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蝴蝶,肉身是茧。生命是一场剧烈的蝶变。
傅山海抬手捏住那枚纤巧下巴,手指传来柔软与冰凉的触感,让身体一麻。
连亲吻时,都不舍得闭上眼睛。
微茫的薄光里,端详彼此的容颜,皮肤贴着皮肤,凉热交叠。
呼吸停滞,目光淹没。柔软陈旧的棉纱帐动荡,如撞向岛屿边沿的白色浪花。
她也不要做观音了。
大河带来的女儿,重又化作一面无声无息的水,静却波澜起伏,温柔顺受地承接来自天空的所有。
他在她之上,却似虔诚的匍匐。从贪婪的欢悦里面,寻求某种印证,由此忘却并修复,得到今生可能是唯一的安稳。这让忘却在记忆之上,这安稳不是人人都能实现,她是第一个,大抵也是最后一个。
满身汗落如雨,融进水里。沉重的,激烈的,占领式的,无数次的。爱慕的极致简直带着毁灭的恨意,原来它们彼此同源。
骨与肉架成桥梁,咔嗒接榫,是痛的前奏。
刹那间,连呼吸的能力都消失了,骨头松软颤抖,失去框架。她攀住他的肩,隐忍不言声,像滚烫的琥珀从树干新鲜的伤口里溢出,让他愈合在里面。互相残杀过后,才有怜惜与相融。
好与痛密不可分,她从小就懂。如同脆弱必将与坚韧并存,纯洁与诱惑共生。以一个舞者的自觉,接纳疼痛如同接纳生命本身。
风太响,嘶哮着与心跳的频率趋同。有时和缓,化作早春一树的莺啼流转,嗓音软软,在耳边盘桓。
人类最初的狂暴欢愉,何尝不是一种原始而陌生的舞。她由始至终缄静,只在最末刻,将手指埋进他的头发,唤一声他的名。
他的名字里有山,有海。海誓山盟的山海,是万流归汇,最终的方向。
即使漫长的旱季来临,泥土干燥,鸟兽逃离,流星群同时陨落,白骨满世界横陈,独角兽会找到新的栖居之所。
那里枯叶不腐,尘土有灵。沉睡在冻土深处的最后一粒莲花种子被惊醒,竭尽绽放而不知有逝亡。
生命自有它的出路。
她喜欢将他的手掌摊开,将整张面孔都埋入手心当中,似贴近一处清喜的水泽,十分安宁。
“嗳,太平山顶的雪是什么样子?”
天将亮未亮,浅绿色玻璃蒙上一层白毛毛的雾。他自身后拥住她,亲吻一双凸起细小的蝴蝶骨以作答,语声渐低渐含糊。
江寄余要求的归队最末期限,还有四天,小九去了趟昭平。
连翘曾提过,她有个姨妈在昭平乡下。还说,小地方人少,台子没那么大那么漂亮,戏总是有得唱。
村寨的路弯弯绕,找了好久,路过一处池塘。对面几间低矮的土砖房,和照片里见过的差不多。
池塘边站着个小女孩,低头玩水,捡起石块往远处扔。摇晃的身子,好几次差点打滑摔进水里。
相隔百多米,小九看得心惊,怕出声阻止反而吓到她,赶紧往池塘边疾步而去。
女孩正在学步的年纪,见大人找,便跌撞地直冲过来,口齿含糊地喊着,妈妈,妈妈。
一枚莽撞小炮弹,完全掌握不了平衡,险些跌倒之前,终于撞进怀里。
小九蹲身抱住了她。
极近的距离,两人彼此观察。女孩扎羊角辫,脸颊有点脏,乌亮的杏仁形状大眼睛,和连翘真像。
女孩发现她不是妈妈,扁扁嘴,哇地大哭起来。
小九慌了,“哎,你莫哭嘛,我又没欺负你。”
女孩哭得越发厉害。小九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哄孩子,只好手忙脚乱把她抱在怀里晃着,“乖囡囡,不哭不哭。”
哭声撕心裂肺,小女孩的妈妈终于出现了。
“你是哪个呀?”
这位妈妈很年轻,半人高的竹背篓压在肩上,衣着朴素甚至有些邋遢,疲倦的脸容上挂着汗水。小九认出来,她是昭平姨妈的女儿,连翘的亲表姐文竹。
小九站起身,“我是叶观音,连翘的师妹,从琴台镇找过来,我……”
“你要干么子?!”
话没说完,对面忽然露出意外又嫌恶的表情,慌里慌张把女孩从她怀里扯过来,扬起巴掌狠狠拍几下:“喊你莫乱跑,就是不听话!外头坏人多,把你拐到去卖!”
孩子挨了打,反倒收起哭声,抽噎着躲去妈妈身后,露出小半张脸探看。
小九有点尴尬,硬着头皮继续问:“文竹阿姐,连翘最近有没有回来过?她上次跟家里联系……”
“莫乱喊,哪个是你阿姐!”文竹再次打断她,没好气道:“还好意思撵到村头来,不怕遭人打!好端端的妹儿,给你哄出去做丑事,现在影子都找不见,要我去哪边问嘛?那么多女娃子都遭你祸害喽,不要脸!”
文竹嗓门尖,家乡话又脆又快,小九劈头挨一顿莫名其妙的骂,整个懵在原地。
“……你说什么?谁被祸害了?”
“快点走!霉气!”文竹挥手赶她,“跟你没得话好讲!”咻咻地走掉,手里紧拽住孩子,生怕被抢了似的。
小九被她搡得连退几步,不敢再追上前。
找人只有找到和找不到两种可能,这情况太出乎意料。
她想不明白,文竹不加掩饰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小九在池塘边蹲了会儿,荷叶凋残,阡陌寂寂无人影。文竹母女进入对岸的房子,大门砰地关严。
傅山海在车里等,见她神情低落,就猜到此行无果。
“昭平已经没有戏台了。我想她没有回来。”
他把手伸过来,拖住她的手,“别急,会有消息的。连翘是成年人,去哪里,做什么,有她自己的考虑。”
“萃乐堂解散那年,我们有过一个约定。十年以后无论身在何地,都要回到风雨桥上重聚……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
时间过去一多半,世事如潮水将彼此冲向远方。东奔西突,日子虚空如影。
当他们还年少,都以为自己懂得爱和承诺其实并不。
有时承诺不过出于误会,你相信你所以为的。而它可能只是失望和幻灭的总和,也可能是谎言里的一部分真相,如此而已。
小九决定去海南归队,大阪之行不容有失,何况她实在很想见到凤立。
“他们这次组的团队很厉害,那些爱尔兰人个个身经百战。你跟你师哥,谁的胜算比较大?”
她垂目许久,轻道:“凤立是八桂最好的乾旦,师父说,这样的角儿,十年未必出得了一个。我们之间,从不论输赢。”
以前在荣华楼登台,戏班和戏班之间也有对台戏。胜负的激烈,像蝴蝶追逐黄昏的影子。那种渴念类同希望,而希望又常常与年轻有关。年轻是时常想象群鸟飞行的方向,远方有沃土,有山峦无法遮挡的骄阳。年轻是无法抗拒宏大而热情的事物,比如传承、赞誉,或万众瞩目的荣光。
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老,如同活着的时候,没想过死亡。端午离开以后,小九对这些感到厌倦怀疑。(如果我不是叶观音,依然可以,诚实并勇敢地生活。)
这样她就察觉自己老了,无关肉体的衰弛,拥有才华与否。当所有人都争着花团锦簇,她想她没有那么重要。如果能以沉默而微小的,不妨碍任何人的方式生存下来,已经何其有幸,能静止真好。
宏大与热情的虚假就在于,它不能战胜命运。很努力但不由自主,因肉身多么渺小,而命运比意志和存在更大。
远绸迷恋台上风光,演什么都行无所谓,他不爱戏,也不爱舞,本质上他不爱任何人除了自己。远拓是真的爱唱戏,却最早卸了妆。连翘渴望烟火相亲的凡俗日子,辗转来回爱而不得。小伍师哥呢,最大心愿不过是能唱到玉兰大剧院,沦落到集市上卖柚子也要吼两嗓,现在踏实收了心,在岳先生的厂子里干得很好。至于凤立……当年最被看好的乾旦和花衫,将要在异国登台对决。
都是作弄。
这条路的尽头,没有输赢胜负,骄傲的灵魂学会心存敬畏,谦卑至极地雌伏。
不得不提到江寄余。
“等大阪的演出结束,无论结果如何,他和秦南枝的事,都跟我没关系了。”
傅山海抚着她的发,“你本就不欠他什么。他想要的东西在我这里,你随时可以离开怀让,善后的事我会处理。我跟他之间,也要有个了结,年年不想等太久。”
“这算逃避吗?”
“不算。”他说,“人有权改变自己的决定,刻舟求剑是傻子才会做的事。何况他来岭南,一开始就目的不纯。”
彼此对望一眼,目光中有各自复杂的心情。
一时又都静默了。
“其实我很意外,你会找连翘,但根本不想找你的亲生父亲。”
她转开脸去看车窗外成排的树,过很久才说,“我不想活成江寄余。那个人放弃过我和我的母亲,这很公平不是吗?”
他没有答,只是过去亲她。傍晚时分,下巴又冒出小片淡青的影,蹭在后颈和耳垂,细密扎痒。她躲着躲着,还是忍不住笑了,“别闹。”
“先回琴台,带你去个地方散散心。”
“什么地方啊?镇上我比你熟。”忽地闪念,“观音阁?”
鼓楼建筑里的戏台,已经搭建完成。
“唔,猜对了。”他捧起她的脸,“那也要亲完再去。”
同他亲吻时,她总是睁着眼,带着微微惊讶的神情,仿佛刚从漫长冬眠中醒来的小熊,尝到第一口蜂蜜的味道。
又是离别在即。他们小心地将日子放慢,以为可以从岁月的莫测里多得着一点确定。
岭南的树很有血性,绿蜡叶片四季不凋,被夕阳烧成一簇簇绿色的火焰,看上去真有些情怀震荡。
但时间总是这样过去,即使树叶不会枯黄摇落,冬天一样会来。
要发生的总要发生。
小九启程当日,接到陌生的电话。这次是连翘主动找到她。
闸门眼看就要关闭。广播声声催,嗡然的嘈杂里,听见连翘说,“我要你拿一样东西换。这是个悲伤的交易,没有人会喜欢的答案,我不勉强你一定要来,我只等两天。”
小九抓起行李往回跑,冲出登机口。退掉海南的机票,改飞上海,并且听从了连翘的提醒,没有告诉任何人。
华灯初上,她们在一家意大利餐厅见面。
角落安静的位置,连翘已经坐在那里等。她清瘦好些,穿剪裁精良的黑衫长裤,妆容细致到几近于无,头发随便挽起来夹在脑后。整个人都褪淡了,好淡好淡,那种漫山春花招摇的明艳丰盈,从她身上消失不见。
小九有很多的疑惑,不知先从何问起。连翘笑着让她坐,开门见山:“东西带了吗?”
姿态很随意的,仿佛她们只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晚上,约出来逛街吃饭。没有不告而别,没有音信全无,什么都不曾发生。
“嗯。”小九把袋子放到她面前。
一尺来长的乌沉扇匣,里面放的不是折扇,是一柄坤甸木戒尺。
通体黑棕,约两指宽,一分厚,正一尺长,首端纂刻四字:戏如磐石。
坤甸木又称铁木,硬而沉,有龙脑香。能埋入地下三十年而不腐,亦不惧浸水潮湿。
这柄戒尺在戏班里传过好几代了,桂剧行里数得上的人物,少有没挨过它的打。
尺即是“戒”。心中有尺,行为有戒,量人量己,衡得度失。
磐石一样的戒律,压在伶人头顶,是要他们无论腾达落魄,都要正身正心,守礼明理。
萃乐堂瓦散时,众弟子都还只是年轻一辈里的新秀而已,离扬名立万还早着,要被这戒尺教训也没资格。日常挨打受训,不过是些柳条竹板之类。
铁木镇供在祖师爷挂像下,轻易不许碰,但人人心里惧怕它。
“我们都知道,师父把它留给了你。”
连翘打开木匣,取出戒尺托在掌中端详。
戏班学艺的辰光,每年农历九月廿八,要祭拜祖师爷。这是“戏神祭”的老规矩,腊月三十必请神,还要敬奉“五仙爷”“八仙爷”,蛇、鼠、刺猬之类,平时忌直呼其名。
大师姐要领着众师妹,扫洒贡台,擦拭器皿,在神牌前供奉鲜花供果。当然,也包括用特殊的油脂擦拭保养这柄戒尺。
远绸对这柄戒尺,充满了少年斑斓的渴想。它可望而不可即,象征着戏班最正统的传承和至高的权威,神秘而庄严。
想归想,他碰不着,谁也不能擅动。
私下里议论过好多回,“你们说将来师父会把它给谁?”
“这么急着挨打?”连翘就笑话他,“想要啊,直接问师父讨去,万一真给了呢,你想打谁?”
“话说前头,反正别打我就行。”远拓一心哄连翘高兴,“肯定给大师姐呀,除了师父,就数师姐最大嘛,小的们都得听令。”
连翘朝那香烟缭绕的供台瞅一眼,莫名打个寒颤,“我才不要,看着怪吓人的。”
远绸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他想要,非常想。他总是这样,渴望得到的东西,不显山不露水地藏在心里,没有达到目的前绝不放弃。
戒尺交到谁的手里,意味着被选中的弟子,将肩负这支戏脉的衣钵传续,对其他同门也有不容抗拒的约束之权。现如今已不大讲究老一套的陈规,至少挨它的打,是不能还手的。历代祖师都在天上看着,欺师灭祖要遭报应,被整个艺行唾弃。
后来,架不住远绸软磨硬泡地求,连翘冒着好大风险,在戏神祭的前一晚,把戒尺偷出来给他看个够。
那是他们整个少年时代,关于未来唯一清晰的想象。
坤甸木好沉,不必做防腐处理,也是出海航船打造龙骨的上选材料,可破风高浪急波涛万顷。
物是人非,连翘细细地抚摩戒尺上光润的纹路。她很想看看,这次谁的船先沉。
木匣合拢时发出啪嗒一声,小九心头惊跳。
“等一下。”她伸手按住那匣子,“你之前说,想用什么来换它?”
连翘面无表情,抬起眼深深看她,眼神泛出怜悯。
良久,开口道:“端午不是杨仁平开车撞的,他只是代人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