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开始适应自己被摆放的位置。
当两人同行出入,挽着赵先生的胳膊,会留意错开三分之一步的距离。她个子比他还要高一点,穿了高跟鞋就更明显,便习惯在肩背挺直的同时,微微垂目颔首,略收下颌。
越喝酒就越消瘦,手上的珠宝指环有些大了,她练习着佩戴它,总是下意识把歪倒在一边的宝石扶正。同时若有若无地抚摸它,如对待新驯化的宠物。
环境越暗,钻石的光就折射得越亮,小九眼睛热痛。
一切都很荒诞又仿佛合理。小九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掌心被那钻石的棱角一刺,“为什么啊?”
连翘轻轻抽回手。她本来想说,“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末了只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有段时间,赵先生出现的时候,身边带的人越来越多。关在房间接电话,出来便眉头深锁。
他们已经身在港岛,看阵势要待很久,赵先生以身体抱恙需要特殊医疗为名,不肯再踏足内陆。
他的生意她搞不懂,也不关心,从不主动过问。
如果不是那陌生女人拿着刀,突然从隐蔽的角落里冲出,他们的关系,恐怕又是另种走向。
事情发生得很快。
他们刚离开商会大楼,还未上车,又是人来人往的闹市区,都猝不及防。
连翘甚至没听清对方在喊些什么,仿佛在为谁叫屈,替死鬼之类。
其实算不上一场有预谋的行凶。
女人干瘦矮小,看起来很老实,搁人堆里根本不起眼。她莫名其妙地出现,情绪已极不稳定,扑上前时,刀只会握在手里乱挥乱划。
很短的刹那,连翘将他朝边上用力推一把,自己就完全暴露在最前。
那么多安保环绕,女人毫无靠近目标的可能,被控在五六步开外,余下的事自有差人处理。
赵先生始终很镇定,墨色镜片挡住他微微讶异的眼神,下半张脸肃容如常。
拉过她的手腕,“没事,你先去车里等我。”
人在遭遇危险的当刻,根本是来不及思考或权衡,她的反应快得近乎本能。
来龙去脉不复杂,他便浅浅带过。
北方的大区经理被带走调查,另有两名连离职手续都没办完,火速移民境外,导致其余高层都被边控。持刀女人的丈夫,只是涉事地方公司里其中一名会计,当然受牵连的会计并不止一个。
连翘很快看到了集团对此的公开解释,被带走的经理所涉事务,是个人行为造成,与地方正常经营无关,公司税务问题的举报并不属实。至于合伙人匆促离职移民,因其有继续深造的职业规划,及孩子在境外出生,已到受教育年龄,需恪尽父责回归家庭云云。
最汹涌的暗流,总是深藏在肉眼不可见的平静微澜之下。
她不管那些,只问过一句,那女人会怎么处理。
这对他而言是完全无足轻重的小事,“为什么关心这个?”
“她让我想起一则新闻。”
那天晚上,连翘讲了个故事。
东南亚的野生动物园,有一头温顺的大象。它每天安静地进食,吃青草和叶子,能吃到香蕉就很开心。无论有没有香蕉,都会配合拍照,任由抚摸。
大象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铁笼子里。小时候住小笼子,随着体型变大,笼子也越换越大。或许在它眼里,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才是被笼子隔离的存在。
无聊的游客开始捡石头打它,然后发出聒噪笑声。石头打在身上有点疼,但它有庞大的身躯和厚实的皮肤,温顺地忍耐着,没有生气。只是逐渐变得忧郁,对人们递进来的香蕉也不再感兴趣。
大象毫无反应,人就越砸越起劲,终于有一块石头砸中了大象的眼睛。大象忍无可忍,开始用长鼻子卷起游客丢进来的石头还击。游客四散奔逃,有人受了伤。大象也因此受到惩罚,面临漫长的囚禁。
“然后呢?”赵先生很有耐心。
“还有半年,就是这头大象出狱的日子,我想去看它。我喜欢这头快意恩仇的大象,觉得它没有做错。”
他想了想,总结道:“你很擅长讲故事。”
连翘莞尔一笑,盈盈的杏子眼望向他,“唱戏的嘛。”
愤怒的大象成全了她。
见到韦远绸,比预想中更快。
夜有黑霞,月华在深墨色的海面碎成一捧银鳞,交织出浮幻光景。
维多利亚港的灯火渐远,游艇是人造的海市蜃楼,漂在公海上的孤岛,天地无拘。
银匙里鱼子酱的腥甜漫出,鎏金折扇开合密语。
连翘从来不知道,这种出现在电影里的场景,是多么危险的游戏。
另艘大型双体游艇是和他们一起的,显然热闹很多。颓靡乐声的喧哗盖过海浪,比基尼女郎纤细的剪影晃来晃去,满目纸醉金迷。
衣冠齐楚的男女,倚着栏杆处,朝那边眺望。带着狎昵而不屑的,看戏的神情,细笑喁喁。
他们在看什么?连翘架起望远镜。
深夜的海风有点冷,穿着清凉的美丽人偶们不怕,被那些不是秘密的欲望烧灼得皮肤滚烫。
每个人身上,标有无形的价签牌。
眼睛要够大够亮,身量要不高不矮,嘴唇要够红够软,唇纹略多都是美中不足。身体每部分都可拆分标价,那些穿黑色礼服的人,像奴隶主拣货一样,看也看乏了。
这个的长腿值一支卡地亚钻豹,那个的细腰值一辆限量敞篷,从未洗过碗拿过笔的一双柔夷手,还在待价而沽。
有时她怀疑,那些其实全是假人。内里空空如也,脑袋也是,平滑得连根草都不长。打开雪白胸腔没有心,只有一汪金色液体流出。
最刺激的“表演”却不在甲板上,甚至不在二层赌厅的轮盘之间。
那庞然大物,吐出白色幽灵般的子游艇,绕着圈风驰电掣,刻意调整Z字形航线以便观瞻。
碎浪里的银鳞淬成冰刃,尖叫声听起来像凄厉的海鸥。
快艇后竟拖着个活生生的人。
连翘猛吓一跳,以为看错,忙调整焦距。
距离时近时远,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女孩子,双腕锁着银色镣铐般的环扣,弹力绳的另一端缠绕在游艇尾翼的螺旋桨防护栏上。她穿着美人鱼尾潜泳服,鳞片电光闪闪,华美的夜光尾鳍被浪涛撕碎成絮状,如同濒死的水母触手在身后飘荡。
边上两名男子,对这种残酷诡艳的场景似司空见惯,语气平平地议论开:
“啧,这把玩儿得有点过啊。”
“用了点‘那个’,她感觉不到疼。再说了,人家自己愿意,强迫就没意思了。真要活着‘上了岸’,不亏。”
“最近到处不太平,别搞出事来。”
“能有什么事?这是公海。老赵要是招待不好那帮人,谁捞他上岸?”
“你赌她能撑多久?”
“这个嘛……哈哈。”
刑具陡然加速,美人鱼的身体瞬间被拽成绷直的弦。她拼命仰着头,仍不能阻止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
那张脸真是狰狞又美丽,沼泽里开出的枯骨花都没有那么白。
连翘瞳孔骤缩,手一抖,望远镜掉进海里,直直沉落,水花都未溅起。
快艇又走了两轮Z字,奄奄一息的美人鱼被打捞回非人的人间。
两艘游艇靠近,舷桥落下,将对面尊贵的客人接引而至。
这边清静,不搞太多花样,更没有位置留给那些专供享乐的商品。连翘已经明白,由此到彼,缺的不仅仅是一架舷桥。要在漆黑冰冷的夜海里泅渡,九死一生未必能够抵达,死了就死了,白骨化作海底珊瑚景。
自己何德何能,凭哪样站在这里?被空枪顶着脑袋,不过是太小太小的玩笑而已。在那些人眼里,她也是只“未上岸”的蝼蚁,欲海里浮沉挣扎的众女之一。
忽地背上一暖,是赵先生轻轻一拍。
“去见见朋友。”他过来揽她,随口问:“吓着了?怕就不要看。”
真谢谢他,好歹没说以后看多了就习惯。
没有表情是最好的表情,不作出反应,别人就不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连翘尽责做好一个懂事花瓶女伴,傲然随他做入幕之宾去了。
她偎着他,比往日更紧贴。她不会不明白,她之所以不必被快艇拖行在海里,并不完全因为幸运。
脚下的玻璃地板,映出深海炼狱。惊心动魄的蓝,浓到极致便发黑,随时会有什么怪物从里面张开血盆大口,猛窜出来。
谨慎的游目之间,她最先看到那双人影,左右还围着几个人,谈笑风生。
太久不见,远绸个子仿佛变高了点,穿休闲西装,娴熟应酬三六九等人物。他身边的楚宝嬛呢,黑色长裤垂地,祖母绿丝绒阔领上衣设计精巧,露出的部分全用细腻的裸色薄纱覆盖,紧贴犹如第二层肌肤。头发丝丝不苟地盘起,通身唯一首饰,唯有耳畔两粒钻,顾盼生辉。
天生适合观赏的人,不会被想象中无形的“镜头”所束缚,一举一动随时定格,框成时尚顶刊的封面亦绰绰有余。
连翘不自觉打量自己身上的旗袍,改良过的鱼尾裙裾轻云薄雾,被海风掀起弧度,像不停乱飞的蝴蝶,胡乱拍打小腿,飞又飞不远。一整套的繁杂首饰好沉,压坠在发髻、耳垂、颈间、手腕,手指都快抬不起。当然它们很昂贵,是赵先生用心挑选的礼物。她是用礼物妆点的礼物。
不禁一阵失意。总是败在楚宝嬛手上。
那种舒展自如,连翘黯然地想,自己一生都不会有。满把玉粒金莼噎满喉,都没有。
多么用力而尴尬。她感到惭愧,裹紧披肩,恨不能变得小一点,再小一点,全藏起来不要被人看见。
与此同时,赵先生也见到了。他明白她根深蒂固的自卑,很照顾地搀稳些,不动声色笑道:“玻璃有点滑,注意脚下的路,不用去管别人怎么走。”
连翘逼令自己放下心,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哪怕只是暂时。至少,此时此刻被选中的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怎么是她,竟然是她。
远绸看到了赵天仪身边的女人。
被那艘游轮上的快艇游戏所震慑,他有些撑持不住,偷偷呕吐过。英俊的面庞本就苍白,此刻更是褪尽血色。
同一时间,他们观赏过同样的残酷,涉身入同一桩因果。连翘就镇定得多,先伸出手与之相握,礼仪式的,带着点拔剑的凛然,“师弟,别来无恙。”
一句称呼,名分已定。
只好这样相见,“大师姐,真巧。”情势未明,便不肯多言。
两人的关系,摆在台面上亮清楚了。他们是旧相识,又不仅仅是旧相识,彼此身边的人都心知肚明,因此不必刻意掩藏。
不,不是巧合。连翘默默想,你不会知道,为这一刻,我等了多久。
既还认她是师姐,辈分有别,免不了敲打几句,“像跳舞,兜兜转转总会遇上。如今你也不跳了,真可惜。舞伴是轻易不换的,这点你就不如小师妹,没个定性。不过拍电影呢,男女主角常换常新,跟谁都行。”
其实唱戏也是一样,每个霸王都有他的虞姬,汉鹏有唯一的龙女,生与旦形魂相系,哪有流水转的道理。
远绸不知如何应付她的咄咄逼人,或许也不想应付,一一默认了,勉强挤出个笑容,“师姐教训得是。”
“‘教训’就不敢当。”连翘体贴地,“甭管在哪座山头唱哪支歌,能红都是本事。说起来我真羡慕,从前走台唱戏,风里雨里的,哪有捷径可走?你小时候也常说,艺多不压身,长大倒忘了干净。拍电影没什么不好,无心插柳是福气,想要福气留得长久,别只管在花花草草上落无用功。”
爱才会让人心虚,恨就干脆利索。连翘紧紧抓住后者,才可以这样坦荡。
赵先生也惊诧于她日进千里的成长。看向她的眼神,落在旁人的揣度里,竟有着意外的迁就与柔和。多少用了心的,不似奸夫淫妇那般不堪。
“连小姐你好。”楚宝嬛依旧面不改色,微笑着寒暄,“世界真是小。”
一双水滴滴妙目,门槛精。
她自然认得连翘,不费吹灰就被赶回乡下老家的小花旦。这么快就卷土重回?当初真小觑了。心下暗自掂忖,此番到底冲谁来?或许是个威胁。
“咦?连小姐的项链好眼熟。”她昂起下巴指了指,对远绸道:“苏富比春拍那条蓝宝,Harry Winston的作品,还记得伐?我没要,成色是不错,设计累赘了点,挂脖子上瞧着都累。”
倒像是她不要的,才轮到连翘。
“我大不懂这些,赵先生让戴什么就戴着玩咯。左不过身外的东西,赶明儿腻味了,去了旧的还有新的。”
楚宝嬛会念台词,绵里藏针地呛人,连翘自忖口白也不差,谁还不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了。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成为“旧人”,至少眼下比她“新”。
见远绸只是强笑,赵先生不容他喘息,帮腔道,“海上是好地方,可也风高浪急。方才玩得可尽兴?”
又提起那骇人听闻的“花样”,远绸腹内一阵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