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面自干?不不。
小九强吻了柳绰云。
唇贴着唇,齿关磕碰咯咯作响。带着不耐烦的凌乱厮磨,潦草又激烈。
她接吻时不习惯闭眼,于是好笑地看着对面惊恐的眼睛瞪得溜圆,睫毛展翅欲飞。
绰云吓坏了,完全反应不过来。她的大脑无法理解这种“意外”的发生,如同被施了咒语的木偶般杵在原地,浑身使不出劲。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闭嘴。小九很满意,松开禁锢。
“你……你……”漂亮的木偶抖如筛糠,舌头变得不像自己的。
小九用手背擦一擦唇角,笑得很无辜,“我寡廉鲜耻啊,你不是早知道了。”
“你变态!”
绰云羞愤不已,夺路而逃。
小九若无其事回到镜前,照了照,喃喃自语:“啧……还是要补口红。”
取出唇膏,拔掉盖子,用抽剑出鞘的手势。
在钟年年面前,不自觉地“表演”着,全然陌生的自己。不再是芳辰夜宴上的花衫小观音,而是疯癫挑挞的脱衣舞女郎,快乐的堕落者。
荒唐回幕尽收眼底,年年依旧镇定,柔声道:“叶小姐,我们谈谈可以吗?”
“来不及了钟太太。”小九动作稍顿,俄而又流畅地继续,“我要上台了。”
我也做不成观音了。
涂成两片金粉桃叶的眼睑低垂,回避目光相触。她根本不想见傅家的人,不愿再以任何形式与他们有所交集。
好多年前,风雨桥的集市上,她看到钟年年的戏刊扮相。繁华大舞台如梦似幻,妙善观音惊为天人。
兰亭麓初见如故,能给这位扮观音的前辈唱一场堂会,已经是难得的善缘,她多么受宠若惊。
谁知从那时起,发生的种种,不过是给其后的惨痛埋下伏笔。
若没有傅山海的出现,她想她的人生会更简单自在一些。留在衰老的罗师父身边,唱些黯淡过时的,赚不着钱的老派桂戏,日子还是会平静地继续下去,没那么多跌宕。
哪怕年岁渐长,沦为庸俗村妇,或干脆出落成一个心无旁骛的坏蛋也好。可是他出现了,她便要时刻审视自己,提防自己,不可以变坏,不可以不乖,要做个懂事优秀的人。那些庞大而无形的对照令她累,幸福却像太平山顶的雪一样遥不可及。无法消弭的距离,犹如一面镜,照射出她天生的残缺,她不想让自己残缺地站在他身边,就要手足无措地加倍努力。
落入此间境地,已经没什么好说的。江寄余也清楚这一点,才想方设法让钟年年出现在私密秀的观众席。他残忍地剖开了必须面对的真实——即使没有苗端午不明不白的惨死,她和傅山海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无论是兰亭麓的水榭歌台,还是Asakusa Rockza,这些人的存在,可以手无寸铁便侵犯她的世界,而且是一种充满无上优越感的侵犯。
不如就此让他们留在过去,彼此得到解脱。
大部分人,都只是生命的碎镜玻璃上缓缓划过的雨水。只有极少数的那些,化成留在上面的雾气缠绵不去,看不清,却也舍不得擦掉。
留下凌乱斑驳裂纹,都是得不到答案的,损坏的痕迹。
崩裂是由所有碎片同时完成的。
锋利的闪回里,浮出凤立水仙般的脸孔,苍白俊美如旧。
那几晚,他本该在大阪的舞台上大放异彩,将折断的肋骨化作翅膀,飞往更高远的青空。
然而并没有。
失场是天大的事,统统顾不得。
“你不去了?”小九简直不敢细问,秦南枝押上全部,结果临场落单,怎能忍受这样窝囊的铩羽。
他们曾为之付出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凤立只轻描淡写说,“因为你也不去了。”
你我之间,不论输赢。
匆促一别后,他没离开过凤凰岭。
如果不是他坚持,翻山越岭去寻那臂缠黑纱的男子,如果不是小伍师哥和岳在山的多方奔走,就不会在短短两个月内,从去世女孩的遗物里找到蛛丝马迹,再顺着线索,抽丝剥茧追查出结果。这些关键证据重见天日,足以令钟兆淇自食恶果。
最后关头,凤立赶到浅草把她带走。
解开重重勒紧的皮绳和缎带,把勒死人的束腰拆掉,新鲜空气猛灌入胸腔,真有再世为人之感。
“谁把你画成这鬼样子……”凤立拿纸沾水去擦她的妆,比唱戏时涂的油彩还浓重。他气得手发抖,一把一把黑红使劲往下抹,又干又疼,可是多么真实安心。
混沌脂粉热的泪,她的脸和脖子都擦花了,波浪发鬈乱糟糟,流浪猫似的。
晶亮冰凉的首饰全剥落下来,从耳朵到手腕到手指,再到足踝,腰间的链子随手一扽,扔进垃圾桶。然后他蹲下身,把她脚上刑具般的高跟鞋扒掉。
他替她觉得痛。光脚的路再硌人,也比穿这种东西好走。
“小九,我带你回家。”
小九我的姊妹,不要怕。
师哥在前面牵着她。仿佛回到小时候,师妹顽皮跑丢,差点掉进臭水沟,他在荒郊野地找啊找了好久,才把满脸脏兮兮的小姑娘领走。
走去哪里?不知道。都是无家可归的路岐人,但那不重要。
萃乐堂不复存在,只剩他俩,还手拉着手。凤立挨了教训被骂得掉眼泪,小九次次挺身而出,别罚师哥,要打就打我,我不怕疼。爱哭怎么了,爱哭又不是错。
以前师父总念叨,凤立跟小九啊,两个人的性子真该换一换。
如今换他来护着她了。
情势陡然逆转,小九有了重新翻盘一搏的筹码和底气。
毕竟钟年年在场,江寄余投鼠忌器,很难强硬作梗。
仍心有不甘,“姓傅的才是你儿子,你凭什么来管我?”
年年一句“凭我当年生下你”,他知道自己必须让开。
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风从何道来,骨肉如何在妇人的体内长成,再经由黑暗甬道,如成熟的果实坠落。鲜血淋漓一枚婴,懵懂无知,不知其后的岁月多少别离,欢笑与歌哭。
人可以懂得的事,其实那样少。
“如果没有该多好。”江寄余独自站在阴影最深处,一双碧莹莹眼睛逼视过来,“你也经常这样想吧?就像今晚,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你也是。”
不,我从未那样想过。
年年讲不出口。
讲什么也都没有用。
白昼光明岂知夜色之深。他不可以说自己对,但又不肯承认自己错。中间隔着太折远的距离,都无法再让彼此回到合适的位置。
“你们走吧。”他说。
无光的长廊,响起晃悠悠口哨声,轻佻又厌倦地回荡着。
兜兜转转,竟是回到兰亭麓。
年年说,“我可以保证你们所有人的安全。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
事已至此,她非常坦白,请小九顾念往日情分,再给出一点时间,让她劝说钟兆淇自首。
倘最终调停无果,也尊重他们的所有决定。
年年心里明白,往事不可重来。江寄余对她久藏的怨恨,根本无法化解,终究在不可企及的地方,长成一个她完全陌生的男子。
何以弄到这般地步?钟兆淇当初瞒天瞒地把孩子带走,或许另有隐情。
总之不能继续逃避下去。
每个人都有要亲自面对的问题。
凤立把小九送回凤凰岭,但无法陪她留下。
“不用担心,岳先生和小伍都在,不会再有麻烦。小九已经长大了,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后面的事。”
自古送别只到风雨桥头,再多不舍也要停下。小九抱住师哥,“你还回来吗?”
“傻话。”凤立笑着揉她的发,“我们不是还有约呢?”
伫立桥廊下,好久好久。
她深深望向凤立的背影,挥手自兹去,长风吹起落拓白衫,似隐入山林的孤鹤。万丈红尘留不住,几欲乘风归去,化作苍穹深处的淡影。
经过的别离太多,才会把每一次,都当成最后一次,那么用力那么珍重。还是从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起,心里已经有了永诀的预感。
兰亭麓的戏台好冷清,再无锣鼓鸣奏,从那年冬去,再无人登临。
夜深静,花也睡去。小九睡不着,辗转徒劳遂披衣而起,沿旧曲径,寻至望绛亭。
她从来认不清方向,只那一记惊鸿照面,烙印太清晰。要先穿月洞门,跨过弯拱桥,再行过一片扶疏的竹林。青石板有苔藓气息,就在这条小路上,她鼓起好大的勇气小跑上前,才堪堪与他并肩而行。
我们从来都不是同路人,只是我太想跟着你走。
无光,无火,石台冰凉,黑暗中听得到水声。一线幽黯的风穿过枝叶,沙沙,如兽潜行。是伤心的魂徘徊不去,过去的戏梦中人,全都被囚禁于此。
曾经脂香粉艳歌舞场,有花有雪,有竹有琴。今只剩流水的波纹映上亭阁四壁,晃动似淌不尽的泪,涟涟淋漓。
戏台是有魔力的。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台上去。
对面空空如也。满座衣冠俱散尽,你只是我的过客而已。
望绛亭堂会,尽管有个荒唐激烈的收梢,依然是她记忆里,很好很好的相见。只是啊,人一旦开始缅怀,就意味着有些东西走到了尽头。原来那些没用尽的缘分,最后都要用泪来还的。
冻青的月亮藏在乌云里,万物没有形状。
她开始唱。
从哪出戏开始?帝女花吧。
头一折《树盟》。门前灯千盏,凤台设下求凰酒。其实已经到了“愁云战雾罩南天”的地步,亡国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的命运。
他们在繁华崩摧的深渊前,相遇。
含樟树倚殿千年,树下定情,愿合抱千年如此树,不向人间露白头。
只惜花好月圆那么短。突然行雷闪电,把彩灯尽吹熄。人人都道是不祥之兆,公主无所惧,誓言哪怕将来要同驸马双双死于含樟树下,也“对天无怨,对地无尤”。
生逢乱世的姻缘,一语成谶。
人间总多风雨,问天问地也问不出几时休。
所以只剩她独自唱这海誓山盟。
戏词古雅,动人情肠。然而“乱世文章有何用,破碎山河难挽救。”
其后是惊痛、屠戮、颠沛,以及漫长的分离。
徒劳虚空之中,势必记得的,是那些尚无知觉的岁月里,庞大琐碎的动魄与欢喜。
记得他笑时眼尾银钩,露出小颗顽皮虎牙;记得他沉敛肃容,深蓝如海;记得摊开手心时掌纹缄默的走向,熟睡中呼吸的温柔;记得同他看过雨散云收,花的开落,桥的夕昼,河水滔滔东流不休。
她记得岭南人造的雪,如幻之境,也记得太平山顶的约定。炎热潮湿的岛屿,若有落雪便是罕见奇迹。连沙漠里都会下雪,但她等不到了。
为什么要在明明没有雪的地方,去等一场雪呢。就像在两个不可能的人之间,强求爱意的永不流逝。
如同雪会消融。眼看,看不尽,耳听,听不足。
目之所见即为真吗?并不。蜻蜓以为新刷绿漆的操场是湖水,光泽潋滟闪亮,蜻蜓点水,然后它再也飞不起来了。鸟儿看不见玻璃,海龟以为塑料袋是透明水母,鸡以为尖锐的长钉是虫……于是吞下这些会让它们痛苦的东西,痛得死掉都不明白为什么。
即使生活在同个世界,也无法看懂彼此。如果有爱,爱是比雪还要脆弱的东西,是睁开双眼做场梦,白日的黄粱一梦罢了。它不能阻止错失、变故,不能抵挡厌倦或背叛,甚至不能在伤害发生后得到一个,于事无补的答案。
“我不能说。”
这就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留给她的一句话。
心里一阵揉痛,似兰花碾碎在指尖。
那就到此为止吧。
帝女花的千古绝唱里,无论彩灯被风吹熄多少回,长平一定会爱上周世显,他们也必定会在国破家亡后彼此安慰,在含樟树下共饮一杯酒。他们也必定不能,在山河破碎后继续苟且偷生地在一起。花会再开,月会再圆,人生不能只如初见。
归于平静或归于孤独,一切都是注定的。她知道她不会忘记,但从此可以不要再去想起。
梦无所谓醒不醒,只有深浅可言。
盛世里最大的兵荒马乱,无非是放逐与寂灭。而那个曾怀着一腔孤勇去火中取栗的人,被留在了断瓦颓垣,依旧身无片甲,赤手空拳。
是否寄身在梦里,对她已经不是难题。
在这一念之间,池畔的动静惊扰了跷步,足踝折晃,她跌落在戏台边沿。
是谁?
白鹭掠波隐去。
没有人。风太大而黑暗太重,恨别鸟惊心。
悲伤是有气味的,像水边生的绿苔微腥,带着潮气,化作悲伤的人身周的雾。
小九怔怔地抱膝而坐,背靠湿凉的石柱,蜷缩成婴孩,眼前是无尽目盲的夜海。
没有比戏台更熟悉的地方了。去唱,无非因为她痛。
从梦中痛哭着醒来,如同遇溺般挣扎,拼命喘气,双手紧紧掩住面孔。泪流得满脸都是,连鬓角耳垂都是湿的。
痛苦似嗜血的凶兽扑杀撕咬,无处可躲,便只好逃回到戏台上。
望绛亭是座温柔的坟,倾听那些斟词酌句的爱恋与不舍,最后将它们同青春的岁月一起,温柔埋葬。
唱完了树盟,再是香劫、庵遇、相认……
只剩一个人的戏,开了腔,也要认真唱完,天地神明无欺。
风波过去,流言未平。那些好不容易从怀让脱身的同门,很难留在当地,多选择远走他乡。没什么彼此怨恨的必要,只是很感慨。其中一个说,当初肯回来,不过想有个地方可以登台。
戏曲黄鹤声远,她们想去往有舞台的地方,有光彩,有掌声,何错之有。
幻梦在时代的车轮下碾碎,个人的幻灭又能去哪里承接。
小九明白的。在同样坚不可摧的约束里长大,她也曾多么驯顺。其实是太晓得,不驯顺都毫无用处,挣扎不过徒劳。
唱完帝女花,她也该走了。
应该同年年当面辞行。
可是一连好多天,始终见不成。
后来辗转听说傅思鸣染病,情况似乎是不太好,或许他们都回了香港,难怪这边如此冷清。
期间跟岳在山喝过几次茶,他问她以后什么打算。小九说,未完成的事,我还记得。
他们这样的人,除了舞台还能去哪儿呢。没有过人的学历更没有别的一技之长,在无依无靠的处境里长大,一件可以用来闯荡人生的武器都没有。在台上真真假假地演,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就这么活到现在。
过去如此,未来恐怕也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