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半昏,雨如晦。
他站在那里,消瘦得像一把黑色的伞。
五年前滂沱雨夜,泥土的腥,殴斗的血,失控的车撞向羊群,交织成复杂难解的秘讯,使他们相遇。她看不清他蒙着眼睛的脸,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心变得很轻,羽毛般轻。知觉是钝重,铅般钝重。
把他推开,还剩下什么。
至少,有人同她一起把剩下的灯笼点亮。
端午的死,扯断风筝游丝一线。她有种清晰却无法形容的感觉,自己和凤凰岭的羁绊,无可挽回地消失了。遇龙河滔滔逝水犹如光阴,将把她再次带向未知的岛屿。
这么多年,小九第一次生起这样的念头,或许她再也不会成为引龙巡河的观音。
白露是怎么遇到那个男人?翠嬢嬢说,渡河。
撑船摆渡,送过路的外乡客,抵达某个确定的彼岸,注定不会为彼此停留。
凤凰岭最美的观音。他因此爱过她?也可能,出于同样的原因,离弃了她。总之结局不过如此。
向上天祈求庇佑,代价是用被诅咒的命运来交换,逃不开,躲不掉。苗白露如此,程翠萍也是。她们都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一次又一次。
不断重复这样的痛苦,到底意义何在。女子不能扮观音,不能引龙灯巡河,那就不能吧。代代相传的东西,总有它的道理。或许那些人是对的,是她们太固执,太傻。
后知后觉的离别最难释怀,甚至来不及好好说再见。
在这意懒心灰雨夜,小九体内长久绷紧的无形的弦,铮然折裂。但觉凡事没意思,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年迈久病的罗少廷,消沉颓废的冷贵甫,困在轮椅上的端午,还有曾许诺要彼此扶持同担甘苦的师兄姊们……各自孤独,悲喜不通。除了被内心的空缺和恐惧驱使,这些年她究竟在干什么?
灯笼全部点亮,替代星月的光。她想完成这件事,他就陪她。
酒剩多半瓶,拿在耳边晃晃,泉水流淌般清脆。
她醉得双眼湛亮,整张脸泛出被酒精蒸透的红,热腾腾的。
酒精会溶解掉肌肉,侵蚀长年如一日塑造维护的武器。把身体当精密仪器对待的舞者,滥醉一次,要练好久才能找回状态。
可原来,不管不顾是那么快乐。涓滴入喉,酝酿新世界。不再忍耐压抑,也不再怕人笑话。多么糟糕的事,都可以用乐观豁达的态度重新看待。
“陪我喝一点?”
“我不喝酒,你也不能再喝了。”
他去找出毛巾,给她擦干仍在滴水的头发,然后擦脸和手,像照料一只掉进水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小猫。
“总活得无比正确,累不累呀?”
这是连翘问她的话,小九记得很清楚,而且她实在好奇:“你这辈子,从没做过不被允许的错事?”
“做过。”他的手停顿片刻,“人不能接受的,是事后出现自己不想要的结果,被允许与否,不是定义对错唯一的标准。”
她醉得太深,没察觉他模棱两可的犹豫,只喃喃追问:“然后呢?”
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不知道想起什么,终于说,“活着的人要向前看。过去的事不能改变,未来比较重要。”
小九无言以对,只能再拿起酒瓶。
古人说酒是好东西,可以慰寂寥,慰风尘,慰平生,慰这人间离多聚少。内心无法排遣的忧愁,全沉在杯底。喝掉它,等待酒精蒸发,将不见天日的痛苦摇落如同秋叶,人才能透口气。
是,端午已经死了。
死了就是不会再痛苦,不会再受伤。他自烈焰中消失,留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想到这里,小九非常安心,靠着他沉沉睡去,后背有只手在轻拍着。
酒带来的困倦,来得快去得也快,再醒来夜还很长。
她想她有做一个酒鬼的天分,喝了那么多,不哭不闹不吐,睡一觉醉意便荡然无存。
雨水的味道越来越浓重,那些灯笼也都还亮着,有种漫天金沙金粉的宁静。
她枕在他的左肩,侧脸的轮廓近在咫尺,从额头、鼻梁、嘴唇到下巴,心跳声沉稳,真实而清晰。
这么默默地看了许久,眨一下眼那么轻的动静,他就察觉了。
“要喝水吗?”
“不喝。”
奇异地清醒着,知觉依旧缥缈,完全不想动弹。
“头痛不痛?”他挪动发麻的胳膊,调整姿势,张开指腹在她后脑缓缓揉按。
小九默了片刻,说:“他出事的时候,你在旁边对吗?”
“……嗯。”
端午出事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
试验田里,有十几种阿穆尔葡萄,北冰红、双红、左山一……都已进入成熟期,可以进行小批量酿造。通常要赶在太阳升起前采摘,经过仔细筛选,用剪刀剔除未成熟的青粒,确保采摘的葡萄品质上乘。
就在车祸发生的前几天,端午发现格鲁吉亚新引进的品种上出现病斑,是白腐病。需要每天打药治疗,让病斑慢慢变小消失,防止病害继续恶化。
那段日子,他每天凌晨去葡萄园照料那些生病的葡萄,要赶在四点采摘之前完成灌药、喷洒和套膜,不能耽误采摘工人四点开始作业。
早秋的雨水频密,而雨天不能采摘葡萄,工人应该不会来。或许因为这缘故,他索性多干了一会儿,离开得比平时较晚。
偏僻的果园,空寂的山路,没有早一刻也没有迟一刻,杨仁平开着那辆失控的车冲下斜坡。迎头相撞后,打滑拖行百多米,险些侧翻,安全气囊弹出。
轮椅被扎至扭曲变形,人的血肉哪能比钢铁更硬。
有时想象比事实更恐怖得多,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反复描摹脑海里浮现的画面细节。用很大的力气,才能问出:“他是……当场就……”
他叹口气,抬手挡住眼睛。
端午当时伤势很重,浑身是血,肯定等不到救护车了。弥留之际,他还认得出傅山海。
艰难地留下话,先别告诉小囡。
他出门不便,也不愿待在人多的地方。小九唱戏也好跳舞也罢,端午去看过的现场演出,其实屈指可数,但悉心保留了她所有的演出票据、影像、图集,这一路走来的每个脚印……包括那张夹在画册里的《九歌》海报。
来不及交待其他,生命尽头,惦记的仍是,不耽误她重要的演出。终此一生,他也给不了她更多托举与呵护,除了这令人心碎的,天真的心意——让她远远飞走,尽量不拖累,不打扰。
她不明白,何以他们总是要替她做决定。
一咬唇,再问:“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墙上的光影摇曳不定,傅山海的回答很简短,气息仿佛变得艰难,“山庄工地出了状况,要赶过去处理。”
具体什么事,小九没再继续追索。她尚未彻底接受端午的去世,心理上莫名回避。出于某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不敢触碰答案。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车是杨仁平开的,事故已依法处理完毕。因为是鸣潮的司机,且傅山海当时在车上,对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更不曾请求受害者唯一的亲属,出具可以作用于轻判的谅解书。
结果就是这样了。死者不能复生,除却承受别无他法,还怎么计较。
人很多时候,连难受是什么都说不出,但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心器缺了一块。
喝下去的冷酒,化成酸涩热泪,从那个缺口汩汩地流。
身处在巨大突然的变故中,情绪通常是迟滞的。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切断感知,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应付接下来的琐事,不至于崩溃。从海南仓促赶回凤凰岭,她不记得自己有哭过。端午的满七,坟前祭扫,还是哭不出来。被揭开身世的隐秘,她也没什么反应,像听陌生人的事,遥远又不真切。
没能见到端午的最后一面,记忆里的他,就停留在上次分别时的模样,永远不变。
直到今夜此时,他去世的细节一一补全,化作重锤击碎麻木的僵壳,切肤的刑终于清晰逼来。整个身体被悲伤紧紧捆绑住,不可挣脱,她也不想挣脱。
彻底的流泪是种清空。哭累便睡过去,醒来又继续,眼睛痛得几乎睁不开,可是还有那么多眼泪。
蜡烛烧尽,灯笼渐次熄灭,雨像透明的火,还在熊熊烧着。
瀑布般从瓦檐冲刷而下,隔绝出一座孤岛。
她哭够了,再也哭不动了。很慢地,将双手合拢在脸上,那些比蓝色火苗还烫的泪水,已经把脸烧得比纸还脆,似轻轻一碰就要溃散。
他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她,怀抱成为泅溺里唯一的船。那些俗世中从不出错但百无一用的劝慰的话语,没有一句能真正修补她,他知道。
就那样牢牢地将她抱住,亲吻她脸上泪的余烬,吻她脖颈与锁骨之间深陷的涡。
泪水最后的湿痕,被唇的摩挲擦干,吮尽。那处凹陷就成了一面清楚的深渊,一口照见他并非全然无辜的井。
她以为是光明坦荡的,他知道是无耻的。看似坚实牢固的,实则是卑微的。
传说中,独角兽的眼泪落入毒瘴笼罩的湖水,只需要一滴,那水就会变回清澈,所有罪恶都被涤净消除。
“以后就不哭了。”
听上去如同告解,或忧惜的允诺。
爱里必有怜悯。
孤独游荡的独角兽,寻到同类的气息,船找到岛屿。一座会下雪的,炎热的岛。
激流中的逃亡多惊恐疲惫,逃亡者只是自顾不暇,感到凄空茫然,没有握桨的力气。只要去往那里,便可交换温暖与平静。
她不再跟自己较劲。所有不想面对、解决不了的事,都可以暂且放下。不计前嫌,不想后果,不需要自欺和矫饰。
失去太多眼泪,独角兽很渴,皮肤裂痛如一张抽干水分的纸。
还有比相呴以湿更好的办法吗?她没有同类了,只有他。
心里多出一架鼓,他气息浸染一分,那鼓锤便重重地敲击一记,咚,咚。
舌尖互相缠绕,把珍珠合进丝绒里。她不是很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循着最天然的渴望,亲与近。像两只迷失在森林里的独角兽,互相触碰它们的角,一再确认彼此的存在和气息。
他的眼睛完全淹没在长长的睫毛里,像黑暗森林里,两片潮湿的异色湖水。
小九跪坐着,俯身相就,依次亲吻它们。
“还会不会疼?”她想起那个海滩边的故事,卡在岩石洞穴深处的小男孩。
一生里有很多伤痛,被时间逐渐掩埋,远在光线之外,光年之外。只等未来某天,有路过的脚步为之停留,拨扫开厚重堆积的尘埃,把它们翻拣出来,重新熨帖抚平。
于是他很慢地,摇摇头。眼睁睁看着魂魄流失一地,不得不咬紧了牙关。
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也最顽强的器官,零下几十度也不会冻住的结晶体。哪怕睫毛挂满冰霜,目光也能穿透风雪传达爱意。
然后是渗出细汗的鼻尖,昏暗里密密晶莹,为皮肤镀上一层幽光。鼻梁的转折,是她无数次以指尖和唇描摹过,并深深印刻在记忆里的轮廓;唇峰骄傲的起伏,何处高低承接,亦曾反复厮磨;以及滚动的喉结,像一颗深埋地底的种子,若它从沉睡中复苏,是否会长成参天大树,结满垂累鲜红的果实。那果实艳丽饱满,散发甜美香气,过于饱熟,汁水便发酵成酒,让伊甸的群蛇迷醉,带着华美的倦意,扭动如同舞。
分开有多久,想象就有多久。对他的思念,总是比相处要多得多,成为不经思索的,根深蒂固的习惯。她甚至觉得,她的一生里都将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他老,或他们其中一人死去。
没有念头,没有过程,独角兽天生就有寻觅爱情来路的本能。
黑暗中,记得爱人的气味。孤独的兽,承受爱情犹如承受一场梦境。
亲吻尤不足餍,只剩原始的啃咬。她咬他,以兽的狡猾狂暴。心口第三根肋骨之上,像被毒蛇的芝麻小牙扎透过,留下炙热绵密伤肿。
毒液汹涌,急管繁弦般流窜,心跳便失去节律,冲破本不牢固的心墙。
爱如洪水猛兽,防之甚于防川。
他防不住了。
汁水丰盈的熟醉的果,不由分说坠满怀。松散的长发千丝万缕垂落,被薜荔兮带女萝,拂了一身还满,织就无边无际捕梦的网,散发着醇酒香。
小暴君跨坐在她的猎物身上,以蛮横的天真,摆布刚刚沦陷的城池。衬衫上每颗被拧开的扣子,都是她亲手攻破的城门。黑发如茧,披覆了半身,她不要这束缚,仰头将它扬甩至肩后。虚空中划过优美的弧,是摩西劈开红海,露出皎皎面孔,一轮悬浮的月亮。
布料都揉皱,他们互相凝视,迷茫而专注,似忘却天地为何物。
猎物妄想逃开却不能,壁立千仞分明瓦解,无欲则刚变得可笑。为自己忽然而至的反应震惊和战栗,像被下了蛊,她法术无边。苦心经营的自持,他的正直与伟岸,如胀紫的葡萄,一颗接一颗迸裂破碎掉。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举动带来的感受是多么复杂强烈,神似潮巅。
“等等——”他定一定神,有些微喘,“你确定吗?”
此时此刻,今朝今夕。
小九在黑暗中停顿几秒,探近他的脸,说,“我想这样。”
错过梦中的独角兽,沉寂的湖泊或许再也不会泛起涟漪。
“我也想。”
早已在意念里发生过无数次,然而这是他们的初次。
两个过时的人,滋长着过时的,迟缓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