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89.望无尽圆缺

沈砚匆匆近前,靠近赵先生耳边,低低回句话。

赵先生皱眉,说,“今天什么日子,由不得她任性。”眼角还稍着那一对璧人,语气多有不悦。

沈砚做人甚是上道,在边上候了片刻,早听得他们夹枪带棒地对峙,趁势“安慰”道:“韦先生别多想,都是小打小闹。楚小姐晓得的呀,早年‘溜鱼’下赌,水下礁石嶙峋就不必说了,船可是往珊瑚丛里开。水浅不一定安全,珊瑚枝刀刃似的,能把肉刮拉下来片成白骨架子。运气不好么,血能引来鲨鱼。这才哪儿到哪儿?轧闹猛图一乐,哈哈。”

连翘朝沈砚看一眼,心头滋味复杂。都不用正主儿亲自敲打,自有亲信鞍前马后,虽然她知道不是为她。

“不提这些。”赵先生和颜悦色摆手,“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个,爱待在风平浪静的地方。钓钓小鱼小虾就蛮好,愿者上钩么。”

美人鱼再美,不过是刀俎下的肉。戏子算什么东西。他要他们知道,谁是刀俎。

月色单寒,照得远绸白惨惨的一张脸,透出几分青灰。

到底是后生,见识少了,怎不再逞英雄天不怕地不怕?赵先生很满意,鸣金收兵,招呼他们,“甲板上风大,进去喝几杯暖身。”

楚宝嬛容色始终不变,颔首应了,如释重负舒口气。很轻,不为人所察觉。

连翘也很满意,但觉左右有靠山,所有人都向着自己。遂冷笑转身,眼皮也懒得夹他俩。沈砚的那些话,隐含威胁之意。无论是否夸大其词,任谁听了都胆寒。她也害怕,不过那两个人一定比她更怕。

远绸伫立原地,失神地望着那袅袅背影。脱胎换骨的连翘,认不出半分旧时模样。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万分迷惑。

她跟小九跳完了《九歌》,却没留在舞团,也没回凤凰岭,竟跟了赵天仪?是自愿还是不得已,着了老狐狸的道?惊堂亮相重登场,到底干什么来了?很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向谁开口,全重压在心头。

又看一眼楚宝嬛。他已经开始后悔接下那请帖。

主舱打开,酒香泡沫般翻涌,把空气里的咸涩冲淡。

入席了,座上客不多,一通介绍,来头都不小。只好收拾心情,落座在各自的人旁边。

白天钓的海蟹摆上桌来。

通红狰狞,比人脸还大,张牙舞爪的巨钳还保持着攻击姿态,眼睛黑亮如珠——然而已是死物。

海里的蟹比淡水湖里的腥,怎么做都有股子难掩的海腥冲鼻,肉糙且咸。这种蟹不像淡水湖里的,不用五花大绑,反正天海茫茫四顾无路,逃不掉。

前尘往事涌至心头,当初谁与共。连翘想起某个遥远的中秋,他们这些没家的孩子,和师父们一起过。

罗、冷两位师父都没娶师娘,煎炒烹炸无不亲手调弄。有螃蟹有黄酒,先拜月供祖师,再摆上院里的青石桌,团团围坐。

乡野里吃蟹没那么多讲究,螃蟹用稻草绑好,翻个个儿,丢进蒸屉隔水蒸透。远拓最自觉担当,总是替她这个大师姐照拂着所有人,捞最肥美的母蟹,放进师父们碗里。懂吃蟹的多爱蟹黄,偏连翘口刁,只喜欢蟹膏。最壮的公蟹,一定是留给她的。

不顾烫手,先剔去紫苏叶,翻开热腾腾蟹斗,把蟹肺抠掉。还细意叮嘱她,蟹壳中间那块八角寒性最大,不要吃,会肚子疼的。

秋风爽,金黄桂子落如雨,李伯在月下拉一曲《广寒宫》。蚊香烧过大半盘,酒足饭饱,曲子又变作《但愿人长久》。

世间良愿何其多,长久是其中最难的一种。

那贫瘠而丰盛的夜晚,没有衣香鬓影,没有考究排场,但重要的人都在身边,很圆满。

满桌全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亮晶晶很晃眼。

远绸坐在对面,看着连翘拆解盘中一只虾。她敛目垂首,那么专注,对席间推杯换盏的交谈毫无兴致。餐叉将虾头按住,银匙边缘顺势一滑,便将那硕大通红的首级割下,再又划去虾尾。虾身的第一节也被固定,银匙的圆弧边沿从虾体侧滑开,虾壳已轻微剥离。匙底稳住虾身,再叉子将虾壳按住,缓缓拖出虾肉。

费上这许多巧劲,剥出完整的一只虾,膏脂鲜腴,白肉弹滑柔嫩似水晶。手势利落洁净,没发出任何餐具碰撞的声响。

远绸收回目光,杯中香烈的液体晃呀晃。他想起是那年除夕,风雨潮戏校要散了,最后一顿团年饭,是他给大伙儿剥的虾。用手一只只拆出来,先给小师妹,小九年纪最小,再给连翘,她是大师姐……

如今仍同坐一席,却相隔天遥地远。

抛却前尘,各领风骚。

没有人再为她做这些,什么都自己来。其实她做得很好,根本也不需要任何人了。

远绸从未发觉,连翘脱胎换骨后的一举一动,竟有在台上做花旦时都不及的从容与合衬。庄重到恰如其分,不经意流露一点媚人,仿佛生来如此。

但他知道她不是,如同他自己也不是。她瘦了好多,鹅蛋脸庞清削下去,一双汪汪杏眼尤其地大。含在密扇般的睫毛里,大到空茫,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戏文里的英雄美人,凡改头换面,一定经过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变迁。

那些蟹都被拆开,坚硬壳甲全部碎裂,不流血的死伤。

空着的座席,一人姗姗来迟,垂着冰冷嘴角,面无表情但明显看出不情不愿。

沈砚推着轮椅上的女子趋近,众人曼声招呼,都认得出,那年轻的女孩是赵先生的女儿秋白。

曾一面之缘,远绸对这位千金有点印象,实在也因为她在兰亭麓扮男装跟钟年年跳舞,太出风头。那么洒脱张扬的女孩子,今晚判若两人,洋娃娃般精致华丽的装扮也掩不住憔悴,整个消沉下去。

楚宝嬛对她的状况表示惊讶,出于礼貌,低声关切地垂问。对面爱搭不理,皱眉冷淡道:“一点小伤,不要紧。”

赵先生便笑着解释,她前些日子跑去山里写生,不小心摔了腿。

说起来还是做生日呢,爱女心切的赵先生,专为她一人安排游艇出海,摆设筵席。

大小姐看上去心情很糟,对坐在她父亲近旁的连翘,更是懒得相与。那位置坐过多少女人,恐怕连赵天仪自己都数不清,环肥燕瘦,短则十天半月,长也不过一年半载。上一任楚宝嬛已经算个中手腕高明的了,风雨不透敷衍好几年,险些登堂入室。难道要管她叫妈?秋白心里一阵恶寒。

今朝风水轮转,楚明星身边也换了新男伴,英俊的面孔颇有些眼熟,她一时想不起来。

真是莫名其妙恬不知耻的一群人。

连翘是初次见到孟秋白,不免留心多打量几眼。

她不再搞怪贴假胡子穿男装,把自己塞进一件中规中矩的花卉刺绣抹胸长裙里。品牌设计师Maria一贯的庄重风格,同时兼具优雅、得体、精美,像出自一位严苛、富有而保守的母亲的眼光。她出现在此时此地,完全符合五十岁以上财富掌握者们想看到的下一代千金印象,伴随父亲出席宴会,做一个没有意志没有灵魂但舒展大气,一望而知美丽高档的时尚挂件。

那不是她本来的样子,所以会时时流露出刻板的厌倦感。那种神情,对富丽堂皇过于餍足,习以为常到倦怠。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抱怨,不知道该怎么抱怨,甚至想不出该抱怨什么。

每个人都是这海上夜曲里的音符而已,突然跳出音轨的音符,就显得尤为刺耳。

当赵先生闲闲提及,不久后小女将与沈砚喜结良缘。举座哄笑,道贺声连连。

秋白陡然变色,手中一抖,碰翻了酒杯。她瞪视着父亲,绷紧的姿势仿佛所有细胞都在抗拒,眼中满含愤怒和委屈。

酒液染污昂贵的裙子,她刚要说什么,一直不怎么开腔的沈砚,将手按在她肩头,亲昵低唤一声,“怎么这么不当心?”

他叫她“白白”,刻意得有些狎昵。

秋白像被蜘蛛网粘住的蜻蜓,僵在当场,手指在桌下揪紧裙摆,发不出任何声音。

贵客们都是长辈,善意地调侃:“侄女好事将近,难怪老赵最近气色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很快有人附和,“真是男才女貌,天生登对。”

沈砚照旧若无其事,对在座诸位赔笑道,“我带她去换件衣裳,大家接着喝酒赏月,别扫兴。”

连翘微诧,之前从未听赵先生提过此事。现在她很确定,连秋白本人也未必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赵先生举起杯:“今日赵某——”

连翘没心思听他们又说了什么。轿子互相抬吧,谁知私下多少勾当,真正要紧的事,从来也不是饭桌上谈成的。

月亮?透过舷窗抬眼望,海上的月色寒白,被阴云缠绕着时隐时现,像一块湿哒哒的毛玻璃。

秋白没有再回到筵席上,连同沈砚也一去不返。

这酒后劲真大,她浑身火烫,心跳得很厉害。

那边厢,远绸正给楚宝嬛布菜,殷勤妥帖。

连翘独自斟满杯,一口饮尽。

“慢点喝。”赵先生让侍者把酒瓶拿走,又在桌下拍拍她的手背:“海上风大,仔细醉了头疼。”

他的身体对着右侧,还在同那范先生侃侃而谈,不过见缝插针关照一下。但不管什么时候,那双精明的,把一切尽收的眼睛,都是有意无意看住她的。任何细微的小动作,都逃不过。

酒意上了头脸,虚空就如潮般翻涌,不免尝出难以言喻的心酸苦楚。连翘一跤进酩酊的世界中,心底升起一点感动,所有情感都被强烈放大。

一滴眼泪偷偷浸出眼眶,她不想被人察觉,有点飘忽地站起来,“失陪一下。”

洗手间的鎏金大圆镜被水汽蒸得模糊,伸手重重抹掉,对着镜子里艳若桃花的脸,挑唇一笑,“你呀。”

她接受一切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做不了好人了,坏又不够坏。尽管痛苦,依然这样安慰自己,反正又不要什么长命百岁。

另一艘游艇依旧灯火通明,乐声缥缈,随风远远传送。

这边就安静得多,见不着闲杂人等,站在二层护栏边朝外望,夜海黑沉无垠。

凤凰岭是山多水长的地方,童谣里唱山的那边是海,原来要翻过那么多座山,才能看到海是什么模样。

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但觉这片刻才是自己的。

转角另侧发出短促的锐响,像什么金属互相碰撞。紧接着是男人低沉的威胁,“当现在还是三五年前?你爸都自身难保,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耍大小姐脾气?你不会以为姓傅的找了人顶罪,你撞死叶观音舅舅的事就能当做没发生吧?”

“你住口!”

女声在抽噎中嘶哑断续,连翘辨认得出,是秋白。

她酒都吓清醒,动也不敢动,双手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丁点动静。

那个夜晚很漫长。

还有什么能记得起来的事?哦,美人鱼没有死。没多久,连翘在一部大热职场剧里看到她。刻意扮丑的女一,戴土笨的黑框眼镜,脸颊上还画了雀斑,只为接下来华丽变身做铺垫。长衣长裤捂严实,估摸是皮肉伤痕还未冉尽。

连翘不会忘记月光下那张苍白凄楚的脸,其实是很漂亮的。

海鸥的鸣叫在耳边盘旋。

“我知道的就这些,内情一概不清楚。”连翘放下空杯,她的话说完了。不多不少,恰是喝光一瓶酒的时间。

那些全息影像营造的冰雪,冻成彼此沉默的背景。

做观音还是笨企鹅,已经不重要。

她们从来都是两种不同的人。小九知道舞者的身体不可以承受这些,诱惑或别的什么,从不去碰。

连翘也知道,但她选择最激烈的方式,沉浸于对生命感知的体验,去撞南墙,也无所谓回不回头。

“当初去纽约进修的本应该是你,结果阴差阳错,去的是凤立。那笔钱不是小数,秦南枝给他解决了……”连翘斟酌着言语,“他已经付出太多,你若肯让一步,也算成全他那点痴心。我没别的意思,怎么选择在你。”

酒喝太多,她的嗓音不复以往甜润温柔,变得低哑略沙,像风吹过灰蒙月亮的摩擦声,还带着海水的咸涩。

小九过很久才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戒尺,千万替师父保管好。”

“我不配留它,用完会物归原主。”隔着餐桌,连翘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你小时候倔得很,练功多疼也不肯哭的,一次都不肯。还记得我走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吗?”

愿你最浓的杯酒永不打翻,愿你在规束中得偿自由。

那柄坤甸木尺,端首最初镌刻的四字,是“戏大于天”。后来,戏曲的天也黯淡,字迹在天长日久的磨蚀中模糊不清,最先消失的是“天”。传到罗师父的师父手里,改刻为“戏如磐石”。

连翘把它带走了。

木匣很长很沉,塞不进纯黑的Le Boy小手袋,她把它竖着抱在怀里,利落起身离去。

“连翘!”小九拽住她的袖子,用力之大,像死死拉住一个溺水的人,“一定要这样吗?我……怎么跟翠嬢嬢交待?她还惦着你。”

“不需要交待啊。我也不需要被谁原谅,当我死了。”

连翘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没有回头。

小九凝望她的背影,晃眼间,仿佛看到许多年前,“戏神祭”上的大师姐。

十三岁的连翘,还是雏鸟般毛茸茸的少女,有着饱满的生命力。总是双手捧着戒尺行在最前,身躯骄傲挺直,领一众师兄姊祭天地拜祖师。穿最鲜亮的衣,最精巧的鞋,以凛然不可犯的淑静,行礼如仪。

挂像上的祖师爷,在香烟缭绕中微眯着眼。冥冥中,是否早已看透这些弟子一生的玄机。

或沉,或浮,或随波逐流,无非这三种了。

“来,小师妹跟我走,以后我帮她梳头。”连翘勇敢地走上前,拉起她冰凉的小手。

金绿色的条屏剥落粉尘,楹联上的“重宵日月烛生恒”在昼夜轮替的明暗里风化,那些肃静童真的面孔,从旧照片里逐渐褪色消失……流年一换再换,月有无尽圆缺。 kzgiLurw110A21TxHTx7s5fWiCglgyOjqBQiWW012+rXRdPgb9Yi6tEKN3mJiUr5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