演乾旦,成为舞者,才开始认同自己的性别。

小九把他和女扮男装的Chavela融合在一起。

双重身,双重影。

水舞是叶观音成名之作《九歌》的里程碑,她的舞台上总是有水。

音乐响起之前那么静。人那么多,还是那么静,等待巫术将它们唤醒。

“不懂爱为何物的人,小哭娘

怎会懂得如何舍己

不知那些花怎么了,小哭娘

那些长在墓园的花

风儿将它们吹动时,小哭娘

它们仿佛正在哭泣

让人心碎呀,小哭娘,小哭娘

请你把我带到河里

我灵魂里有两个吻,小哭娘

它们永远不会消失

配乐采用墨西哥传统的兰伽拉(Ranchera)风格,舍弃复杂配器,只留下空灵弦奏,更透出令人心碎的悲凉。

这是专为凤立创作的演出,祭奠他凌空一跃的绝响。

踩着颤音的落点,舞者抬脚跃出。是一个毫无准备的陌生起步,摆荡徘徊,在一寸多高的水面,轻盈地划开弧度。

低垂着头,身躯笔直挺立,双臂自飞扬的高处缓缓降下,落翅之蝶的沉吟与蓄势。

江寄余曾这样夸她,怀让最英俊的女舞者。腰背极薄,轮廓还是无性别的少女。也有人拿她和秦南枝做比。台风灵动,还没走向驾轻就熟的靡艳。表达足够细腻,有着还没走向沧桑的雏形。

但今晚没有叶观音了。

舞台妆,是照着凤立生前模样,一笔一划描摹。从妆容到服饰,完全复刻了故人神韵。雌雄同体,有着东方式的神秘怪诞和艳异。

空旷的舞台并不寂寞。

当她开始舞,背负的是两个人的深情与孤独。腰肢流荡,魂不守舍的凛然,迸发出强烈而迅猛的伤恸。

你曾如此忠实地了解地面,以肉身的毁灭拥抱它。吾爱,让我掬起你的魂魄,涉过蛮荒之地的河流,渡往凤鸟栖息的故乡。

光彩明亮,骄横自由。旋转、跳跃、折腰、击掌,每个动作都干脆利落又千回百转。

仿佛从未有什么,在她体内断裂、折损,销声匿迹。

舞至高潮部分,背景放出凤立生前演出片段。独舞很少,名作多是跟秦南枝共舞的作品。其实凭借个人的表演魅力,完全足够撑起整个舞台。

他的如此风流超拔,细腻壮阔,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展露着广阔而多情的力量。并且,充满无言的恩慈。

恩慈是对求而不可得之爱的无怨憎,对无论如何都将走向命定结局的原宥,以静候诀别为前提的全情投入。即使伤口不断发出哀鸣,一颗心依旧坦荡干净,有信有义,不计较地来亲好。

与技巧无关,凤立的迷人,是因为他纯粹。

那份破碎的天真,尖锐的敏感,以及自毁的勇气,经不起持续被动的消磨,他一直在主动地往烈火里纵身扑入。

阴阳相隔,舞姿在生与死的两边遥遥呼应,小九用这种方式,跟师兄完成了平行时空的合体。

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我要你从未离去。 jXkDk8TKd5dlRsTdEaFugxggmB1j0rDrpK+4cv3AstMhgqzRmSq4meQu4H1olB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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