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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悲伤动物园

葡萄与葡萄挤在一起,同煎,相熬。谁也不会去关心另一个的生死,自破碎中榨出的甜美汁液,最后是静置沉淀在橡木桶,贴上昂贵标签,还是流落腐臭沟渠。

变成醇酿的那些,最后也要被喝掉,在胃液的酸蚀里面目全非,活着也是持续的死。

雪泥上的印记不过如此,一种空白填补另一种空白。

连翘后来便同赵天仪一起,仿佛没有别的选择。

赵先生从不留宿,她觉得这样更好。多么近的距离,她的身体也是冷的,柔软冰凉而无情。是,她叫他赵先生。任何时候,最亲密的间隙,也是赵先生。他就像她最初流落上海的那个夜晚,栖身的公共电话亭。他的表情、喘息和声音,是遥远的铃声或忙音,她路过她听到,但不接,任它空空回响,渐至平息。

他也不见得喜欢戏,但喜欢看她唱。没有生,只有旦的折子戏。樱桃口,蜜饯嗓,茑萝一样的发覆上香艳肩膀。

但没关系。她从他身上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习得种种谋生手段,得到光和热。不是台下那种人来人往的掌声,水过鸭背的喝彩。

他对于改造有着积极的热情,教会她很多精致淘气。怎样放肆,怎样作态,怎样撒娇,怎样不必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而让想要的自动奉上手中。自幼在戏台上学得的东西,原来在台下一样好用,只需加以雕琢。

怎样让空气里充满调配的幽浮香息,檀麝迷情,松柏静心,怎样拈杯看茶,如何辨识酒的年份滋味。一件衣裳的来历,也有前世今生。用餐时,葡萄要用银剪优雅摘取,一时疏忽没做对,含蓄的挑剔目光会让她如芒刺在背。通常“犯错”不允许超过两次,够她忙的。

赵先生是个精明商人,无论看上去多么寻常的俗物,都能包装成独特的商品展示出去。

能摆上橱窗,成为更有价值的商品,她想,大概也算一种幸运。

总听人说,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如果时间能那么快过去就好了。普通人的爱恨都很短,长也长不过一生,没那么多的千古恨。

他问过她,你想要什么。

人活着,总要喜欢点什么吧。

对Pinot Noir 的迷恋成为一种癖好。连翘成了恋物狂,有瘾,不能止息。

去米兰看歌剧,去法国买时装,在威尼斯的嘉年华戴着面具跳舞……人生到处知何似?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去想这些,人生会比较好过一点。

她住在很大的房子里,多么整洁一尘不染。高高的窗口透进长空,露台有藤蔓攀上旧青砖,俯瞰细长曲折巷弄,真像长诗里供情妇幽居的石头之城。

从这头到那头,沿途的灯全部亮起要好久。只有光能把空间全部填满。做什么都有回音,夜半吊嗓子,像有古人的魂在悠远应唱。软屐轻拍地毯,发出落雪一样的簌簌声,似馆娃宫履声寂寂。

甘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影绰绰冰裂锦瓷,屏风描出春的花夏的叶秋的月冬的雪。恍惚一念间,又回到童年戏台,那时以为浓墨重彩布景,已是无限旖旎天地。

她也不等任何人,由是懂得何为衣锦夜行。睡着醒着,像一艘华丽沉船拖行在万尺深海底。青苔的潮味儿沾染上皮肤,是融化的雪水白得泛青,嫦娥偷灵药,清辉玉臂寒。

葡萄美酒夜光杯,只让她闻到悲伤的气味。

连翘爱酒,自己调制私酿。

没有什么比酒的酝酿更能消磨时间,少一寸光阴都不行。

她怕冷,总觉得冷,刚入秋的天气,开着热恒温还要盖厚被和绒毯。捂得嘴角长出晶莹水泡,是粗心镶嵌的蓝田玉。

只有酒会越喝越暖。

酵母猖獗,花之暗香,满室沁芳。

要好纤巧心思,取那花魂酒魂,花瓣捣入其中,细筛、静置、虹吸,滤出后涓滴不失。清冽液体,盛入水晶瓶。

略浑浊,淡红色,是“太空星”。要莲花白酒一盎司,橙汁三分之一盎司,广柑一只;半透明,淡黄色,是“雪里玉”,金酒一盎司,青柠汁二分之一盎司,绿薄荷酒二分之一盎司。

赵先生最钟意一款“香港长衫”。

半透明,碧绿色,泡沫细腻。要金酒一盎司,薄荷酒四分之三盎司,柠檬汁二分之一盎司,蜂蜜水二分之一盎司,菠萝汁一盎司,鸡蛋清少许。

所谓奇技淫巧,都是些百无一用又赏心悦目的玩意儿。她倒也十足用心,搜罗各种偏僻酒方,反复尝试改进中式鸡尾酒。“樱桃露”要用到糯米酒和芫荽;“白莉花”用三花酒,洞庭酒;“白兰地奶露”用荼薇酒;“牡丹红”用蜂王浆酒;“翡翠”用青梅露酒、洞庭酒和青瓜皮……

醉里无忧国,臣民是爱恨穿心酿。连翘积攒了越来越多的酒器,有大有小形状各异,放满整间房。墙面从底到顶全做成恒温酒柜,呵开国何茫然,一一陈兵列阵,是她的青春作伴妆。

漫长苛刻的节食,早早伤了脾胃,她吃很少,鲸饮也不会胖。总是口渴,每日醉意醺然,长夜难眠,一睡又睡掉大半个白天。醒来先去找酒喝,不挑牌子口味,随手拣起哪支就喝哪支。

喝醉了唱戏给自己听。锦衣快马过东墙,章台柳色年年新。有空就来,没空就走。有几多风流,就有几耐折堕。

脚步惺忪,腰肢柔腻,指挽兰花,手指有很多小月牙。用它按住砰砰心口一处微热,谈不上多开心,也不是不开心,但常常想死。

手腕细长洁白,她忍不住想象那刀锋切下去,流畅又优美,令血管横断崩溅。人们说自杀时会非常冷,要把自己浸入一大缸热水里。当水温渐凉,酒精退潮,这沉堕肉身依旧完好无损,原来是梦非真。

渴望淹没与终结,并唾弃自己的软弱。连翘想不明白,何以远绸可以在这种生活里若无其事游刃有余,而她就不行。因为他爱楚宝嬛吗?

纵然爱不过是小恩小惠,她遇到的人,都不觉得爱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爱有四十度高温的盛夏一间有空调的屋子重要吗?爱有饥饿时、寒冷时、虚弱时一方遮风避雨的屋檐重要吗?爱有生病时救命的钱重要吗?爱有悲伤时、失去睡眠时的酒和药重要吗?爱有被践踏凌辱时的一点庇护和安慰重要吗?爱有香车华服和稀有皮手袋重要吗?

相对于沉重艰难的生之颠沛,日常琐碎的生活,衣食住行,安身立命,或许爱真的并不重要。

薄情的人,往往比长情的聪明,他们不会留在原地为融化的冰激凌难过,和付出得少的永远是赢家一个道理。

懂得了这么多道理她依然想死,还是要尝试去爱点什么,爱什么都好。华丽衣衫、晶亮首饰、一条路一座桥、一只猫一条狗,都可以。

约翰列侬说,“All you need is love。”

他在名利环绕的顶峰,被粉丝枪杀身亡,连中四枪,左肺和心脏上方的主要血管几乎被直接摧毁。妻子第一时间拍摄他倒地垂死的照片,拍沾满鲜血的眼镜和衬衫。因为她觉得,死亡也是他艺术生涯的一部分,比生死更重要。

连翘先养了只兔子,雪白软糯,有熊猫黑眼圈。有天晚上跟赵先生出去应酬,不过一夜未归,清晨回来,就看见它冰冷的小尸体躺在笼子里,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又养了只猫。冷淡斑斓的挪威森林,宝石金瞳,强壮机敏,从不愿与人亲近。她总是对着猫絮絮低语,不能跟其他人讲的,都讲给它听。有天门没关好,猫消失不见。家养的猫,根本无法在城市存活,或许它其实死于,无法再背负更多。假如世界上有鬼,她也愿意同那只鬼倾诉心事。

连鱼也养死以后,她开始疯狂买东西。

购物袋在衣帽间堆满到溢出来,拆都懒得拆,还要继续买。足够活动的地方越来越小,包装盒摞得东倒西歪。数不清的美丽瓷器,足够开一间酒吧兼餐厅。琳琅的包和鞋,足够开一家古董旧物小店。看上什么,同款不同色成打地买,好像住在女童孤儿院。

物这样多,她被严实地包围着,如果发生一场火灾,她会来不及逃生而葬在这华丽的锦灰堆。

到底是身外物重要些,还是此身更重要些。她分不清,但这不重要,爱什么都不重要。

只有爱物才最安全,可以不顾其死活地去爱,去占有。

少年时的活泼爱娇尽数收藏,对着一屋子死物,她也不再渴望倾诉。

况且人这一生,非要说清楚的话其实不多。

有一回她看到他不同颜色的护照,同张脸孔,拥有不同的名字和年龄。脱口问,“你到底多大年纪?”

赵先生笑笑,慢条斯理把东西收好,说:“比你大很多,太老了,所以不方便说。”

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冒失了。小九话就很少,远绸也是。看到的要当没看到,不该问的别问,到能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从那以后,她的话就更少。

她半分心机都没流露,举止有种未经调教的浅薄直白,在赵天仪眼里,完全是一览无余的样子。但他知道她有,她一定怀有某些难以启齿的目的,像酿酒一样酝酿着浓烈的恨意,迫切地想与谁人为敌。

连翘不是那种特别聪明颖悟的女子,有水晶肝肠,和一些恰到好处的机灵,但不够七窍玲珑心。

凡事兴致寥寥,开车就老走神,去射击呢姿势标准但老脱靶。

唯独那次,无意中撞见他在把玩袖珍手枪,她没有害怕,反而再次冒失趋近,问:“我可以摸摸吗?”

他就把弹匣清空,递给她。

连翘记得它的名字,Diamondback Firearms菱斑响尾蛇。第四代,冷银灰金属色,空弹匣重量才不到四百克,玲珑小巧能托于掌中。

人类繁衍至今,最擅长的是暴力和遗忘,而不是原谅。触摸到响尾蛇的冰冷外壳,比珠宝更令她兴奋。

连翘很快学会如何拉开保险栓,擦拭保养,拆卸并组装。从最开始的半小时,到十几分钟可完成,又不断对自己提出更苛刻的要求,五分钟、三分钟……最高记录两分四十七秒。

无可比拟的完美操作,流畅熟练。有什么用?根本也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从不让她碰到真正的子弹。

连翘爱惜地抚摸它,转了转眼珠,“喜欢为什么一定要有用?以前师父常说,无心生大用,有物不通神。”

他哈哈一笑,“真会说话。”

长日无事可做,芝麻上都能雕出花。

没过多久,她甚至学会盲拆并组装。眼睛蒙一束白绸,只凭触觉和肌肉记忆完成动作。

赵先生看她玩枪的表情,和观赏她调好的鸡尾酒没区别。

禁忌最为诱惑,危险则是诱惑中的极致。

他突然把她按倒在桌前,掀起裙摆。

双臂反扭在背后,她的上半身和整张脸都压在桌台上。苍白皮肤在月光下微微发蓝,像一具芬芳艳丽的尸体。

锐利的入侵,像柳叶刀切进黄油。一一剖析骨骼的结构,肌肉的走向,然后是淋巴、血管、神经……

此身不外是血肉。

屈辱的姿势,令她感到疼痛并有极大的羞耻。稍挣扎一下,耳畔传来清脆压膛声,9×19mm口径,梆硬地顶住后脑。

血液逆流,心跳加速。

出于本能,连翘非常明白此刻该做什么,于是她配合,从声音到表演式的动作,让这个心血来潮的游戏变得更有趣致。

世间的每个女子都懂得,天生就懂。

极力想忍住眼泪,像忍受生命中诸多的不圆满。身体还是像黑暗中吸饱了水的海绵,把眼泪压榨出来。

摩擦中,覆住眼睛的绸带松脱。桌板微微反光,映出一些模糊扭曲的轮廓,分不清谁是谁。她也不认识自己了。

怎能缺最末一杯酒,共飨结束后的餍足。

她又拿起那把枪。赵先生告诉她,是空膛,里面没装子弹。然后饶有趣味地,看她脸上表情变化。

连翘愣住,只是“哦”了一声。

很想这样做,一直都想。她将枪口抵住自己的下颌,闭眼,扣动扳机。

不过是一记空响。如果里面有子弹就好了,这死亡会非常血腥壮丽,头颅炸开如黑色大丽花。

“你干什么!”

赵先生惊跳而起,夺下响尾蛇,反手就是一巴掌,比扳机声更刮脆响亮。

连翘被扇得半边脸失去知觉,脑袋嗡嗡的,嘴角立即肿起。她抬起头,无所谓地看他,“又没装子弹。”

“打痛没有。”他紧捏住她的下巴,凑近,非常严肃,“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竟然觉得,有那么点微妙的触动。

这所房子是座没有活物的悲伤动物园,反正她总是孤独。除了这个男人,也见不到任何人。从陌生到不那么陌生,渐渐习惯他的声音、身体和气息,习惯受纳和施与。

他有一张被很多复杂的东西所沉淀过的脸,透着老成的宽容。两道眉毛像毛笔一样深浓,严丝合缝的微笑里,含着满足和厌倦。

女人比较容易臣服于一段关系。连翘不是天生的猎手,他一直凝视着她。强暴一般的眼睛,能把她看透,看破。

他比她厉害太多,玩弄于股掌之上轻而易举,反而有更多纵容,懒得计较。

她抱怨每天关在屋里好闷,也带她出去见人。回来就夸她,“话很少,很好。”

广东话她只能听懂一点,英文就更少,坐在边上安静含笑听着,不问不答,不露怯。当然不怯,多少台上的阵仗都见过了,无非是人还有人。

其实不过经常走神,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抽离此身外,飘在半空冷眼旁观。

连翘,你在做什么,这是你想要的吗?

有时想起堆得满坑满谷的房间,她从小就喜欢搜集琐碎漂亮物件,这些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头面、绢扇、戏服,玻璃纸和水晶弹珠。还会想起凤立,他爱偷穿她的裙,戴她的发卡,省下零花钱给她买美丽的糖果戒指,做成宝石形状的戒指糖,戴在手指上吃。

现在她有了真正的宝石,又冷又硬,再也尝不出甜。

都唱旦角,凤立总觉得自己是假的,大师姐才是真的。连翘就觉得,男孩子可以演得这样入骨入神,女身何其轻薄而拖累,乾旦才是戏曲旦角的正统。他们在虚假的珠光宝气里,颠倒着长大,互相羡慕,找不到自己恰如其分的位置。

懵懵懂懂两粒棋,无关黑与白,被一只无形的手随意拨弄,放在哪里就是哪里了。 Ih8jgOAc7dinMfZxUmJj7Lo329iLF5mUlat0mfaPwIebqefJWPvbUg1wUtmjxm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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