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93.簪折堕银瓶

人得自个儿赎自个儿。从尘世的泥淖,从满座衣冠的戏台,从不见天日的执迷,从东风恶从欢情薄,从这炎凉往复岁岁荣枯。

小九又回到镜子前。

静静坐在那里,等化妆师给自己上妆。

化上妆,这个世界就没有了。这是师父说的,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

离开凤凰岭,喧哗的心念愈发少,整个人静得像一口锈掉的钟,一件喑哑的瓷。

和江寄余彻底斩断牵扯,他这样同她讲:“离开怀让,你会知道,什么是钗贬洛阳价。”语气十分平平。

小九不知该说什么,只应一声,“是啊。花有百样红但——难有百日红。”

她想,他只是对生命中的一切都感到失望,并且比她更早明白,没必要挣扎得那么认真罢了。

又在另外的舞台见到他,以及秦南枝和凤立。

当然,他们这样的人,兜兜转转都一样,总会回到台上。

分道扬镳的Soul dance partner,不是仇人也不是故人,只有舞者的惺惺。

经过一个惨痛的,以烈焰浇灌的冬天,焦枯的土地再次复苏。

那是江、秦盛大的告别演出,各自为阵。

台上的缘分尽了,台下的也是。再耗下去,无非歹戏拖棚。

江寄余是独舞。

舞码故事来自尼采的预言,《查拉图斯特拉》里的鹰代表天空,蛇代表大地。本该对立的两种力量,在他的身上达到平衡。

蛇的聪明与诱惑,是有代价的。缠绕暗示时间并非线性,而是无限循环重复,包括苦难与欢愉。这简直是世间最孤独的孤独,是生命最沉重的部分,只能自身承担。所以蛇总是蜕皮,从过去的负担里滑脱,而永不回看。

他舞者生涯的最后一夜。

为这次表演,他剪了头发,很锋利。

舞跳得缓慢精细,像支暮色安魂曲。伴舞只有独奏大提琴。运用了很多古典芭蕾的舞步,好轻好静,没有任何激烈的韵律,连空气也不惊动。

完全舍弃以往的风格,不再诱惑与入侵,非常暗淡柔和,如同悼念。

小九想,他在悼念一个舞者的灵魂。除了他,也没有人能跳出这种精细与忧伤。年轻的舞者有着更热烈灵动的肢体语言,都不能够。因为他老了,老是极其私密且孤独的体验,无法感同身受。

越温柔,越残忍。世界是围绕着权力、财富和年轻的肉体转的。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都有年轻人。

只是其中已没有他了。

他的轻,是在悬崖边反复试探。秘密的,不飞扬,甚至不像舞。

小九看得懂。他教给过她的,都在这里了。

快很容易,而缓慢是承担,需要更大的张力和控制力。不是连着三组双转身加一连串脚击动作才叫舞,也不是跃得极高,足尖勉力踮动着疾转才叫舞。不需要绷紧双腿,不需要颠簸,平缓走动也是舞,犹如慎重婉转的冥思。

预言的最后,被毒蛇咬中脖颈的男人对蛇说,我的路途还漫长,感谢你叫醒我。

智慧和危险并存。想要蛇的智慧,就必须接受这种危险,哪怕他会死于毒液之下——我祈求我的高傲要永远伴随我的聪明。

观众不太适应这种转变,有点失望,发出礼貌的掌声。

谢幕的时候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公开表演。已经跳了二十九年,够了。跳不动了。

媒体问,以后还会继续编舞吗?

江寄余没有正面回应,笑着说,编舞是骗人的。

对这句恶作剧式的答案,不做更多解释。

舞一旦和舞者分开,无论以什么形式藕断丝连,不过是给离开一个体面的借口,聊胜于无的存在感。

他笑容淡而疲惫,这样低眉颔首,谦卑一如佛前念祷。

生命是一场巨大的骗局。他也不在乎赢不赢,只要完成自己。

或许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曾经的舞伴告别,并让她明白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话。

万物有期限。有些话年轻的时候没说,以后也就不必说了。

终场之舞,巫师脱下黑袍犹如蛇蜕,魔法消失,城国瓦解。那丑陋的老去的旧皮囊,不是什么闪亮华美的东西,而是凋谢的,幽暗的,唏嘘的存在。前者不可能永远盛放,不可能长存,这不是艺术表达上的不可能,是人生的不可能。

种种不可能之间,留下他们被万众瞩目然而无人能懂的道别。

余生就是这样收梢,极之漫长。

她是如何回应呢?

秦南枝一双凉烈的瞳,在无边黑暗里,也有种乱煞春光的功力。涂得大团银灰黑眼影,描出兽的眼睛。

她演绎的主角是拉弥亚(Lamia),半女身半蛇身的兽人,也被视为吸血鬼的前身。

错失大阪一役,凤立自觉对秦南枝有愧,完成得极其用心,在台上也给她让妆。

但没有人会忽略他的表现力。

他甘愿成为从秦南枝身体里剥离出的残影,欧洲传说中的“背后灵”。幽灵般伏在她身后,肉身重叠,维持着动与静之间,无数个被定格的瞬间。

绝无仅有的创意,是从东方千手观音舞里得到的灵感。

他失去肋骨,后天生成的“第二身体”,不再仅仅是一具感官的容器,而自残缺中被赋予救赎与神性。用这种恐怖而柔性的方式诉说,哪怕肉体终将枯朽损坏,它的姿态、动作所凝结的意志,依旧可以忤逆时间,塑成永恒的化石。

灯光、音乐、舞步,古典韵律感极其强烈,传递富有诗意的毁灭感。

奇情艳丽的森森鬼气,充满嫉妒、仇怨与痛苦,求偶、交配,甚至还有杀戮。用独特的舞姿呈现出来,逼人泪崩。

底色或许有哀,但绝对不悲,化作瑰色的绝艳。

这支舞被称为极致的“Fractured motion”。(破碎动态)

但让它成为口碑巅峰之作的最末一笔,是舞者突兀而无解的死亡。

演完末场,凤立连妆也未卸,身着舞衣跃下三十七层楼。

一句遗言未留。

无可挽回的破碎,成就传奇,耽美于灰烬。

他至美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撞碎,弹跳如同坏掉的木偶。脚上的舞鞋脱落,翻开,鞋底朝天,是彩凤见日。

从来没有人因为无爱而死,也不因为太多的爱。

一定有些事情发生。很难自控的,奇怪的,会让人无力,即使做好准备也不受控制,无法抗拒的事。

看他跳舞的时候,小九就有强烈而无法解释的不安。台上的状态骗不了人,什么东西不对劲,很不对。

秦南枝把他遗物交还。

凤立活了二十七年,留下的所有,装不满一只牛津袋。

总在漂泊的人,不习惯身边有太多物件。

他的旧衣衫,眼镜盒,干涸的钢笔,手表,奖牌徽章、扎头发的旧皮筋……直到小九翻出装糖果的玻璃匣,才发现那些从未寄出,叠成纸鹤的信。

一一展开读完,再叠好放回去。

这才确定,秦南枝甚至懒得看他留下的东西,而是像打包垃圾一样,毫不留恋地把它们舍弃。

蛇循环往复,贪婪永不知足。

凤立的死,让她成了一个有足够理由向大众表演悲伤的独舞者。

最后一封信,是写给秦南枝。

“南枝。

即使在你身边形影不离,我亦不间断地想起你。

想起你天生凉薄,天生孤绝。你是如何做到,全世界只见到自己,只听从自己。

除了在台上,我几乎想不出你不遭人嫌憎的时刻。人人避忌你,拒绝接纳与亲近,如同回绝他们不愿面对的,生命中一切超出常轨的动荡和不稳定。

你也一如既往地厌恶这人间,快马加鞭从不停歇,一而再选择干脆转身,不为外物所拘。

背弃、不信,是你舞的底色。

我想起你昂扬出场,你舞尽沧桑,你面孔隐有恸色,每个姿势都蕴藏往事。想起你猩红舞裙,鬓边红石竹狂野热烈,神态又是何等遥远清寂。令人想要殷殷追索,折断依然致命呼啸的箭簇,想要扎透谁的心口。

我便不自量力,用胸膛承接了。

真奇怪,人有时候不知道做错什么,但一直被惩罚。世上也许没有什么纯粹的爱恨。回想起来,都是一层夹杂一层的遗憾和心酸。

我想对你说的是,台上的戏,演演就是一辈子的爱恨情仇。下台卸了妆,一辈子还很长。

蚌壳为了它自身并不需要的珍珠受苦,是命运选择砂砾闯进它的世界,再珍贵,都是痛苦和磨难的产物。

不是每只蚌都要酿出珍珠,我更希望它可以做一只健康快乐的贝壳。即使将我遗忘,像从未出现过,都值得。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或许我们从来不适合在一起,或许我只能默默拆掉我的骨,佯作不知吃下那些药……

写这封信,不是为了指摘和控诉。假如有一天你知晓我所做的,不必感到负累。只需要明白,喜欢你的人并不差,起码在爱你这件事上,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你顺意。

……”

苍白的鹤从指间飘落,再也无法展翅,青空已远如前世,遥不可及。

云影杳,月光寒。

镜子里浮出凤立的脸孔,还是那样忧郁俊美。真好看啊,像古诗里弹箜篌的官人,比美更耐人寻味。

临水自照的水仙少年,何以偏偏学不会爱自己。

凤立之美,美足短暂的一生。做男人美,扮女人也美,唱戏还是跳舞都教人挪不开眼。但他从不为自己的长相感到惊奇,总带着微微的羞耻和不适,生怕被当做异类,遭人排斥和不喜。直到离开闭塞的凤凰岭,天地太大而美与不美终究过于渺小,才小心翼翼舒展开。

水仙承受自恋的诅咒,终究要被自身的美杀伤。

镜中人对她笑一笑,“原谅我好吗?我也有用尽全力都想要追上的人,要做到的事。如果必须坠落,就让我坠落。请不要为我难过。”

舞台上的“背后灵”,有一张被希望所折磨,在静默和干烈中煎熬的脸。那些完美到近乎诡异的动作,早已暗藏精神崩溃的征兆。

不敢想不能想,他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美丽的肉身冲击成一滩血泥,该有多么疼。

小九痛苦得蜷跪在地,像压弯的空心稻谷。忍不住去想,如果凤立没有因为帮她而放弃大阪的演出,是不是就不会被逼到这地步。

人有心,怎受得住一而再地敲碎。深冬的霜寒入了脊梁,心器破裂后涌出的大量鲜血,全凝成一块半胶质血冻,颤颤地堵住喉咙。

她喘不上气,被泪呛得抽搐,一阵猛咳,冷不防咯出血沫。

“都要有这么一遭。”

连翘坐在窗边,看完了信,连同凤立写给她的。然后看树梢冻黄的月亮,架着腿晃荡,像沿着屋脊溜进来的猫。

死于命和死于非命,没什么不同。就像死于希望或希望的幻灭,也都一样。

到处都有痛苦,比痛苦更持久且尖锐折磨的,是有所期盼的等待。在无数次渗血的境地里,都无法磨灭。

人是在学会等待的时候才变老的。凤立早就是个老人了,从他爱的那刻开始。谁又能苛责呢?凡深刻地爱恋过,都懂得那种入海啸般席卷心头,以至无力分辨的复杂情感。

正如他在鹤信里摘录的诗句:“然而爱绝不亡故,绝不认识冬天,也不担心蹙额的风暴或灰暗的夜。”

秦南枝在肉身的诅咒中,化作不断勒紧的绳索,割断了水仙的头颅。

水仙将自己慷慨还回,却不说此生无憾。怎么可能无憾?无可抵偿者是为之憾。若付出太深切,得到的人会不知如何仰承此间之重。他懂的,一开始就明白,所以到死都没有怨怪,惟愿憾中更有谅与安。

天真的执念最残忍。

诗句多讽刺。王尔德的童话故事里,美貌富有,享尽万千宠爱的西班牙公主,在无意中让丑陋的侏儒心碎而死时,也只会撇撇嘴说:“那以后和我玩的人,要没有心才行。”

没有心就不会死。可凤立不是无心的木偶。

冷酷的蛇女拉弥亚,杀死了她的爱慕者,连同他残破的心一起丢弃。

她用“希望”毁了他。从肉体到灵魂,最彻底的摧毁。然后若无其事走掉,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小九把凤立留下的黑色皮筋套在左手腕,洗澡睡觉都不摘。

想他的时候,累得熬不下去的时候,就弹它一下。细微的动作,不为人所察觉。

“啪”地一声,皮肤便留下红印,犹如隐秘的鞭笞。

痛才会让人清醒。

去做点什么,为凤立。

一年又一年这样过去,一个浪头接着下一个浪头。人生仿佛有种奇怪的浮力,哪怕被激流冲得支离破碎,要沉下去也不那么容易。

钗贬洛阳价?江寄余的时代过去了。

镜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镜中人变换不同的模样。

化妆师在眼角描绘出张开的赤色鱼尾,深浅蔓延。情苗欲种,眼睛开合之间,暗地飞金的火焰在燃烧。

天黑霞紫,妆成。声色起影纷纷,魑魅低语。

叶观音还是舞者。

最末一次唱戏,在望绛亭。香劫的末句,“凤阁龙楼成火海”,她还记得。

往回拨数,元宵夜多耶广场的大火,距今七年了。

观音阁焚毁于烈焰,才过去两年。

那个冬至的黄昏,火烧云特别凄浓。她在窗下梳头,纳苏阿果匆匆闯至兰亭麓,惊得话也说不全,“……叶师姐,出大事了。”

岫玉梳子落地,折成两半,是断裂的青色河流。

手松灯会灭,万物有期限。

不该与他同唱帝女花的。所谓万劫总有停息日,但孽海永无静止时。 c9OCVtEllKYFS9AzMiqNxwF2pITKjiuTP7dq51NbSkpqeM9hcSkHDX648sUsVZWv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