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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一梦浮生

天空像一整面黑色的湖水倒悬在头顶,山里气温比城里低好几度,岭南十月的雨,已经凉浸浸。

小九抱着胳膊,过桥,爬石梯,往童年的方向走。

风雨桥默默遮蔽她一段路。没有伞的日子太漫长,淋不淋雨也就无所谓了。

雨水噼里啪啦落进河里,清脆响亮。她想起儿时的童谣,鹧鸪渡的孩子都会唱。

“我家门前一条河,两岸青青杨与柳。小河后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朵朵红似火,小河里面有白鹅,鹅儿成群戏绿波……”

隔山隔水隔着漫漫光阴,回荡出童真的感伤。曾经无知无觉小魂灵,天地无欺。都还没长大,也不知道长大以后,会遇到怎样的人和事,走哪条路,变成怎样的人。

小九有时候会想,那些从风雨桥离开凤凰岭的人,有没有想过,如果做了另一种选择,人生是否有所不同?

但没有如果。能够改写的,也就不叫命运,它将失去它的尊贵、神秘和玄妙。

像台上一出戏,该穿什么衣裳,唱什么词句,几时哭几时笑,早就乾坤有定。上错的妆没画好,可以擦掉重来,角色的悲欢离合却不会变。

小九也好,观音也罢,她是被推着走的,没有人给她选。连后悔都失去资格,也想不出另外的可能。

院子比记忆中更小更破败,那棵柿子树还在。

她淋得湿透,在树下静静地坐了会儿,和离别之梦里的场景一样。只是身边没有端午,他躺在冰凉的泥土里,身上还压着一块碑。

风雨吹打着翠叶,簌簌如歌。是替端午唱的挽歌。因为他说,我老了,唱不成歌了。

家乡话里,“老了”也有死了的意思。说谁“老了”,刚走不久,就是刚去世。当时她只隐约觉得不祥,不敢往那方面想。

她不明白,那是他的告别。

雨下得更大,湿成绺的头发,一丝一缕垂挂,淋漓成岁月的淤青。

门前放着大兜柚子和黄白菊花,她就知道小伍来过。窗台上有糕点和茶礼,远拓也来过。两瓶酒和素色纸封包好的帛金,是冷师父留下的。

小九把东西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拿钥匙开门。

旧锁头的年纪都比她大。薄薄铝片钥匙,转动起来有点涩,往顺时针方向拧的时候,要拉着门把借点巧劲,她还记得。

掀亮台灯,屋里清锅冷灶,床是空的,衣柜是空的。

什么都是空的。端午仿佛把自己当做暂寄于此的过客,随时准备消失,日常用度朴素至极,从不添置新衣和家具。

床头一张老式书桌,收拾得很干净。翻卷边的书,整齐摞放在右上角。内容很杂,装线的《诗经》、民国章回小说、山歌集、农业栽种技术、传统手工、敦煌壁画册,还有她的舞蹈写真。

从《绿光探戈》里的伴舞到B角,再到《月落千次》……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演出照合集,报纸上减下来的新闻照,还夹着一张《九歌》的海报。毛边是反复开合留下的痕迹,不知翻看过多少遍。

小九不在身边的日子,他就是这样度过。要等到天人永隔,她才有机会来真正靠近,了解他的生活。从书页里的划线和笔迹,找到他平日的痕迹,在想什么,对什么感到兴趣。

苗端午寂静而微小的世界,全部在这里了。

不,还不止这些。

小九拉开抽屉,发现一沓纸。小学生写作文用的那种绿色方格稿纸,又脆又薄,很便宜。

那竟然是本日记。

纸页已经泛黄,最早的日期,在小九出生那一年。

“我对不起白露。小囡以后就是我的孩子,我会把她当亲女儿疼。”

“她好小,整只脚只有我的拇指大,我怕把她抱碎了,什么姿势都不妥。”

“这囡仔好造孽(可怜),生下来只能喝奶粉。我总怕娃娃养不大,求到村里刚养了娃的年轻媳妇肯喂,她又死活不肯喝。太古怪,都搞不清原因。后来我想,她是早早晓得自己没了妈,不想同旁人太亲。以后长大了,也是个心淡的人。心淡点好,凡事别太执着,由不得人的,情多了命就难。”

“囡囡半夜总是哭,把她带到河边散步,才肯安静下来,睡着了再抱回家。是因为她妈妈的魂,留在遇龙河里。阿妹在天上哄她,舍不得看她哭。”

“囡囡发烧了,喉咙发炎什么都咽不下。我整夜不敢合眼,能替她病就好了。没有翠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辈子开口说的第一个字,是‘河’。小囡不懂怎么叫‘爸爸妈妈’,是我刻意没教。生来没有的,一生都不会有。懂的时候就学会难过了,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观音怎么能不会独竹巡河呢?这孩子跟遇龙河有缘分,一点也不怕水。走路还不稳当,已经能游得很好,跟她妈小时候一样。那副倔脾气,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气了不哭不闹,就躲在床帐子里不理人,怎么叫都不肯出来。”

“小囡真聪明,好像天生会识字,没教过的也晓得怎么读,以后不容易受骗挨欺负。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可指望,只盼她以后,多乐少忧。有没有大出息,或者挣多少钱,真的不重要。能平平安安,健康就好。别像我那么傻。”

“小囡明年就该上学了。都怪我没本事。都怪我。”

“他一直想把女儿带走,我不同意,也不要他的钱。能让他见见小囡就算仁至义尽,还是看在阿妹的份上,白露到死没怨过他。只是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扯这些有什么用?没必要跟小囡讲以前的事,省得她一辈子不开心,传出去也难做人。以后他要还想认,自己开口,看小囡怎么拿主意吧。”

这一页日记被撕得残缺不全,剩下的字,是笔划在空白页留痕后,小九用铅笔涂抹拓印,才勉强辨认出来。

日记在这里戛止,后面的也全扯掉了。

翠嬢嬢说的都是真的。不难猜到,日记里的“他”,就是苗白露爱的那个男人,小九的生父。

白露死后,他曾经想把女儿带走,遭到端午拒绝,但允许他探望。小九很小的时候,应该见过这个人。

她咬着唇拼命回忆,始终想不起来,几时见过一位陌生的男子,同自己有过亲近。白露因他而死,他到底是什么人?怎样的“苦衷”让他们将这段私情遮遮掩掩,宁可永不见光,带进坟墓去藏。

齿间涌起一阵暖热的腥咸,小九浑然不觉疼。

陈年旧事,万般无头绪。翠嬢嬢说,这人如今还在凤凰岭。既不肯挑明,深究也没意义。

这人在或不在,活着还是死了,有什么区别。

她把稿纸仔细捋平,放回原处。

抽屉也很空,剩下就没什么。都是些巴掌大的电话簿、指甲剪、风油精之类琐碎小物。

一张五寸彩色照片,摸约四五岁模样。

那时拍照还用胶卷冲洗,在普通人生活里,是值得郑重对待的事。构图考究而板正,因此镜头总透出一种端庄的仪式感。如今电子数码技术的普及,让影像变得轻率浮躁,少有人留心细节,随手就拍,不喜欢一删了事。

她的整个童年,只留下这唯一的一张照片。应该是镇上影楼拍的,假花摆设和浓艳的布景,无不透出年代感。女娃穿鹅黄毛衣,扎两根麻花辫,擦口红和胭脂,眉心再摁上大大的一粒红印,是当时流行的样式。

那么红,衬上黑白分明双瞳,还是冷清清。

不语不笑,天生的观音。

另只抽屉里,放洋铁饼干盒。里面是些陈年票据,作废的证件,账簿,和几张乡镇银行的存单。现在都用银行卡,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固执地保留这种习惯。

人变老是一瞬间的事。端午没年轻过,他早就是个老人了。

日记里写,“老话讲,世路难行钱作马。要给囡囡留些钱,一个女孩子无亲无靠,总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做舅舅的帮不上什么,算个心意,总比没有强。”

存单是分开的,和账目簿放在一起。小九出科后给家里汇的每一笔钱,日期数目都有详细记录,他全都留着,分文未动。剩下是这些年做竹纸活儿赚的钱,按月领取的残疾补助。

取用的则很少,固定半年一次,从不变化,可见生活简朴到什么程度。

自从小九进戏班,他们难得见面,联系也稀薄,通常无话可讲。

端午寡言少语,不懂得怎样表达思念与关心。唯剩那本日记,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一个肢体残缺之人,对一个孤弱女婴,曾怀着多么浩瀚的柔情,一一浮现字里行间。

他确凿无疑地爱着她,想好好养育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做,并且,心甘情愿。

人世间再难再苦,存在过的必将永在,填补了岁月里彼此疏离的空白。

但她失去他了。

他的脸容在烈焰中消失,死亡将他们分开。

失去最痛苦的,不是当下,而是每想起一次,就失去一次。直到滋长成骨头缝里爬满的绿铜锈,在往后的光阴里,留下漫长不愈的疼。

生死之别离,是最无可挽回的那种。再也无法触碰,气息消散,音容断绝,甚至不能决定是否还会梦里相见。

他会到她的梦里,握着她的手,说,我绝不会忘记你。虽然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

而她被确凿无疑地,被遗落在这里,连同他对她的爱一起。

失去同类的独角兽,脚步缓慢沉重,徘徊在藤树湿重的森林。

森林里有湖泊,生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漫长的旱季来临,湖会缩小成一汪池子,浅池又变成水坑,逐渐干涸成泥潭。没有水喝的动物们开始大迁徙,能走的全走光。留下来的开始打架,遵循它们的丛林法则,自相残杀。强的杀死弱的,大的吃掉小的。

有些鳄鱼太老,实在走不动了,就糊上泥巴把自己埋起来,等尸骨和泥巴一起干透。

独角兽不会厮杀,它们只吃树叶,连花朵都不舍得碰。小心翼翼躲在树从后面,看着森林在暴晒中颓倒,湖泊消失,然后被孤独吞没。

雨还在下。这孤独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干旱。

她浑身抖个不停。那些字还在眼前打转,黑一块白一块,仿佛独角兽斑驳脱落的皮肤。

蓦地看见那两瓶酒。想起连翘说,忧愁时,可以喝点酒。

于是她拿起青花梅瓶,翻出一只旧搪瓷杯,倒了三分之一进去。

白酒是冷师父常喝的那种。本土名酿,古时称作“瑞露”,酿造时要蒸熬三次。

待酒酿成后,要装入陶瓷缸,存放于石山岩洞中。一两年后,冬暖夏凉的岩洞使酒质变得更加蜜香清雅。无论入瓶还是入杯,摇动时都会泛起层层细腻的泡花,且久不消失,所以又叫“三熬堆花酒”。

她凑近鼻尖闻,没觉出有什么米香。闭眼抿一点,差点没吐掉。白酒度数很高,呛得直咳嗽。都说好的白酒柔绵、爽冽,她除了辣根本尝不出别的滋味。

可它们是缓解忧伤的药,良药苦口,一定是这样吧,她决定相信连翘的忠告。

喉咙像要烧起来,小九拿出喝药的决心,皱着眉,一小口一小口把杯子里的酒喝掉。

酒开始发挥它的魔力。体内腾起奇异的昏眩,意志失重,情绪粉碎化为乌有,身体深处涌出水母般的轻盈。

她重新变作好奇女童,回到六岁那年,把冰凉有光的房间当做迷宫游乐场。

一帘之隔,堆满了新砍伐的鲜翠毛竹,还没来得及刮青处理,散发涩涩的植物气味。各种竹篾半成品,中秋将至,最多的是灯笼。

兔儿灯、鲤鱼灯、莲花灯、绣球灯、螃蟹灯……薄绵纸裱糊,有些已经画上图案,有些仍是空白。小的只有巴掌大,恰好捧在掌心,最大的鲤鱼有三尺多长。

端午够不着高处,灯笼就全放一张草席上。

这些都是他亲手做的,留给囡囡的宝藏,微小而盛大。

白炽灯太惨然,她觉得冷,索性关了灯,把那些灯笼全点亮。

蜡块放进竹托槽,燃起火苗澄黄,跃动着温暖的光。

有灯有酒,怎么不算一种团圆。

那张老式木架子床,雕花栏板乌沉光润,是她童年最隐蔽安全的堡垒。岭南多蛇虫鼠蚁,四季都垂着棉纱帐遮挡,两边放下来,围拢成一方与世隔绝小天地。

一盏、两盏……小九坐在床上,边喝酒边划火柴,让点亮的灯笼环绕身周,把她围拢在中间。独角兽在潮湿忧愁的梦里,栽种萤火森林。水是酒中之血,灌进血里的酒,让干涸的湖泊再度充盈。

最后一根火柴用光,灯笼还剩一半没点。

门板发出动静,又或许是风的碰撞。

酒精让时间的流动变慢,所有知觉都缓半拍。

侧耳细听片刻,依旧传来犹豫又持续的叩响。

于是她拎起喝空大半的酒瓶,跨过灯笼去探看。身子有些摇晃不稳,一脚踢飞地上的蚊香盘。舞者对肢体的控制,可以松弛到这种程度,真是新奇的体验。

“谁啊?”连自己的嗓音也是陌生的,心跳得不受控。

是他吧,她知道是他。相爱的人之间,总是有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感应。

门外顿了顿,很轻地说,“很晚了窗还亮着,就想来看看你在不在。我知道你或许不想见我,但是……”

小九拉开门,“你有没有打火机?”

傅山海愣在那里。

山风猛地灌入,灯笼被吹得晃动,满室光影缭乱。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一种喝多的人自以为的清醒,语速变得很迟缓,咬字也用力,“你,身上带打火机没?我的火柴,用光了。”

不用看手上的酒瓶,就知道她已经喝醉。 9eC75bxrqzrU32WPq30x8SuO3VVUC4sbHh9jIHJCGv323U8gT0agUU/u1lO1+z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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