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领进萃乐堂那晚,小九在院里瞧见的就是“还珠”。轮到自己能演观音了,也曾私下为水母娘娘抱不平。
远拓解释不出所以然,只好说,从古到今都这么演的呀,总有它的道理吧。偷眼一瞥连翘,又小声嘀咕道,时廷芳是挺混蛋。
想当年他是护在水母娘娘身边的大虾,定要教训远绸这负心汉,如今却成了棒打痴情妖的孙猴子。
远绸不这么觉得。时公子智勇双全,不为儿女情长所困,一心所求无非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何错之有?好男儿志在四方。明珠是水怪自愿相赠,先为色相所迷,毫无保留地献上一切,难怪被轻贱。
她付出再多,他不为所动。说到底他不爱她,郎心如铁,万般都是错。
小九想不明白,唱观音菩萨跟水怪斗法的戏,总是理不直气不壮。水母娘娘还给她变的老婆婆喝水解渴呢。堂堂菩萨,竟蓄谋骗她,跟恩将仇报有什么区别?太心虚了。
罗少廷看出她不对劲,也不多话,把小徒弟领到青石缸前,舀一大瓢水泼在地上。葫芦勺里有条小红鱼,来不及逃走,挺身艰难地挣扎。嘴一张一翕,像她慌张的心跳:扑、扑、扑……
戏本里的道理,人妖殊途,水里的到了岸上活不长。反过来也一样,本该各走各路,这人世间,做人也有做人的规矩。
她急着把小鱼捧回水缸,罗少廷不发话,又不敢乱动,眼巴巴仰着头求情:“师父我错了。”
一晃眼,“赠珠”也唱了这么多年。
戏词背得滚瓜烂熟,演绎这个年岁并不理解的情感。
龙女汉鹏、粉妆楼、火烧白雀庵……五百六十八出传统彩调戏,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戏本就有四百五十九出,曲牌三百余首。叶观音最拿手的还是扮观音,真如其名。
懵懂少年不知愁,在戏里长大,死去又活来,哭哭笑笑都随戏中人去。
江湖、庙堂,情仇,兴亡,忠孝节义,善恶报应。
是流年里的几时几世?混淆了古今。
堂外鸣锣大作,灿烂声喧。
趁着脂正浓粉正香,好戏一一开场。
罗少廷坐定观望,如炬的目光是把尺,毫厘差错都能量出来。最后一出“赠珠”了,台上的小人儿还不晓得。不告诉他们也好,唱个善始善终吧。
台下乱哄哄。老人家说话嗓门大,吃的吃聊的聊。桌上摆满各色咸甜点心,刚出锅的炒瓜子儿,托盘里盛着热毛巾。不爱饮茶的,另有冷盘小菜和自酿的米酒。
地方戏兴盛的年月,米粉店、老式照相馆、茶桌和酒楼都搭进了剧场。
五爷庙一带有很多茶馆,油茶馆、戏茶馆、棋茶馆……各有消遣。淡季游客稀少,茶楼生意更冷清,全靠戏台撑着。午后两点才开市,傍晚八点上戏,唱到后半夜,供无所事事的闲人消磨辰光。
大幕徐徐拉开,连翘扮的水母娘娘,风情万种倚在栏杆上,眼波顾盼生辉,流连过不存在的虹桥烟柳。人间春光好,一颗芳心却无所托,游丝无主地,缠绵自恨着。
四周蓦地屏息。
舞台前放置谱夹,她还没开唱,就有戏迷将红封利市夹在里面。
连翘未满双十,还是女孩子的年纪,在台上已经有了女人的情态,眼角眉梢都含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风月神采。目光是羞怯又柔靡的,流转极慢,忽而愁肠百结,忽而荡漾喜悦。
中国的古典爱情,很多相遇都在桥上。
水母娘娘迈起娉婷步,腰肢那一把尤其好看,流宕着袅娜。行至桥头,翘起兰花指,指点着前方含露花丛,这是“迎风指”。翻腕一沉,假装扶起那花盏,这是“承露手”。含苞弄姿,再拆下花瓣洒向清波,漫天飘坠,拂了乘舟的郎君一身还满,这是“泛波指”。
她见着他了——太守的公子时廷芳。
陌上少年足风流,迈横挪步,轻轻绕个圆台。公子一心赏春,以折扇托起分飞落花,却不知花雨独为他倾洒。彩调戏的扇子是万能道具,可以作画卷,也能当匕首。
摇摆之间,扇起灼灼情焰,迷了她的心窍,蓦地情根深种。
待他骗取明珠逃出水府,观音便登场了。
众声同念白:“菩萨圣寿无疆。”
罗少廷默数着拍子,步眼有准谱儿,不多不少。
亮了相,先来一段“点绛唇”,千斤口白四两唱:“家住南海普陀山,紫竹林中把身安。瓶中一点杨枝水,常常洒落在人间。”
小九终究没穿上她最初看见的漂亮戏鞋,脚踩青薄底的小蛮靴,祥云翘头,不见彩色丝穗。神仙也没有满头珠翠,戴粉顶莲花冠,额心点染朱砂红,灵秀生动。
她是有台缘的。
熬足五个年头,十二岁头回担当有名有姓的角色,不再跑龙套,是扮丫鬟红娘。演给小姐送信那段戏时,做手势,随着三声手锣响,左手的两指按在右手腕上,用右手往台下一指,台下便来好。
挑帘红,是可遇不可求的机运。观众喜欢她,多么难得。
没人知道,她掌心里全是汗,耳朵里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但凭一股心气撑着,毫不露怯。
萃乐班出了一个叫座的新秀,只扮观音。
分行正旦,很快唱成台柱。最妙是一双观音目,无悲无喜无嗔怨,含住对世相万千的洞彻和怜悯。
公子和水怪你追我逃,情天恨海,都是红尘的热闹,与神仙无关。
他们的爱情里,她只道自己是局外人,多年后再回首,才惊觉早已身在局中。
“吾乃白衣大士是也。只因虹桥水母作怪,水淹泗州,伤害黎民,必要除去孽妖救生灵。”她把杨柳枝高抛起,一心一意降妖除魔,“天罗地网安排定——”
扮做孙猴儿的远拓也给招来,绕着她连翻跟斗。神兵天降,惊锣急急敲,纷呈缭乱。
观音不再动也不再唱,只管垂目持咒。眼睑似两片淡红桃叶,合拢七分,目光虚惘惘的,似远似近。不经意间,眼梢蓦地一瞥,有点讶异。二楼左侧的包厢,平时都空着,今晚不知怎么,有一双人影入幕闲坐。
淡青的纱帘左右分挂,遮去上半身,只露出搭在杯沿的几根手指,合着胡琴弦索的韵调,轻轻点拍。
那手匀净修长,小九心头晃过似曾相识之感。戏还没完,她不能抬头,瞧不真切,或许只是刹那眼花。
立定站班,周身得保持纹丝不动。很考验功底,必要心无杂念,否则时候一长,丹田的气就散了,哪还有神仙的样子。
熬到下场换装,她有意顿一步,飞快地回头望。
匆匆一顾,可惜什么也没看见。茶博士拎一柄长颈铜壶,正给包厢的贵客续茶水,恰好挡住了。
岭南茶叶有很多种,最有名的是漓江银针。在高山云雾间生长,色白如银,纤细如针,泡出的汤色杏黄晶亮。
“人我打听出来了,你猜叫什么名儿?”对面存心卖关子:“就叫‘观音’。”
傅山海沉静寡言,也不追问。低头撇开茶沫,等他继续往下说。
与徽下巴略往前伸,遥指戏台,“喏,就那个小观音,姓叶,风雨潮戏校的台柱。蒙派亲传,在当地有点名气。”
原来是她。难怪方才在船上,听声音依稀耳熟。他托一托金丝边眼镜,两回了,不打不相识。
“你觉得怎样?我看挺好,不过话说回来,比年姨的妙善观音还是差点意思。”
傅山海笑笑,“这马屁留着到我妈跟前拍。”
“哎,你想怎么谢人家?”他促狭地压低嗓。
这话把傅山海问住,下意识朝戏台多看一眼,白衣观音的身影已消失不见。雏凤声清,才刚唱出点名气,以后又该往何处去。
沉吟半晌,才道:“再说吧。”
进凤凰岭前,他已经看过项目规划图。琴台镇戏校,后山连接风雨桥东岸的校区,恰好占住傅氏要的那块地。
小九在后台挨训。
神通广大的观音菩萨,照样噤若寒蝉,骂得慌。
师父阴沉着脸:“戏诀给我背一遍,从头到尾,半个字不许漏!”
从小念到大的,梦里也能倒背如流。
“坐要挺,站如钉,行如飘,跳要轻;台角要顺转,站桩如钉钉;眼随手,手应心,扇似蝴蝶舞,带如龙盘身……”
“你那俩眼珠子随的什么鬼东西?!”罗少廷厉声打断她:“尽往哪儿看呢?还回头到处乱瞟!真拿自己当名角儿,台上台下都不放在眼里,白调教你这么多年,全学进狗肚子!”
戏还没唱完,在台上走神是绝对的忌讳,往大了说算欺天瞒地,难怪师父生气。
小九垂手而立,战兢得抬不起头。直到催场的来劝:“行啦,小孩子家骂两句得了,赶紧换妆吧,快点!快点!”
戏比天大,误场可了不得。小九忙忙乱乱找衣裳,再不敢出差错。转眼间,观音摇身变成卖面的婆子。乞丐贫婆穿的戏服,有个很不相称的美名,叫“富贵衣”。东补一块红、西补一块青,落魄褴褛。
时间太紧凑,罗少廷亲手捯饬她的妆扮,往脸上增添数笔,皱纹顿时沟壑分明。
从红颜到迟暮,不过眨眼之间的事。要么说人生如戏呢,这虚假的光阴,骗尽台下众生芸芸,也瞒哄着自己。
不放心,再殷殷叮嘱一句:“教你的都记住了?”
鬼脸调子王的绝窍,徒弟们铭记在心:想把戏唱好,就把每回登台,当成这辈子能唱的最后一场。善始善终,但求无愧于心。
唱一场,少一场。往后怕是更难。
“记住了。”她用力点头,不能让师父失望。七岁坐科,蒙他倾尽心血地栽培。师父师父,是师也是父。
水母娘娘吃下假贫婆的面,玉山倾倒再难扶,被齐天大圣降住。天兵天将同上,大显神威,有耍刀的,有甩鞭的,彩绸如灵蛇乱舞,还有枪花……护卫着唯一的观音菩萨。
邪不压正,是百姓朴素的盼望,于是满足了。
今晚彩声尤其热烈。
仿佛龙五爷在冥冥中显灵通,听戏也不白听,慷慨地给出赏钱,降下一阵红包雨。
徒弟们都争气,师父闭眼长吁,如释重负。
谢场就谢了三回,观众纷纷往台上扔红封利市。神仙妖孽都沾上人间的烟火气,笑着走下台,沿桌招呼过去,握手敬茶,多谢茶客打赏。
小九跟在大师姐身后,绕着茶馆转圈。包厢却是不用再去应酬,早已人去楼空。她抬头望向空荡荡的雅座,不知怎么,顿觉失落。这台戏唱得不好么?没看完就走了。
转念想,如今还听戏的,哪有几个年轻人,都是阿公阿婆。他们在飘着戏腔的街头巷尾长大,小时候常搬板凳跟着大人们听唱曲……观众越来越老。
回到后台,罗少廷坐在桌旁,一笔一笔记下当天的收入。小红包里都是零碎钱,十元、二十元的居多,最大面额不会超过五十。徒弟们结束演出,头件事就是把利市归拢上交,清点过数后,跟茶楼四六分账。
经理笑吟吟过来,把沉实的旧信封塞进他手中:“给罗师父道喜,您手底下的孩子个个出息,将来准成气候。”
又特意关照,是客人指名给“小观音”的彩头。
哪里来的游客充大头虾,有钱没处花。也可能是老戏迷,听得尽兴,手面阔绰些,全当讨个吉利。
罗少廷谦让几句,纳罕地打开,滑出厚厚一叠棕色现钞,掩不住惊讶。全是簇新的港币,边沿挺括锋利。
献菩萨?好大的香火。小九这丫头,在戏台上走神,明晃晃出差错,还能得这么重的打赏,任谁也觉得奇怪。
“什么客人?”罗少廷收得不踏实,寻思怎么也得给人当面道谢,才是礼数周全。
经理摆手说不用,“没留名,坐的时候不长,听过大半场就走了。”
满腹疑团,猜来猜去没头绪。
到底是不寻常的。在荣华楼唱的戏,总有千百场,从未遇过这样的事,抵得上一年利市钱。
罗少廷掂一掂信封,摸到里面还有东西。
扎染蓝布荷包掉落在脚边,连翘一眼认出,是小师妹装茶叶用的,十分意外。也不便多话,深深看她一眼。
小九还没下妆,面颊两片夹鼻胭脂,轰地晕开了,绯红染至耳朵。
时间骤停,她明白了一点,是他!可他究竟是谁呢?莽莽雨夜,盘山路上的那个人……司机叫他“傅先生”。
徒弟们神色有异,没逃过罗少廷的眼睛,“认识?”
“不、不认识……我不知道。”小九慌忙摇头,坚决地否认。是真的不知道,却愈发像掩饰。
远绸也瞧出端倪,那天他在场。蹙眉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钱,不觉沉下脸,什么意思?怀疑一发不可收拾,莫名的羞愤。
登台献艺受打赏,尽管天经地义,依然提醒他是“卖”的那一方,自尊有损。
“无功不受禄,我看还是退回去吧。也太多了,谁知打的什么主意。”他压抑着,语气依然很冲:“当现在是旧社会?小九还没成年呢。说出去多难听,没得坏了班子名声。”
小九把荷包捏在手里揉搓,垂着头自疚。她不懂自己哪里做错,就成了不光彩的因由。
这话重了,凤立听着刺心,“你怎么回事,尽瞎扯些有的没的,八竿子打不着,脏水先往自己人头上泼。咱们不偷不抢,又不是死皮赖脸求人给的,哪里坏名声?”
他唱乾旦,上妆后几可乱真,跟连翘并称双姝。扮相别致婀娜,偏又是男的,容易引来不怀好意的猎奇,对这种揣测尤其敏感。
骆小伍也忍不住道,“哥几个还戳在这儿,谁也欺负不了自家妹子。”真正情同手足。
远绸不理会,目光一直落在很远的地方,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真心地:“我是怕她不留神,稀里糊涂吃大亏。”
唱戏的谁没遇到过呢,连翘还没小九这么大的时候,就有借酒装疯的流氓,闯进后台拉拉扯扯。那天群情激奋,师兄弟齐上阵,手起拳落把人揍了,回来再挨冷师父一顿竹板。
往事依稀,连翘的目光游丝般,无声地落到他身上。
今晚不对劲。
平日不多话的人,忽然开口就停不住,必然是为着掩饰。他在紧张什么?何至于反应那么激烈,惊弓之鸟一样。
趁他不觉,只是偷偷一瞟,隐蔽地。等他调转过视线,她就匆忙避开,不肯相触。
远绸已经很高大,脚上还穿着厚底靴,更显高了,要仰头才能看见。眉梢吊绷得那样紧,冷面冷心的公子,高不可攀。
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说与人知。
她不明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