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把化妆间的圆镜取走,把它扛到天真观,留在那间总是收留他们的小屋。跟张月樵说,以后会来取。
临走前,还去看了废塔里的观音画像。
什么是观音?
她想了三个日夜,才找到内心的答案,“人们拜的并不是菩萨,是自己的欲望。菩萨也不是成了菩萨以后才去渡人的,而是渡了很多人以后,才成了菩萨。”
张月樵不再多问什么,只说,“世道严寒,今日下山去,山下鬼影幢幢,途中善自珍重。”
回到琴台镇那晚,小九在旅馆里做了个梦。
她站在镜子前,水银壁四分五裂,里面是个怪物。凄厉而忧伤的怪物,探着一双兰花云手,舞出命运的莫测和笃定,人与人的深情和薄情。
世事就是这样无处可逃,无计相避,处处火宅不得解脱。并不是所有痛苦都能解决,所有代价都能偿还。她和戏班众弟子,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只是时光短暂,有人一去不返,有人回来过,然后又消失了。
无法实现的承诺里,他们还在一起。跌出镜子回到现实,那些痛苦、遗憾、不甘、难以消抹的创痕,其实从未放过他们。
怪物尖细的兰花手,像一道冷冽的闪电扎进头皮,令其后的记忆开始模糊。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真实是最残酷的出卖者,那么残酷,以至于不得不选择忘记。
小九想,像她这样的人,一生所要面对的,无非是镜子而已。
不同形状,不同大小,清晰或模糊……跌出这一面,又跌进那一面。
镜子搭建的迷宫,裂纹是标记,其余都没什么印象了。好像漂流在温水里的浮冰,捞不上来的就渐渐融化,捞上来的化得更快,直到浮冰彻底消失,温水变得冰一样凉。
第一处裂纹,关于苗端午之死。傅山海这样同她讲,“对不起,我很想解释但那没有意义,我不能说。”
物先腐而后虫生。如果一个人背负秘密,就一定背叛了什么。
还说什么呢,但觉千言万语都丢进茫茫大海。
镜子是人生的指纹。她被迫困在这面可怖的镜子前,目睹爱消失后的面孔,是如何迅疾地衰老枯朽,变得陌生并再也无从辨认。
刻舟的剑失落了,连同那孤舟和舟上的印记,一起沉进湖底。独角兽在哀鸣中死去,它的泪水再也无法令湖泊变回清澈,蒸发后成为雨云,坚硬的角被泥浆覆盖,也会留下曾互相记认的痕迹。连一张纸烧完,都还剩下灰烬,爱呢?它是何时消失,又将遁往何地?
生平头一次,她在登台前喝了酒。
布考斯基在他的醉酒日记里写,“当你喝酒的时候,这个世界固然在那里,但会有那么一刻,你感觉不到自己被它掐着脖子。”
镜中没有人,怪物的白骨兰花手,正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充血烧灼的脸孔,令夸张的唇更鲜红。精致古典的波浪黑发,半月红指甲,眼角涂得更黑的泪痣,鼻翼闪亮的钻石,维多利亚时期勒紧到极限的沙漏束腰,还有亮片和羽毛扇。
夸张艳异的妆造,情色张力拉满,是世界第一脱衣舞娘蒂塔的经典形象。
自由的代价,从来都很高昂。连翘说得没错,从江寄余手里脱身的代价,必定更加高昂。
每一步他都算到了,他甚至不要钱。或者说,小九能给出的赎码,远比不上把这个游戏玩下去的满足感更大。
当小九向他摊牌,“我要把我的人带走。”
江寄余笑得像刚从白骨圣杯里啜饮过鲜血的神父,“你的人?连你都是我的人。”
他不让她有开价的机会。
那些沦落陷阱的学员,其中亦有原戏校的同门。而蜚声舞坛的《九歌》,不过令叶观音成为众傀儡中最值钱的一个。俗世的规则里,美丽与盛名,从来都是被欲望竞标的商品。
演出有什么问题?在哪里演,演给谁看,怎么演,有很多模糊的标准,非常难以定义。
在颓废糜烂的地下舞厅,脱衣舞是有伤风化的低俗情色,难登大雅之堂。在某些门槛极高的合法私密秀场,这种情景式戏剧,却是资本概念运作下,集裸/体、灯光、布景、舞蹈之美于一体的前卫观念艺术表演。
黑色大卫杜夫柏木火柴,火苗燃起时,散发幽幽焦枯香。雪茄烟气喷到她脸上,他用迷醉声线,描述那个拥有42厘米腰围的脱衣舞娘蒂塔,是如何吸引了众多社会名流甚至王室成员,登上《花花公子》杂志封面,并受邀参加顶级奢牌的商业活动。
“不去大阪,可以。那我的损失,该由谁来弥补呢?”
秦南枝的倒戈,令怀让舞集遭受重创,几乎抽成空壳。于是江寄余提出,要小九赴东京Asakusa Rockza跳私密艳舞秀,拿到赞助则违约金一笔勾销,他会放掉所有人。
三天跳五场,其中三场为不公开演出,贵宾可竞价上台触摸舞者。
这几乎是最利索的解决方式,伤害也最小。那些被迫参与过“商业演出”的受害者,没有人希望这件事被大张旗鼓地宣张,证据又不足以一次扳倒钟兆淇,硬碰看不到胜算。这对舅甥,一个阴晴莫测犀利狡猾,一个唯利是图毫无下限,可以有千百种方法去制造合理的“麻烦”。弱势的一方耗不起,都顾虑重重。
天秤一端,是同门的名誉和债务,另一端是她的职业前途和自由。
他给小九看蒂塔1996年的巅峰之作《香槟浴》。
蒂塔的表演,以细腻、优雅、性感著称,这支舞创造性地将香槟酒杯放大很多倍,以浴缸的形态呈现在舞台上,女舞者只身穿内衣,在酒杯里做出各种妖娆动作。灯光、道具、伴舞、音乐……都在配合这场女体盛宴。投影技术在舞者的皮肤上呈现动态纹路,巧妙设计的光照,则对动态肌肉进行精益求精的雕琢。
身高、颅骨的大小、骨架比例、所有部位的曲线纬度,统统有严格统一的标准。卡尺一量,差一丁点都不行。
脱衣舞的固定程式,万变不离其宗——脱掉外套等繁杂地舞台装束,只留下内衣。
蒂塔的舞蹈资料全部放完,江寄余递给她一杯朗姆火。是小九头一次跟他谈交易时,喝的那种酒。
多讽刺的轮回。那次她驱逐了秦南枝,拒绝重复绿光探戈,得以塑造独属于叶观音的作品。她以为自己赢了。原来跟魔鬼做交易,只要拉开序幕就没有尽头。与虎谋皮,早晚反噬其身。
江寄余不会甘愿受人摆布,退让只是权宜。
“当然你不是蒂塔,但那有什么关系?去吧,像海盗一样,去征服他们。到那个时候,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你和她们不同。好好完成这次表演,何必急着分道扬镳?接下来三年的资源你先挑。”
他见过太多。
羞耻心一旦失去过,就再也没有了,或者变成另外一种,麻木失敏的什么东西。在大街上脱光衣服都没所谓,像多余的头发和指甲,它们当然会再长出来,但继续剪掉也不会疼。
彻底毫无感觉。
玫红色的旋转木马,鸟笼一样的表演台,都是脱衣舞太经典元素。灯光迷离,红色紫色绿色,像焚烧女巫的广场。
江寄余自身后,抬起她的双臂,伸展如一只鸟。
“你要重新学习身体的语言。从走路开始——”
蒂塔的脱衣舞,是一种融合了古典芭蕾的舞步。非常有力,美丽本身就是一种入侵。需要勇敢并坚定,不畏惧打开。
打开是张与扬,脚尖提起,把头昂得很高很高,让身体来说话。肩膀垂下,再扬起手肘,张开胸膛,骄傲犹如宣誓。你的身体蕴藏极为稀罕闪耀的珍宝,你要展示它。然后摆动,很自由,很柔丽的行步。
女体就是你的语言。
莲步盈盈,倨傲地踏过人们头顶。双腿打开到极限,最诱惑的欲望之地。皮肤下的血管,蓝紫发亮,像浩荡而蛮荒的河流,充满生命力,细细响。转身的时候,将那丰盈裙摆踢起,强壮优美的黑蝶翼,会在目光中化为灰烬。
都是些极富暗示的动作。类似于肚皮舞,臀的摆晃,腰腹强烈的收缩与抖动,不过是模仿情潮巅涌时肌肉的本能反应。
挑逗并捕获,征伐与臣服,战斗并游戏。互为猎物,鹿死谁手。
“难道你没有这样做过吗?嗯?”
一双久经风月的,毒辣的眼睛,当然他看得出来。
舞者的身体没有秘密。
经过了一些什么,像刻下年轮。泥坯淬火,高温煅烧,成为瓷器,它的纹路、颜色与光泽,就留下火焰的痕迹。即使碎裂,也无法重塑。
要如何从破碎中得到完整。
她的舞不再是观音之舞,这甚至也不再是“她的舞”。
一旦踏上私密秀舞台,把自己放进镶满亮钻的浴缸酒杯里,被品赏亵玩,哪怕只有一次,她的职业生涯从此断绝了。
没有人会说,那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舞者。只会说,那是一个脱衣舞娘。
江寄余很擅长包装商品,叶观音的名字,会在临登场的最后一刻才揭牌,便于炒作竞价互动。
或许那正是他想看到的,要毁就毁个彻底。他亲手塑造的,只能由他亲手毁弃。
在许多陌生视线的围猎里,一边跳舞,一边脱下自己的衣裳,是什么感觉?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有这种经历,不需要懂。
如果我不是叶观音。
面前的镜子仿佛突然崩裂,一片一片四下飞溅。
再也看不见里面浓妆艳抹的脸。
她没有脸。
锋利碎块裹挟着记忆,狠狠扎透身体,不流血但痛。
就差一点点,险些被推入金粉紫绿的深渊。
很混乱,拼不全的浅草之夜。
自幼登台,从不知紧张为何物。但那晚不行,她的身体在拼命抗拒。被掐住脖子一样喘不上气,喝水也吐,止不住地犯恶心。小腿肌肉痉挛,足趾颗颗蜷曲无法舒张,塞不进高跟鞋。就连这双鞋,在动作设计里最后也是要踢掉的,光着脚跳。
热敷都来不及了,浑身的肤色要均匀,连双手也擦了粉,不能沾湿。
还有二十分钟。江寄余对她讲,“想想你是为什么来的。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别让我的贵客不开心。”
独立化妆间有盥洗室,小九只觉这地方无比窒息,执意跑去外面处理。
他也没拦着,但不让人陪。
还怕她不回来么?
小九抱着马桶,呕得眼前黑云缭乱,还是什么也吐不出来。登台前至少六小时不能进食,否则胃部会凸起,影响观感。最后一次按下冲水扭,听见外面有女声喁喁交谈,间或夹杂爱娇的轻笑,“年姨年姨,你猜今晚——”
推开门,与柳绰云在镜中相对。
复古妆容厚重夸张,遮去本来面目。但那眼角刻意突出的黑痣,波浪黑发,紧缚到极致的束腰,一望而知是蒂塔《香槟浴》的标志造型。
那么盛装之下,必然是今晚压轴的神秘脱衣舞娘。
在江寄余身边待久了,她晓得世间没那么多巧合。柳绰云不会平白出现,身边还伴着钟年年。
呵“贵客”。似这般费心铺排,无非要断绝她的后路。
其实无所谓。遇龙河的水不曾逆流,人生在世,也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身前身后两茫茫,但不能停下罢了。
答案提前揭晓,谁都不用猜。
钟年年一时哑然,手里的粉扑掉进水池。
脂粉洇开,昙花凋落。
虽只数面之缘,毕竟得过善待,尚欠一句始与终。小九便上前对年年道,“那晴水观音,我已经还给他了。”
绰云怎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等年年开口,抬手直戳戳指向她脑门:“Steven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受你蛊惑,把傅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你倒还好意思提?”
“傅家的脸面关你什么事?这位莫名其妙的小姐……”小九语气冷淡,“你姓傅吗?”
看也懒得正眼看,绕过柳绰云,径直朝门外走。鞋跟笃笃如匕首,挺拔鹤立。至少这一秒,还没踏上私密秀舞台,她还是骄傲的叶观音。
这是她的退场,一步都不能坍了身架。
退出太平山顶的约定,不必再等那场雪。
“年姨你听她这是什么话!”身后的柳小姐气得跺脚,“我真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寡廉鲜耻的女人!苗端午刚死,热孝都没过,等不及地跑出来跳艳舞……”
“阿绰!”年年喝止她。
小九背影僵定。停住步,回身望定两人,目光最终落回柳绰云脸上:“苗端午的名字,轮不到你挂嘴边。你们,谁都不配提起他。上次那耳光打得太轻,还没教会你说人话——我看你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新仇旧怨一齐血涌上头,绰云想起医院里的掌掴之辱,实在按捺不住,冲上去扬起巴掌。
旧景重演,她所有的反应都不再新鲜。
“我的妆不能花。”小九及时扣住她一双手腕,把人抵在墙上,俯在耳畔低低警告:“所以,现在不方便跟你纠缠。但凡弄出点差池,特地邀请你来看好戏的那个人,会很不高兴。他要是不高兴了,就会有更多的人不高兴,其中必然包括你。听懂了没?”
“呸!”
一口唾沫啐在面上,是柳绰云的回答。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消停点?”
小九有点困扰,偏过头想啊想,两条漂亮的眉毛皱起,手上力道丝毫没松。紧贴的胸腹,能感觉到对方急促的呼吸,紧张愤怒喷薄欲出。
绰云还在挣扎,叽叽喳喳骂个不停。
走廊偶尔有人路过,奇怪地侧目。
“你真的好吵。”小九无奈地看着她。
“叶小姐……你们都冷静一点。”
年年回过神,刚欲劝解。突然间,小九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