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开始上酒,托住瓶身展示过酒标年份,姿势流畅地开瓶醒酒。
丝绒般柔滑的液体流入水晶盛器,透着红宝石光,立即有酒香四溢。
没有血浓稠,像血那么红。
四周的光忽然暗下来,无形的雪花纷然飘坠,仿佛置身虚幻的冬天。全息电子影像,营造出阿尔卑斯山脉的雪。有时是深海,有时是沙漠,或玛雅神庙。
小九突然头很痛。
刀叉轻轻磕碰瓷器的声音,像冰凌折断,积雪崩落又撞向岩石,白沫碎散。
悲伤的交易,没有人会喜欢的答案。
“……是谁?”
那种寒冷,犹如利斧从后脑沿脊椎劈下。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力气承受真实,或许只发生在想象里。无论追问与否,连翘带着交易而来,会信守承诺把话说完。
“孟秋白。”
这个名字很遥远,要从记忆的边角里搜寻出来。对孟小姐的印象,停留在兰亭麓之夜。天仪集团的大小姐,换男装贴俏皮假胡须,同钟年年共舞。
她们没有过交集。
连翘不忍心看她失色的脸,盯着眼前的红酒杯,缓声道:“那天孟小姐和傅山海有约,但见面之前发生了意外。为了保她脱罪,最后由傅家的司机顶包。交通事故判得不重,但她是赵天仪的女儿,怎么能沾上这种事?总之人已经死了,他们都有自己的衡量。”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
“我只知道这些。至于傅山海和她约会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得自己去问他。”
口很渴,嗓子眼里泛着酸锈味,几乎是血的腥。
小九抓起酒杯,灌一大口。果然人在悲伤的时候,需要酒。
“雪”还在下,比兰亭麓人造的雪还虚幻。无所不在地铺张着,然而是空的,愤怒的,刺心的,没有起承转合,不顾前生后世。它无始无终也不会融化,只会突然间消失。像端午的生命,又静又短暂。
连翘陪着她喝。
黑色套装袖口滑落两寸,露出手背的皮肤透明、青白,淡蓝色血管隐如枝叶脉络。那还是一双花旦的手,分花拂柳的,意淡形仍在。只是那枚银镯,从此不再出现了。
“采石炸死人,还是开车撞死人,价码都不贵,在那些人的世界里很平常。我现在有点明白远绸,他只是捡起别人用来伤害过他的东西,捡到什么不由自己选。说到底,他是被选的那个,我也是。”
“被什么选?”
“命?”连翘弯起温柔唇角,眼底毫无笑意,“跟你讲这些,也不全为要这块木头。端午叔是个好人,这世道,好人都不长命。其实挂掉电话的那一秒,我是真的想过,如果你不来也挺好,反正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庆幸我来了。”杯中酒饮尽,她再倒满一杯,无法停。
“知道又怎样,只会让你不快乐。神台上的观音观世人,什么都知道,连眼皮也不抬。该跳舞跳舞,该恋爱恋爱,一生很快过去。”
很快的一生,有太多漫长难熬的瞬间。小九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快乐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连翘望着她,很认真又平静地说:“你容我在《九歌》里占一席之地,才有后面的种种,我想还这个人情,被糊弄的滋味不好受。而且,我不想再羡慕你了。叶观音,你不知道,我一直多么羡慕你。”
小九惨笑,“现在呢?还羡慕吗?”
连翘想了想,“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对你比较好。无论你和傅山海以后怎样,从江寄余手里脱身的代价,势必非常高昂,又已经迫在眉睫。他失去秦南枝,不仅仅是换个舞伴那么简单,你猜这代价要谁来弥补?何必夹在他俩中间做筹码。”
她的直白坦荡,让小九无言以对。
“那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脸色好差,空腹喝酒容易醉,不如先吃点东西?”连翘翻开Menu,带点自嘲地低道:“我和他头一次约会,就在这家餐厅。账单贵得离谱,死人看见都要从坟墓里跳起来。”
雪山形状的点心,不知用什么做的,膏腴晶莹闪烁,干冰冒着冷气。
幻雪皑皑,万物化成齑粉,天地之间只有绝望的白。没有活着的东西存在了,真相才会慢慢浮出来。
小九抬起头看向对面,眼神像流动的酒精一样清冽,几乎呛人。
“‘他’是谁?”
冰天雪地之外,深橙色带血丝的落日疾速隐退。
茫茫大夜,贴着刀锋滑过。
连翘用她的秘密佐酒,如同告解。反正过去今晚,这些话也不会再同另一人讲。
《九歌》终场演出结束后,她把最后一束昂贵的捧花扔掉,用力甩进垃圾桶。
底座的白瓷碎片崩裂,飞溅四散开,划伤一个男人的手背。
其实不过擦破点皮,露出纤细血痕。她还在气头上,反应十分冷漠,仿佛是他的错,不该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错误的地方。
被误伤的倒霉男人,就是赵天仪。
这是连翘肯上他车的唯一原因。
那天庆功宴,湘夫人缺席了,连舞台妆也未卸,消失无踪影。
楚宝嬛不会想到,她画蛇添足送出的戏票,导致这场莫名的际遇。而远绸送的七捧花,是促成这些偶然中不可或缺的必然。
赵天仪当然认出她是谁,对那些花的来历也心知肚明。
韦远绸的师姐,真人倒比海报上好看很多,眉眼里头那股不耐烦的劲儿,很鲜灵。或许因为《九歌》的成功?红气是养人的,尽管她只是个不算太重要的角色。
自报家门后,她对突兀的邀约仍感到迟疑。
于是他顺势提起叶观音,对风头正劲的首席女舞者感到好奇。
不知天高地厚的戏班小子韦远绸,也在怀让舞集厮混过些许时日。姓叶的同门师妹,颇受江寄余的抬举,挤兑得秦南枝都成了旧人,楚宝嬛自然是旧人中的旧人。听说还跟傅家那位牵扯着瓜葛,想必有些了得之处。
“别想了,你请不动。”连翘撇撇嘴,“她不出来见人,不陪吃饭不喝酒。又不是在乡下唱戏还得酬客,买张票的事,满座一千六百多席呢,搭理不过来。”
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再问:“那你呢?连小姐可否赏光?你的舞跳得很有意境,不比她差。”
这番客套话,听在连翘耳里实在蹩脚,她嗤笑一声,“还有没有不那么尴尬的理由?”
如果他觉得下不来台,就此拂袖而去,她也没什么损失。
连翘从小唱戏,对迎拒的拉扯有着天然敏感。她捺不住心底悄然探出的爪牙,又感到害怕。要还是不要?
赵天仪用指腹蹭了蹭手背,和气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就当赔礼道歉吧?怪我没走对地方,打扰连小姐发脾气了。”
稀薄的血痕化开,很快干涸,变淡,如一抹蚊子血。
真轻佻,试探拿捏着。想来他很少被拒绝,一动不动,吃定了她。当然他不是个君子,连翘从一开始就明白这点。
做决定也只是瞬间的事。对人生中偶然的遭遇,拒绝才需要理由,意味着对代价的衡量,答案是不。接受其实不需要,是明知如此但又怎样。
岭南多水泽,生有一种纤细柔弱,看上去很惹人恋爱的植物,叫狸藻。它是一种肉食水生植物,粉白淡紫,花萼玲珑形似兔耳,乖巧无害。其实花房犹如精致的捕捉陷阱,能将猎物杀得措手不及。被吞噬的昆虫们,甚至并不贪恋香甜花蜜,仅仅是游过狸藻身旁,触动了囊口的绒毛,捕虫囊会立即释放负压,把昆虫吸入并消化。
连翘心底的绒毛颤动,以怨恨和不甘为食,过去的岁月是温床,以酒精浇灌而滋长。
泥土重而腥,阴暗潮湿水泽,令她浑身湿透,在野草间无人在意地荣枯,筋疲力尽。
车头两盏暖黄的灯,诱惑着她。
微凉的晚上,不太冷也不太热。连翘上了他的车,没问去哪儿。车顶有朗夜星空,她不想看,只是非常刺痛而软弱地,闭上眼睛。
到餐厅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天边悬一轮阴灰的月。
那天的光影主题是南极冰雪,深寒的蓝海,浮冰清脆碰撞,有鲸鸣。
帝企鹅的姿态可掬,努力站直身体,在起伏的冰雪里摇摆行走。
连翘看了就大笑,将脸孔深深陷进掌心里,呛出泪花。
赵天仪被她笑得不明所以,“喜欢企鹅?”
“不。”她摆摆手,手掌蹭了妆,一只很淡的眼睛轮廓,滑稽地微张着。
“你不觉得,我跳舞就像那些企鹅?简直一模一样。”
企鹅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有双翼,样子像鸟,但那不过是鳍,不能够飞。在海底捕食,快速拍动滚圆的身体,可它也不是鱼。
在海在陆,它都显得笨拙而可笑。
不再唱戏的连翘,只觉舞台变得又亮又吵,像一大块浮在海里的冰,不知要漂到哪去。
“我根本就不喜欢跳舞,也不喜欢企鹅。”
赵天仪好耐心,“那连小姐喜欢什么?”
她喜欢唱戏,但戏已经没人听了。她喜欢坐科时单纯规律的生活,但无处可以回去。她从小到大喜欢的人,不提也罢。
连翘舔了舔笑得发干的嘴唇,“我是个酒鬼。”
她不知道,这个失礼的动作多么诱惑。
那晚两人都没怎么吃东西,酒喝了很多。
酒是 Cabernet Sauvignon ,连翘最常喝惯的那种,年份不够就很便宜,随处都能买到。Cabernet黑葡萄,特别易于存活,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根茁壮,即使被忽视,被潦草对待,也能随意生长。
他们的交谈,始于《杯酒人生》。
男主角坐在快餐店门口,就着一块汉堡,偷偷大口灌酒的画面,让连翘印象深刻。
赵天仪就建议她试试电影里提到的Pinot Noir。那是一种很难种的葡萄,皮薄而敏感,非常早熟,且需要不断的照料和关注。它只生长在最隐蔽、特别的角落里,只有园丁最无微不至的耐心和培育才能让它长成。于是就拥有了世界上最绵长(haunting),最夺目(brilliant),最精致(subtle),最古老(ancient)的味道。
这么一比,Cabernet就俗了。
她脑子里没那么多古怪有趣的见闻,想起的都是很久远的事。
聊到岭南戏班,“我们是不被允许喝酒的。”
“如果喝了会怎样?一点点也不允许吗?”
连翘酣畅地饮尽杯中酒,用手给他比划,“会挨打。这么厚这么长的一块木头,水泡不烂,手掰不断,叫做戒尺的东西,打死也不能喊冤。”
她同他讲,一种根植于东方的古老价值,以师为父。
戏班的弟子,从六七岁开始,其后至少十年,数不清要在师父手中流多少泪,多少汗。性子倔强的男孩,闯了祸要打到流血也是常事。带着练功的伤痛,睡前哭泣诅咒,天亮就咽下所有幼稚的仇恨与恐惧……一代代都这么过来的。无论有多愤怒或委屈,做梦也不敢想去违逆。
师父只相信两件事,刻苦和纪律。刻苦是无时无刻,每分每秒,敢偷一分钟懒,要多加一个钟的苦练。纪律就是,师父是绝对的权威,不容质疑不容违抗。如果有师母,那么也要听师母的话。再往后是其他教形韵、念工、乐器的师父,弟子只管服从。学徒里面,又分首徒最大,行序最低的最小,这是绝对要遵守的秩序。
如同十条班规,是决不许乱的规矩。
连翘长大以后才知道,唱戏的不会因为克己守礼,就少被人瞧不起。
伶人或舞者,并不仅仅是种职业,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处境,比如男人或女人,乾旦或坤旦。
在刻苦和纪律之外,还有态度和天分,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
这些无迹可循的变数,才是创造中最广阔的可能——但不一定有成果。
师父从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些。
只教他们,“练了功是自己的,别人怎么偷也偷不走。”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烙在心里。心也是自己的,她没有守好它,浪掷了。
连翘觉得自己就像Cabernet黑葡萄,成堆地生长,有些能被酿成酒,有些就烂掉。不是Pinot Noir就一生都不是了,怎么酿都不是,没道理好讲。
这个男人,是楚宝嬛最牢靠的户头,曾经。所以当他给出关于Cabernet的另一种可能,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么干脆,近乎报复。
以软弱交换虚荣,或别的什么。难道要说,戏终人散了,我的人生一无所获?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美丽。
“所以你也不喜欢花,对吗?”
狸藻的绒毛察觉到昆虫的探触,连翘轻抿了抿半边嘴角算作答。
“你要什么?”
绕弯子也懒得,轻轻巧巧,理所当然的直接。
她坐在梦幻般的南极雪景里,空间舒适而私密,醇酒挥发出醚味,咸甜交织,是危险又迷人的荷尔蒙气息。
同一时刻,大街上还有很多在尾气和灰尘里苦苦挣扎的人,卖气球和鲜花的小贩,坐在长椅上默默吞咽廉价面包的失业者,从偏远小城镇来讨生活的劳力工,提着沉重购物袋挤进地铁的憔悴主妇,为房租和搬家而烦恼的小情侣……
连翘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帝企鹅的身影在迁徙中消失,虚假的雪就停了。
积雪里留下大片凌乱足印。
餐厅里幽咽响起的小提琴声,让她想起李伯的胡琴。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像她这样读书很少,从小只会背咿呀戏文的人,要花多少时间,经历怎样跌宕的心事,才能理解古诗里落魄苍凉的情怀?
终究也成不了飞鸿,不过是只失群的笨企鹅,无论怎么努力都落了单。东扑西跌,在茫茫大雪里留下一些转瞬即逝的痕迹。
她的脸醉成烂熟葡萄色,荒谬的红胭脂。女心伤悲,芳魂荡悠悠在一片白茫雪境。
赵天仪雪中送炭来了。
初次见面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在他的车上跟他接吻。这样对待自己,真疯癫。
戏子无义。丰饶明艳的脸孔底下,没有心。当然她有过,沉入最低最底的黑暗里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熟酿的过程,是葡萄必须经历的一场奇异病变。
心这东西经不起折腾,很容易就松了,老了。砸碎过第一个,很快便浪掷第二个,撒手第三个,遗落其后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