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一场大梦,来过的终究留下印记。
今生是这样开始的。
对有些人,爱是一生所有事情的开头。爱的来或去,不经思索和掂量,像暴雪的席卷和消融,不由分说、凌厉且势不可挡。
记得的,却都是些琐碎平常之事。
清晨微茫时分,曾如何抚摩过他眉眼幽深轮廓,熟知所有起伏和转折,多么像挽留的手势。深宵至倦的相拥,细长双目异色的瞳,似清亮百合。撒娇时幼兽般神态天真,嘴唇饱满如孩童,沉思时微微抿紧,逐渐锋利似暗房中感光底片的显影,低温却威严。喜欢拉过他的手,抚开掌心,贴住自己的面庞。
酸酿的青木瓜滋味,白鸟在远处的天空缓缓扑翼。午后静谧的日光在发丝间穿行,流转经年累月积攒的热辣气息。烈烈盛夏,血液沸如熔岩,他笑时仿佛有风。长街花朵灰红,树影有淡静之绿。行人昏昏欲睡,机车吞吐着灰尘,摇摇驶过。
两人拖着手散步,步子也很慢。不晓得走了多久,掌心合握全是汗,谁都不舍得松开。
如同舞。慢需要更多的力量来控制,所以才会美。过于剧烈,用力得周身发颤。
爱是哪怕近在咫尺,你就在我身边,我依然想念,不止息。想念的时候,心口绵密而酸楚地痛,相见时便有轻盈和欢喜。
身周脚步渐繁杂,人多了起来,摩肩接踵的擦碰。
多么怕失散在茫茫人海,她忽然开口问:
——如果你不见了,我可以去哪里找到你?
——兰亭麓?
——那只是家酒店。
她听了眼神一暗,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他知道她想问的其实是,人潮汹涌你会不会松开我的手。当我们中间的人和事越来越纷杂,或岁月消磨了这光采的发肤,我会忘记你。
——不要怕,我总是在的。
他所能做的,便是把她拽得紧一点,再紧一点。然后倾过身来,吻了她。
无关情欲的厮磨,是伏扬的云朵,温柔的沙,安慰了彼此所有的孤独。
还记得初次亲吻是怎样。雀鸟踏枝般惊与怯,比风暴更热烈鲜明。她悄悄张开眼,仿佛好奇,不明白为什么就发生了,又想记住他此刻的模样。
在他出现之前,她有一颗无所恋慕的心,女娲初塑的泥坯,比瓷还静。不知疼痛辗转为何物,空荡并一往无前。唱遍千百种戏文,心中也没有真正的爱恨情仇。她不懂那些发生有什么意义,也不懂什么是爱情。
现在她依然解释不清这么复杂的定义,于是为自己选择了最简单的答案——爱对她来说,就是他的样子。
而她已决心承受它。承受它的虚无、幻妄、残暴、僭越、困束,以及无论如何也不会缺席的诀别。
她向来是个善于承受的人,宿命当前,不拦不躲不解释。因为太明白,太多事情由不得人,与爱或不爱都没有关系。
纯白少年时,写梁祝角色分析的作业本里,留下过一句晦涩批语: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必须明白的。
现在她明白了。
做一个尘世中有血有肉的女人,就不得不明白这些。沾染人间的欲念,便跌落神台,尚不能自渡,谈何渡人。
观音阁消失于尘土。轰轰烈烈的终将变得寂静,毫无存在过的证据。无所谓纪念,曾多么刻骨铭心也无从说起。
在各自的琥珀里,结各自的茧。
两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江寄余告别舞台,怀让即沦入式微。旗下培训机构,令幼童下腰致残,又以各种手段拖欠赔偿耽误治疗,纠纷难以平息。经持续曝光后,更被揭露此类事件,发生不止一桩,惹来漫天官司,声名堕地。
受害孩子的家长,大多无权无势,被昂贵治疗康复消耗到倾家荡产,仍落得孩子终身残疾人财两空的结局。对经济已陷入拮据的普通家庭而言,打官司也是雪上加霜的负担。腐烂的脓疮一直存在,被掩盖得很好,何以突然集中爆发?
钗贬洛阳价的诅咒,浅草之夜的耻辱,小九以这种方式照脸摔还给他。她在江寄余身边待了那么久,对他们的运作构架、合同暗桩都非常熟悉。
公道总要有人讨还。
但过程仍然过于顺利,是谁在背后出手,一同推波助澜,其实不难猜。
小九有种挥拳击中棉花的无力感。
跟在身边目睹全部经过的阿果,总是踏实沉默的,唱山歌都比说话多。这时轻轻牵扯她的衣袖,“叶师姐,你们真的再也不见面了么。要不是你把他从火场就出来,差点就……”
身体里不知是哪一处,拧起一阵揪痛,她低垂着头,无法再听下去。打断道:“那不重要了。”
被火燎掉的头发,也已经重新长出来。小九席地而坐,单膝屈起,以面孔倚住,脸便埋在黑发的阴影里。
“我想做的事,没有他也可以。”
差一点就死掉这种事,在他们的人生里,都曾遇到太多,没什么稀奇。
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
当他说我们不会分开除非我死,她心里想的是,即使最后真的不能够在一起,你也要活着。好好活着就可以。
曾在业界无上辉煌的怀让舞集,经过秦南枝的倒戈,钟兆淇的蚕食,早已掏空成脱底棺材。只需等到一个精准的浪头,就能彻底打翻。
怀让最后的壁垒,如今也烟消云散。江寄余完美忧伤的终场告别,成了逃避罪责的浮夸表演,一桩令人不齿的笑话。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舞者共同的悲哀。瞬间焰火,刹那昙花。人间那么拥挤,荣耀总是短暂且容易被取代的,任何个人的成就或光环,都可以轻易被世人遗忘。巨石和斜坡永远存在,而西西弗斯会衰老。
女人的报复往往不见血,但诛心,懂得挑最痛的地方打。
整件事对小九的折损也颇重,无异于自伤八百。江寄余在文艺界脉络深广,这番突然的折腾,影响了很多人的利益。
同行眼中,只觉她下手太狠,什么样化不开的仇怨,值得大动干戈到如此地步?秦南枝都没这么做,她叶观音凭什么?到底是江寄余一手抬举起来的人。过河拆桥半点旧情不念,简直忘恩负义白眼狼。
事情的好或坏,不过是代价的问题。
江寄余是天生的豪赌玩家,游戏人间胆大浮浪,半生起落无定,每次都能找到契机绝地翻身。不久后,他娶了柳绰云,并以这种奇突又合理方式,恢复江海潮之子的身份。
钟兆淇死无对证。在傅思鸣面前,他摇身一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受害者。是已故兄弟的遗孤,妻子钟年年的头一个孩子。他有年年的血脉,被拐走的时候还很小。
当然会有不少人反对,个中曲折不难想象,然而他竟做到了。真是个无法无天,荒唐到夸张的人。
业内纷传他们在港岛举行的盛大婚礼,据说,只是据说,柳大小姐的高定婚纱礼服,也很难完全遮掩腹中尴尬的秘密。太阳底下没新事,该为足以预见的悲剧而道贺恭喜吗?小九极短促地笑了,鼻中冷哼一声。
千灯小镇的项目再度陷入停滞。一场大火,扯出各种盘根错节的麻烦,恢复似乎漫漫无期。她拒绝了解跟鸣潮傅氏有关的一切,不回望,不打听。
索多玛劫后余生的流亡者,不允许在时间的荒野里回头,否则会被惩罚变成盐柱。
唯一一次避不开的消息,是讣告。
鸣潮创始人傅思鸣,因病在南洋去世。
老人生前遗愿,落叶归根,于内陆沿海的宗族故地,与先故妻子钟年年同穴而安。
那个没有雪的冬天,长得仿佛不会结束。
追悼仪式仍在港岛举行。
小九从港媒的报道里,看到曾经只从江寄余口中听过的人物。七叔公、英姑、新光戏院前东主……及一大串各界闻达。
故事可以只是故事,又从来如此真实。岭南的一千零一夜结束了,她想她还没有习惯,那个讲故事的人,变成画面里的江潮生。
傅山海,孟秋白,两个名字总是频频出现在一起,如同镜头前的形影并立。众人拥簇中露出的侧脸,深墨镜片遮去大半张面孔,清瘦的下颌苍白锋利,看不出表情。身旁女子低盘发,帽檐垂下四指多宽的黑色细网纱,隔绝所有窥探目光。她很自然地出现在那里,挽起他垂在身侧的胳膊,姿态进退得宜,所有被抓拍到的瞬间都无可挑剔。
天色极幽暗,分明已经是暮春,窗外下起冰雹冻雨。
小九起身走去酒柜,行动间带起的风也令阿果觉得心惊。她拎出一罐姜汁酒递过去,他轻轻摇了摇头,她遂自己喝了。
又起身开了窗,双手撑住窗台。雨水溅落在面庞,风雨扑旋而至,扬起纷繁的发,似燃起幽蓝的火苗在猎猎扑动。单薄的肩线垂落,十分疲倦,神情依旧倨傲。
“叶师姐,你是不是很难过?难过就哭出来,没什么的。”
观音阁大火过后,阿果没见她哭过,只是眼睑时常干红得如同涂抹胭脂,有时要滴药缓解。
房中各处垂覆的亦是深黑帷幔,一重一重翻卷,轻如鸟羽,比夜色更深。她立在那铺天盖地的黑影里,沉吟,念头不可把捉。
黑发裹缠着周身,似纹刻出的迂回藤蔓,看上去不流血而痛。
等她终于仰起脸来,却只是说,“阿果,我很困。已经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着。”
酒精是连翘的救渡但不是她的。很困但无法睡,夜以继日的折磨,令她虚弱、烦躁,空白而迟滞,嗓音又静又暗。
上了车阿果问,“开去哪里?”
小九安静地蜷在副驾,抚摸雨水的痕迹,轻轻说:“哪里都可以,不要停。”
于是他发动引擎,像远古的骑士,带着公主远行。
公路很空旷,没有哪个疯子会在这种天气跑出来。冰雹砸在车顶,砰砰作响,挡风玻璃撞击出裂纹,这辆二手车子很快伤痕累累。
远离人群多么快乐。
阿果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开始用手指梳理半湿的发。很仔细,以下一下,比沉浸在梦中还专注。阿果想,样子真稚气,像很小的女孩子,受了委屈就自己哄自己。
他开车的技术不好,一晃神就走之字路,把车开得像失去航标的迷船。暴风雨中颠来晃去,小九终于睡着。
她说她好疲倦,于是睡了很久很久,仿佛人生不过就是这样一场长久的昏沉。
闭上薄白近乎透明的眼睑,如合拢一朵花的子房。面孔依然生动,睫毛微微颤。阿果想知道她在做着怎样的梦,在被怎样的悲伤吞噬,才会睡着了都在哭,无泪而浑身发抖。
风雨冉退,冰雹消融,天光灿烂晴朗,次日中午她还没有醒。阿果有点害怕起来,试着把手探到她鼻下,呼吸很弱像涓涓细流,才松口气。
时常受伤的人,会模糊掉伤害的边界,不太懂怎样是对自己不好。小九对痛的感受迟滞,身心都是。她的身体被训练出一种本能的紧张,生病要等该做的事做完才肯病。在戏班坐科,这算是个优点。扭着磕着哪里,洗澡的时候发现皮破流血,都记不起怎么弄的,要过很久才察觉到痛。
焚毁观音阁的大火早已熄灭,仍在心上无休无止地烧,总觉得有火在烤,满目刺痛的强光和废墟。
她饮酒,吃药,在浴缸里泡热水,从绵羊数到蚂蚁,自欺得举步维艰。
统统都不奏效。
爱仿佛一种昏热,反反复复熬着人。灵魂烤干,变轻变脆,薄膜一样漂浮在半空,碎成粉末不能降解。
真是心头余孽,斩不尽杀不绝。古今明暗里,闪回全是他的脸。烈焰滔天,他在她怀中双目紧闭,几绺乱发垂在额头和鬓边。烟熏的污痕,像纸上的墨迹。火光映出下巴上青色阴影,泛出一点灰心悲凉的色调。
翻开的书页里看见他,合起书也看见,躺着看见,坐起来也看见;走到阳台,在万家灯火里看见,在野猫的金色瞳孔里看见,在树梢和月亮间看见。
闭上眼看见,睁开眼依然看见。犹如苦刑,她避不开记忆通红的烙铁,周身每一寸皮肤烫遍,吱吱作响,散发伤口不能愈合的腐臭。
情恨的刑,失不复得的刑。当她决意承受,才知承受是那么缓慢,那么艰难。
那段日子浑噩不清,在封闭移动的交通工具里才能短暂休息。最好是下雨的夜晚,像刚出生没多久的辰光,端午抱着她在河边晃着哄睡。
印象中,只有阿果的脸在不停晃来晃去。
他整理房间,把浴缸和马桶都擦得光闪闪,镜子后面藏的刀片也找出来丢进垃圾桶。把深色的窗帘一股脑全换掉,抖落千军万马的灰。他把洗衣机开得轰隆不停,搞不清哪有那么多东西要洗。灰暗的地板和玻璃,在他的刷洗下光亮如新,然后拍拍手走进厨房,鼓捣半天,端出一碗糊糊,颜色质地都十分可疑。
“嘿,叶师姐,看我的手艺。”
盛情难却,小九犹豫片刻,捏着鼻子打算一口干了。他就大笑着把碗夺下,还翘起手指戳她额头,“不能吃呀!你怎么比我还像个男的。”
他用搜出来的过期化妆棉沾纯净水,给她洗脸,从下巴到额头,打着圈儿擦干净。然后挖出一大坨淡绿糊糊,在她脸上厚涂抹匀。
蜂蜜、黄瓜混合蛋清的气味,还有珍珠粉和生土豆。
黏稠的膜贴合皮肤,多么柔软安全的面具。它开始凝结,覆盖一如初生的壳,不可见的血肉模糊,在逐渐愈合。
他负责照顾侥幸存活下来的叶观音,毫不过问来路的狰狞。
在这张十分钟后就要拆掉的清凉保护壳里,她居然睡着了。
“喂喂,醒过来嘛,白天睡太多晚上又要失眠,规律生活很重要啊!一日三餐要吃,饿着肚子肌肉掉光了还怎么练功?正常作息,人才会变漂亮,才不会总想死。”
小九一愣。
失去令人厌弃活着,再多强撑都掩藏不住。阿果像只固执又真诚的大狼狗,对生活充满热情,从早到晚监督她的作息,恪尽师弟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