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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杳云藏白鸟

青苔碧瓦堆,楼起楼塌。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傅山海赶到时已大势难回。

八角鼓楼是纯木造结构,燃得火势倾天盖地,难以靠近。附近的村民最先赶来,用盆和桶直接泼水,但无法阻挡火情蔓延。

消防救援尚未抵达,他不顾危险,冲入楼阁寻他的母亲。身边的人拦不住,惶惶地四下奔走,但没人敢贸然跟上去。

见此情景,阿果肝胆俱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小九熟悉地形,趁乱从火势较小的西侧门钻进入楼中。

祝融何等暴虐,燃烧绝不是安静的发生。

高温令空气扭曲,原来毁灭是有声有形的,会爆炸,并伴随剧烈的强光。电线滋滋冒火花,铜产生蓝色,铝屑产生金色,锶爆发深红……漆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和木材焚烧的焦枯香混杂。

哔啵作响的杂音似油锅沸滚,地狱的门打开,万千叫嚣从深渊爬出,在耳边尖锐呼啸。

恐怖灿烂的异世界,万物摇摇欲坠。

在这侵吞一切的火宅,任何一点水分都会迅速干涸,皮肤会像黄油般融化,发丝燎着一星半点,立即灰飞烟灭。

在木梯拐角找到他时,他已陷入半昏迷。双目被浓烟所伤,什么也看不清,怀中紧抱钟年年的一只手袋。

脆弱的木梯快塌了,扶手全被火舌吞噬,无一处可触碰。浑身都很痛,越来越痛。一旦吸入浓烟,那火就从身体内部开始燃烧,喉咙撕裂,胸腔憋闷几欲炸开。

小九使尽生平力气,一步一挪地把他往外扶。摔倒必定双双扑跌,扛不动就用拖和拽。火焰和毒烟在身后穷追不舍,她不敢回头看。

幸亏阿果及时搬开消防通道里堵塞的杂物,否则她会倒在生门前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叶师姐!叶师姐你有没有事?!你别吓我你说句话……”

她张了张干裂的唇,一双眼睛被烟熏得通红,嗓子也说不出话。人影纷涌上前,有人用力掰开她的手指,把他的衣襟拉扯出来。肌肉僵直,抠得那么紧,只能用剪刀划开。她就失去他最后的依凭了,只有一片破布还攥在掌心。

世间诸多无法言说的事物譬如爱,总要以血以火证明。

人语乱嘈嘈,呼喝尖叫夹杂消防的鸣笛。有人探她鼻息,有人拿水往她身上泼,从头顶浇透,狼狈不堪。

所有声音重叠在一起,她只能认出唯一的一个。

他醒了。

人群围拢,把他们隔开。

依稀听见女子细弱哭泣声。

小九努力睁大眼,视线仍无法集中,变成失焦的废镜头,非常模糊。

再冲回火场是不可能的,他连站都站不稳,徒劳的挣扎被一个女孩子死死抱住。剧烈的光照飞流直下,他们的剪影在强光下显得静默而狰狞。

很快有更多的人加入劝阻,“孟小姐……”

忽然刹那,周遭都静下来,化于虚无的死寂。

火光刺得她目痛,像抵受不住似的,抬手挡一挡眼睛,流了泪。漫过指缝,却不及淌至手腕。一点湿痕很快被烤干,悄无声息蒸发。

焚毁竟有这样高的热度,无处不在一如地狱。像某种难以言说亦毫无出路的感情,要把人活活炼化掉。

梁木砸落,硕大的火球飞坠,在夜色中发出裂帛的脆响。金焰铿锵四溅,光影投于水面,虚空的花朵层出不迭,令天地变色。

飞檐上沉寂的兽都被点燃,涌出更多的火,犹如金色洪水,欢腾、咆哮、汹涌着,共襄鬼的盛宴。多么阴郁辉煌,灼灼令人心悸。

繁荣与衰灭都只在瞬间。幻中楼台,消磨尽。

烧得那么干净,残留几根梁与柱,遍布华美的烫痕。

人只知火焰华美,却对灰烬转过身去。灰其实也有许多种,锦绣成灰,心字成灰。炭灰,雾灰,银灰,温柔珍珠灰,再深一点就是鸦青与松烟黑。

惨淡天光倾泻,远处起伏的山峦,是亿万年前沧海退却,留下的喀纳斯岩石。天水降下,如同一层一层光泽的缎子,往那苍翠上叠加,越来越深的灰绿,伸往天边。

海也不会枯,石也不会烂,人间依旧是人间。

那场烧透凤凰岭夜空的大火,次日清晨才被姗姗而至的雨水浇熄。

清凉甘露,遍地焦土。

看似平静的群山深处,早早埋伏下万尺风波。

而这不过,是失去的始。

年年葬身火海,是一记重创。傅思鸣深受打击,颅内出血兼旧疾复发,几度垂危。

钟兆淇逃亡在外,不知所踪。现场没有他的骸骨,也没有肢体冲突的痕迹。

那晚他们约在刚竣工的观音阁会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火场痕迹侦断,火源起自观音阁二层戏台,由炭盆内的明火引发。这种东西家家户户都有,是纯粹的意外还是刻意为之,很难论断。

冒雨踏进废墟,可以看到瓦片堆下残留的火星,走在上面,隔着鞋底都烫脚。

火势殃及鼓楼外一棵古杉树,从树冠燃起。由于树长得太高,一时难以扑灭。消防赶到后,不仅在现场铺设水管,对余火部位进行喷射,还逐一拨开残骸,用水枪朝星罗棋布的火星、火苗喷水,杜绝后续隐患。

孟氏承建的消防,暴露各种纰漏。建筑内的消防栓水压微弱,阀门锈蚀多达三分之一,水管长度缺斤少两,水柱的射程也不够。继续往下追查,牵丝扳藤扯出更多问题,乱麻一团,需待从头厘清。

及至半年后,才追索出钟兆淇的下落。他自知闯出弥天大祸,处处难以容身,企图非法越过边境,不料折在人蛇手里。黑吃黑,被发现曝尸荒野。

柳与徽把消息告知傅思鸣。

窗外是狮城一望无际的蔚蓝海,在日光下泛出银色粼光。

他比较习惯南洋气候,蓊郁岛屿,晴是晴雨是雨。

“那是条很难走的路。”傅思鸣感慨万千。

“时代已经不同了。当年我和海潮,还有你爸爸……”

人老了,回忆愈发清晰,反而是过去的事比较近,回首恍如昨天。他同与徽讲起几十年前,兄弟几个,如何九死一生爬上岸。

非法入境者,比过街老鼠还不如。柳家小表弟,在滩涂丧身恶犬之口,他和江海潮侥幸逃脱,拿着表弟留下的手表和地址,去找当时还素未谋面的柳仲言。乘好久的车寻摸到附近,暴雨突至,他们在一间船厂的檐棚下避雨,被保安看见,吆喝着赶出去。

先在酒楼找到一份包食宿的工,暂时有个落脚地。往家里报平安,只能写信和打电报。他跑到尖沙咀往老家发了通电报,只四个字“平安勿念”,花掉半个月薪水。

头三五年里,常在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狭窄的铺位不比棺材大几寸,铁架子总是撞破头。他捂着脑袋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狠狠掐一把大腿,才逐渐定下心来——这里是香港。

“我很怕回到那种吃不饱穿不暖,无心说错一句话,就要全家倒霉的日子。怕得要死……不,比怕死还怕。”

谋生固然辛苦,也有开心的时候。江海潮最惬意的时光,是午夜十二点过后,花两块钱买张票,看武侠片一个通宵。那是票价最便宜的时段。更便宜的还有早场录像厅,夜班结束后天蒙蒙亮,几乎没有人。

那条街很有烟火气,花红柳绿的招牌密密麻麻挤做一堆。糖水铺、点心档、擦鞋补伞修钟表,推拿正骨中医馆,永远散发浓烈刺鼻的药油气味。

傅思鸣交过班,去等头一屉新鲜出炉的蛋挞,然后去录像厅找他。

录像厅很暗,辨不出颜色的布帘遮得不透光。老板娘是以前石塘咀的红牌阿姑,四十许人风韵犹在,总在眉心揪一道暗红的痧,脸上永远带着洗不完的妆似的。傅思鸣不好意思看她,只记得她叫阿英,蜜棕色肌肤,腰肢很细。装束十分怀旧,褂裤散着腿,趿拉一双绣“喜上眉梢”的软缎拖鞋。

江海潮常来,渐渐熟了便替人出头,打跑过几拨前来敲诈的地头蛇。英姑还他人情,便引荐教咏春的拳师让他去学。人生的际遇总是很偶然,他后来混帮派,也跟这桩瓜葛脱不开,仿佛注定好的。

若干年后江海潮金盆洗手,英姑也在场共为见证。

傅思鸣不热衷打打杀杀,对街头热血兴趣不大,心思都放在挣钱上。五年后,兄弟三人拿出打工攒的全部积蓄,21.9万港币,买下第一套楼房。再又两年后,以29.5万的价格卖掉,一进一出赚的钱,比在酒楼埋头苦做多得多。尝到甜头,索性从酒楼辞工,转行做房产代理,陆续购进商铺和笋盘楼产。正式成立鸣潮的那一年,他们在港、深两地积累下三十多处产业,已经身家过亿,而那才是八十年代中期。

“往后是你们的日子。”他缓缓摩挲手中一块旧怀表,仿佛还能从秒针嘀嗒里,听见过去的回音。

“时间的标尺,对每个人都不同。年轻人的时间,大多用来等,五年一个节点不算长。中年人就紧迫多了,每一年都有大变化……老人按天数,活了一天,是一天。”

年年的死令他意志消沉,常有颓废感怀。遗憾留给彼此的时间太少,最好的岁月,消磨在世与路的浮沉里。

连悲伤都是节制的,傅思鸣一生不允许自己失态。收起偶然流露的脆弱,末了抬抬手,“把他给我叫回来。”

叹息声里隐有愠怒。

与徽心口咯噔,定一定神,拿出备好的说辞:“傅伯伯——”

那年冬天,太平山顶没有下雪,傅山海也没回香港,只在年年的葬礼上露过面,事情结束便低调离岛。

傅思鸣毕竟上年纪了,有心无力,将鸣潮大部分事务交由后辈打理,总归是年轻人的世界。

凤凰岭最精工巧造的鼓楼,一夜之间焚灭于烈火。

小九去看过遗留的废墟。走向它,目不转睛地凝视——纵然有朝一日终将忘怀,纵然面目全非,但在此之前,她记得它的模样。

八角楼为中心的仿古建筑群,被树为千灯小镇的文化地标之一。有水榭戏台,明式庭院,以及小型博物展馆。四百多件金丝楠木藏品,由鸣潮捐赠,估值不菲,如今只剩地下室的部分物件得以保存。

金丝楠焚烧的香气,冲天不散,好香好香,令人脊背发麻。多么迷醉残暴的芬芳,经由人间的贪婪和罪恶释放。

傅山海当年设计它的时候,不会猜到是这样的收梢。

红罗尺短,好物难长。

匮乏与餍足,希望与幻灭,本就此消彼长。用以寄托深情和未来的存在,有形的,无形的,都可以弹指间毁于一旦。

他们只是一度曾拥有过它,而拥有并不是懂得。

她立在一片清凉阴影里,风回旋不已。废墟上漂浮的云朵,有着不属于人间的洁白。

遍地散落着碎石瓦块和燃尽的木材,满目疮痍。往昔的璀璨光明,似泡影梦境。

无情才能不朽。蛾摩拉与索多玛,被天降大火焚城而屠灭,是旧约里的隐喻。人心的欲望太纷杂,非如此不可救赎。世人能相信并且承受吗?如果这就是所有故事最终的结局。

命运当头,人根本不能逃避,也无力招架。甚至来不及道别,只能睁着眼看它发生罢了。再多不舍,不过是朝向虚空,徒劳地伸出手,捕风。

她是见惯了来去的,为此哭泣就太没意思。因为悲悯,只能缄默。

大火把余生的泪都烤干,眼角熏红未褪,病态的胭脂色,似膏肓者。见光便刺痛,仿佛时时含着泪。其实并没有,只不过让泪痣更深浓。

群鸟无声掠过。恰有一枚极细小洁白的羽毛,自半空徐徐飘坠,她张开手心将它托住。

阿果安慰道,“叶师姐,你别难过,鼓楼还会再盖起来的。我老家后山头,有好大一片马缨树。每年春天,花开得漫天遍野,比火烧云还美。没有人会为它的凋败伤心,隔不久它一样还会开。在一样的地方,有一样的颜色和香味。”【马缨花,象征圣洁和吉祥。彝族先民举行盛大的分氏族仪式时,均要祭祀马樱花神,每年花期,要头戴马缨花庆祝节日,表示感念马缨树的恩泽。】

被彝族祖先奉为守护神的马缨树,凤凰岭也有,汉人把那些火红色的花朵称作“合欢”,朝开暮合。

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

“再开的也不是那朵花了。”小九说。

世间一期一会太寻常。盛放有时,凋落有时。满足于肉眼所见的相何其浅薄,不过是种自欺。瞬息万变之中,人也不是这个人,当时的心情再也回不去了。

阿果仍然疑惑,“花和花有什么不同?就算不一模一样,花还是花。”

火是彝人的信仰,一切都可以从中涤荡净化。他们的生死观也很淡然豁达,在葬礼的火堆旁,隆重地欢歌舞蹈,不会过度沉溺于痛苦。万物有灵,自然生长,生死只是无尽循环的必经之路。古老的谚语里,认为人死后灵魂不灭,三个灵魂分别守护在不同的地方。

小九笑着摇一摇头,问:“你要跟我走吗?”

“去哪里?”阿果挠挠头。

“外面。”

山还是山,水也还是水。没有了观音阁,观音依旧是观音。

尘世有多平静就有多狂乱,她生于暴风雨与山洪之中,人生最重要的转折,却都与火有关。

水浸火炼,如此清洁而血肉模糊的本质。

他们再次离开凤凰岭。

从此便失去傅山海的消息。

有天晚上她梦见他。

夜空清澈平静,有两颗金色的星星,变成流星次第划过,不知落于何方。他们就那样并肩而立,仰头看着。

发生过的事,都不记得,仿佛从未存在,彼此之间毫无怨怼。

心里安宁喜悦。没有愿望,也没有交谈。

在黑暗中张开眼,心中一恸。缘分是这样结束的吗。他和她,最后的落幕道别。

镜面泛着寂寂琥珀光,荡出渺远回音。

“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吗?”

“不会。”

“你发誓。”

“除非我死。”

“不……不用那么重。”

海誓山盟再重,爱不过是一念之差。

温柔动念,恰好的经过,恰好的回应,过后拍手无尘而已。 xjt4/EwjiVPafauTY+qXgDZnK4f+WggU0wovKBHS5NK95hA2UQw1qUfPwqSMP1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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