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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此地曾经别

机翼轰鸣震耳欲聋,小九听不见。

心灰志堕的疲惫,像件湿衣裳,裹在身上又冷又沉,只想昏睡。

夕阳血色刺目,将她从乱梦中惊醒。飞机开始缓慢沉降,高空之下是岭南腹地连绵不绝的山脉。

童年时被师父带去学校后山坡上喊嗓,唱山歌。

“山洪中没有浮萍,暴风雨中才有山鹰,山鹰的眼睛不惧迷雾……”

山的另一边,有很多新旧坟茔,但没人害怕。他们去荒废的草坡寻找野莓和串串红,清晨带露的最甜,风吹起涩香的青草味,带点雨后泥土的腥。

戏歌使人忘却烦恼忧伤,心境开阔,脚下崎岖的山路,也会越走越明。那简单的旋律,十几二十年不曾冲淡。时间再多,再庞大,摧枯拉朽,像座山一样压下来,少年的魂儿依旧在坟墓里唱这歌。

“萃乐堂”的牌匾陈朽了,她也还记得,和大师姐在无人的化妆间里偷偷跳小狐步。连翘其实是喜欢舞的,从电视里学来的那种,代表着遥远世界的另一种生活,轻柔活泼而浪漫,不需要痛与力量支撑的舞。

她还没长个儿,像只跟着白天鹅摇晃的小鸭子,两人快乐得打滚,捂着嘴咯咯笑。

连翘最喜欢靠左首那面圆镜,还说,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的镜子里映出的模样,也是不同的。那面镜子照人最美,使她快乐,成为大师姐专用的妆镜台,谁也不肯让。

小九指着圆镜问,你以后去哪里都带着它吗?

带着啊。连翘对镜贴圆鬓,杏眼梢高高吊起,就有了女子最初的妩媚。她想了想,又说,我喜欢的都在这里,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她以为她说的是镜子,其实是远绸。当时小九并不明白,喜欢的东西都会一直不变吗?如果喜欢的人去了别的地方呢?可她不敢追问。

人一生的快乐,全加起来能有几天?当一个小孩学会掩藏心事,第一次觉得困惑,就开始变老了。

她想把镜子带走,十岁下午的那面镜子,如果它能找回连翘的快乐。

四处草木猖獗,琴台镇通往戏校旧址的那条路,还是老样子。如果说有变化,仿佛是变得更窄,更破也更颠簸。

小九站在大门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传达室没人,窗玻璃被砸碎,剩个惨绿的木框晃呀晃。目之所及,又空又静。岭南的仲秋太炎热,贪凉的人们都在室内躲避热浪。门口停着一辆蓝色的垃圾车,隔着落锁的铁门朝里望,操场也是空的,没有奔跑跳跃的身影。

为什么没有人?那些怀让的学员都去哪里了?

小九疑惑地站在铁门外,地面拖长着黄昏的天光云影,蜻蜓和蜜蜂嗡嗡不停,野猫慵懒地趴在窗台角落。

茕立的影子后面,又多了道影子,缓慢地移动。

她回过头,香樟树后走出个潦倒瘦弱的男子,像条流浪大狗咻咻靠近。

旧棒球帽压得极低,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在逼近时对上一双发红的眼睛。

“你,是不是叶观音?”他的嗓子很轻,本地口音。

“你是谁?”小九惶然后退,汗湿的背抵在生锈铁栏杆上。

男子咄咄上前,堵住所有可能逃脱的路。

“那就是你了。”

他自言自语地确认,突然抄起垃圾车里废弃的木椅子,不分青红皂白朝她砸下来。

小九大骇,下意识往边上闪,木椅残破的框架卡进铁栏,一时拔取不出。

铁门剧烈摇晃,撞击的哗啦声惊得野猫窜上房梁。

来不及问前因后果,她趁机往开阔处跑。

“还有脸躲!”男子反应很快,放弃那破椅子拔腿便追,拽住后领把她扑倒在地。

小九在挣扎中掀落了他的帽子,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不认识你!”

“老子认得你!现在晓得怕了?”劈头几个耳光把她打懵,明晃晃的拳头提起,向她大吼:“个臭不要脸的贱货,你为什么害人?!”

悲愤的质问里,竟听出几丝哭腔。

颤抖的拳头未及落下,一记琴杆扫过,男人吃痛,猝不及防被砸倒。

“……师哥?”

逆着光,凤立单薄的轮廓锋利得像把剑,笔直地戳在她面前,手里攥着把胡琴。方才那一下用尽全力,琴颈已折断,丝弦挂拉着,木屑飞崩。

男子捂着后脑的伤,也不辨来人是谁,总归是叶观音的同伙吧,都不是好东西。当即发狠回踹一脚,踢中胸肋。

凤立跪跌在地,哇地咯出满口血,喷在那男人肮脏的裤管和鞋面。他忍着剧痛踉跄起身,把琴杆尖锐的断茬对准前方。

血不断从嘴角涌出,玫瑰般酝酿着红宝石,脸孔苍白呈蜡色,像威尼斯瘟疫时期的鬼魂。

一双眼睛黑洞洞,藏着深渊,是无声的威慑。

不过挨踹一脚,怎么脆弱成这样?把人踢到吐血,行凶者着了慌,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对方明摆着拼命的架势,难道接着打?惊乱中,扭头跌跌撞撞跑掉。

小九才看清,男子左臂缠着一截黑纱。

翻进传达室破损的窗,和凤立互相搀扶着,两个卸甲归乡的伤兵,步子迈得很重很慢。乡音无改鬓毛衰,年轻的背影竟也染上几分迟暮。

打开一楼的练功房大门,霉味呛鼻。淡青色灰尘扬散在夕阳的光束下,幽深如盘丝洞。

宽阔大镜子,半掌宽的裂纹从中贯穿,像被什么东西砸过,凹陷处有闪电般密集沟壑,往四周扩散开。

镜里镜外,生命的界与限。

人老了,只会爱着旧的人和事物。

“小师妹,来一段?”

凤立若无其事,抬手蹭掉唇边的血渍。一抹红痕斜涂在颊边,还有一抹化在手背,是花开两朵。

流畅的云手,起势。

那是双太美丽的,乾旦的手,美得近乎不祥。一寸多余的骨肉都无,秀丽白净瘦削都恰到好处,一点点神经质,错生在男人身体上的,女人的手。

都是半点也不媚俗,天生的一段风流。

“来。”小九望着他,笑中带泪。

没有琴鼓,没有妆没有髻,四顾无栏可凭。碎步如疾风越转越快,他们在荒废的萃乐堂,捡起了过去的辰光。

孟丽君和苏映雪的洞房花烛夜,是“莫道人远天涯近,原来相逢是故人。”

《怜香伴》里两名女子一见钟情,是“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你共我百尺之外,遥相对一笑开怀。我一笑风流云动,你一笑草鲜花开。霎时间,跃澄波银鳞摇摆。啾啾儿,啼黄鹂翻舞亭台……”《素女与魃》。

都是两个女子的戏。

凤立的身段造工已出神入化,唱腔也从未荒废。但运嗓比以往更细致了,小九一听就察觉不对——好嗓是不需要这么抠的,气不足才要省着用,每个字的吐纳都如履薄冰。

末句拖腔时,他实在难以为继,拔高到云端猝然中断。凤立捂着胸闷咳几声,喉结不明显地快速滑动,许是强咽下一口血。

小九忙去搀他,“踢得很重是不是?我带你去医院。”

“不要紧,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凤立露出歉意的笑容,捉过她的指尖,往侧肋末端轻轻按了按。

躯干消瘦见骨,棱角分明……等等,骨?

她终于明白,连翘何以于心不忍,说“他已经付出太多代价”。以及远绸那句,“你劝劝他”……来不及了。

为塑造那支舞,凤立硬生生拆掉胸腔最末两根肋骨。

这种近乎猎奇的手术,对身体的摧残程度,不亚于中世纪的鲸鱼骨束腰,能把内脏全部挤压变形。

他那纤薄到不可思议的腰与背,有别于亚洲男子常见的骨骼比例,竟来自于如此残忍的雕琢。以舞者的眼光来看,当然是美的,美到无可挑剔,有种近乎畸形的恐怖。

上世纪好莱坞传奇女星,身后留下无数未经证实的传闻,其中就包括为保持性感身材,抽取两根肋骨。举世尤物,一生都被和政治人物相关的艳闻纠缠,连香消玉殒,也笼罩在权力阴影的谜团之下。她曾在采访里说:“男人愿意花大价钱买我一个吻,却没人愿意花五十美分了解我的灵魂。”

但凤立觉得无所谓,只是种选择而已。他的灵魂在舞台上,只由自己塑造并定义。

失去这两根骨头,他常幻觉背后生双翼,凤凰涅槃过后,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轻盈。

尘埃还在飞舞,如千军万马漫卷。小九在那束光里,走近,然后搂住他。

夕阳透过灰暗的长窗玻璃,烘黄如一块过期蛋糕,泛出微酸的甜味,是他们没有性别的情谊。是人与人,而无关男女。

“痛不痛?”她不敢太用力。

“还可以再抱紧一点啊。”凤立笑着揉她的头发,好像她还是个六岁的女童,他们的小师妹。

好瘦好瘦,怎么可以这么瘦。心脏对着心脏,跳动着同样的节奏。

“小九最好了。不像他们,总是问,值不值得。”

“你喜欢就值得。”小九说。

“连翘告诉我,你回了凤凰岭。我这次来,是想带你离开怀让。你一直跟姓江的在外面东奔西跑,很多事不知道。”

那些莫名而狂暴的敌意,来自早就埋下的祸根。

琴台这处分校区,在江寄余眼里,从来都是鸡肋,夺地失败,更同弃子无异。

《九歌》公演结束后,原戏校出身的学员都被送回来,跟去海南集训那些,才是他久经历练打磨成熟的嫡系,无可取代。

这一“送”,就等于“扔”。连同在当地招收的学生,统统懒得多看一眼,根本不关心他们的前途。上了台能跳两下的平庸之辈到处都是,优秀的舞者万中无一,不是最顶尖的料子,就毫无价值,他根本没兴趣浪费时间。

这些学员的合同,全捏在钟兆淇手里。他打着鸣潮的旗号,以历练演出为名目,诱迫女孩子们在娱乐场所进行低俗表演,招待所谓的重要客户。这些“营收”,部分用于支撑岭南舞团的运转。可想而知,必定还是以中饱私囊为最终目的。其中多少无耻勾当,不堪细想。

钟兆淇是鸣潮的小舅子,这层撇不掉的关系,足以令他在凤凰岭横行无忌。千灯小镇项目正如火如荼,余下些边角料的合作,被他无所不用其极地贪入囊中,胃口多大,贼胆就有多大。

能歌善舞的美丽少女,是投喂给欲望的诱饵,鲜活美味的“礼物”。钟兆淇牟利不择手段,又是个中老手,一切进行得很隐秘,至少看上去是“自愿”的。

隐晦的流言,每分每秒秘密发酵。女孩子们年纪还小,能被送到这里来,多是无亲无靠的孤苦出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但不是每个人都甘愿任由摆布。

作恶一旦尝到甜头,只会变本加厉。事情愈演愈烈,有个女孩不堪受辱,竟从风雨桥跳了下去,尸体被冲到下游一千多米处,打捞上来时已面目全非。

搞出人命,可大可小。知情者出于种种顾虑,不得不统一口径,说女孩是受不了训练的苦,闹脾气自杀。消息被压得很严,社会层面激不起什么水花。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个中隐情还是不胫而走。

怀让的岭南分校,连同叶观音的声名,瞬间烂透了。数不清的鄙夷和怨恨,化作有毒的细菌孢子,疯狂繁衍滋长。钟兆淇把她立做活招牌,不停招徕新学员。当地人都认为,她跟舞校这些皮肉贩子蛇鼠一窝,诓骗涉世未深的女孩去操持腰货营生。

小九恍然,文竹表姐的恶声恶气,还有校门外突然冒出来袭击的黑纱男子……就都说得通了。

据说那女孩寻短见前,坚持要跟已经谈婚论嫁的男友分手。小地方藏不住秘密,有人在校门外看见他们的争吵。两人用家乡话争执着,女孩痛苦不堪,只是去意已决,“求你了,放过我行不行?就当我对不起你嘛。”

卑微又坚决,像个伧俗求饶的丫鬟。

男友不肯答应,却问不出原由,随手抄起地上一块砖,往她背后的窗户砸去。

闲言碎语,从那间小小的传达室往外蔓延。

他们小时候在一个村寨里长大,一起玩耍,青梅竹马。如果不是女孩进入怀让,这段青梅竹马的故事会一直持续下去。不明真相的各种冷嘲热讽,变作茶余饭后谈资。男友被耻笑成一个失去理智的流氓,不自量力的傻瓜。人家早晚要登上高枝的,不缺更好的选择,何必还要找来纠缠,让自己难堪。

直到女孩的死揭开疮疤,掩藏在歌舞升平下的脓液才得以流出,腥臭肮脏。

脱身谈何容易,长期处在封闭和威胁里的惊弓之鸟,哪有余力反抗。合同里留下很多暗坑,“商务演出”又完全是合法经营的范畴。再加上名目繁多的培训费、置装费、食宿开销等等,违约金不菲。

凤立推测,钟兆淇只手遮天那么久都未被揭发,也是因为受害者困于对后果充满恐惧的想象。无孔不入的恶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没有完美受害者。女孩子都还年轻,承受不起曝光后的压力,以及更多不可预知但必定发生的龃龉,不愈的伤痛,或许要持续一生那么长。

“小九。”凤立拢住她的肩,似心软的幼童捂暖一条僵蚕,“你留在这里,他们会迁怒你,伤害你。”

“我现在不能走。”

他们之间从不需要太多语言。

凤立懂了,“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回去,安心准备大阪的演出。”

我们,还会再相见但——不会台上见。

那舞台对她已毫无意义,哪怕只为凤立,这一步不得不退。

荒废的何止萃乐堂。

如今的凤凰岭,与废墟无异。

它是各种欲望混杂的注脚,一片被蛮横入侵、破坏、征服、控制的流血之地,垃圾里只能长出毒刺荆棘。

她曾经拿着一个梦幻的气球,在荆棘丛里站了很久。那么小心忍着痛,不敢说话不敢动,气球还是破了。

缤纷的碎片,转瞬失去所有色彩,或许它们本来就是黑色的,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爬进她的身体。

一座塞满丑恶秘密的暗牢,何处找到自由的钥匙。 yIwMZCtEcw9WeLLzhfytVb1gCi989gYuk+XmEHqSkmpxfF+8YbdExXtND+LcLb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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