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九记事起,苗端午已经是个消瘦沉默的男子,行动离不开轮椅。
那蓬勃恣肆的青春岁月,在翠嬢嬢温柔的言语里,逐渐浮出轮廓。少年苗端午,也曾是萃乐堂独秀一枝的台柱。功高嗓亮,心气儿旺,跟当年的远绸很像。
罗师父待他如子,可惜他对唱戏并不热衷,反倒醉心于古彩杂技,老跑去云机社偷艺。古彩凋零更甚于戏曲,能得一株好苗子不易,姚遇仙睁只眼闭只眼,宁可坏了规矩也不忍将他拒之门外。
没多久,还未在戏班出科的端午索性改投云机社,惹得罗、姚两位师父互生嫌隙,碰面必直眉瞪眼。
后来连云机社他也待不住,一门心思往外奔。他从风雨潮退学,执意跟北方来的杂技团老板离开凤凰岭,留下个背叛师门的名声。
端午年纪太小,只想快一点挣钱,养活父亲、妹妹,撑起捉襟见肘的家。苗老汉没文化,根本弄不明白所谓“合同”里的鬼祟伎俩,拗不过儿子心意坚决,无奈签字同意。
眼看这孩子像冲出笼中的鸟,一去不返。当时打电话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写信又麻烦,他的音讯越来越稀薄。
端午投身进一个陌生的江湖世界。所见所闻,想象不到的残酷。
风雨潮这种民办曲艺学校,至少有固定场所,教学、演出都受正规监管。杂技团虽也打着“组织教学”的幌子,完全是社会性营利机构,且游走在法律的边沿地带。没有办学资格,没有学籍,在困苦的民间不是什么大问题,不举不究。
杂技团的孩子,沦为牟利工具。
高高低低,二十几名精瘦男孩,都光着膀子,头皮刮青。身上黝黑粗糙,出汗多总泛着油亮,脸蛋黑一道白一道沾满灰,女孩只有五个。
这些孩子根据基础不同,分成几组训练。最小的只有五岁,跟着教练从基本功练起,细胳膊细腿,翻筋斗的姿势却格外标准。
杂技团的生活条件,比戏校差很多。日常训练的院子,是一座废弃的农家乐,旁边大片玉米地。扯块蓝色遮阳棚,就是训练场地,高危动作的防护设备基本没有。几间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当做集体宿舍,男女混居。
屋里四壁徒然,大通铺挤着十八个男孩,年纪更大点的,睡在刘老板卧室的外间。通铺跟女孩子们的床板中间,只隔一道破烂布帘,聊胜于无的遮掩。无论寒暑,房里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味。
他们平时的文化课,只有读背《弟子规》,有的孩子连阿拉伯数字1都不会写,很多人连左右也分不清。操练时让抬右手,弄不明白,反复挨打,才知道吃饭拿筷子的手是右手。
凭借在风雨潮打下的基础,端午识字最多,人也机灵,日常要帮刘老板干些整理单据的杂事。
于是他看到了稚嫩生动的面庞背后,是厚厚一摞白纸黑字,监护人的红色手印,和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原生家庭。字里行间充斥着“父母双亡”、“无人抚养”、“家境贫穷”。
很多年过去,苗端午还记得那些简陋的名字。
八岁的王二虎,家中兄弟七个,他排行老二。身上已练出扎实的肌肉,捏捏小腿肚都是邦硬的。
七岁的吴晓辉,档案里写着“父死娘嫁,祖母年迈,无人抚养,孤儿”。端午对他的印象是沉默胆怯,眼神有些呆滞。
十四岁的郑汉世,父母离异后各自失联。奶奶重病,全家靠七旬高龄的爷爷去镇上搅拌搬运水泥,每天挣七八十块辛苦钱过活。五年级后,家里实在交不起学校每月160元的伙食费,不得不辍学。之后的两年,他在理发店做过学徒工,帮蛋糕店打过杂。做学徒时拿到的第一笔薪水,是两百块钱。
他来杂技团时间最短,十四岁的年龄,早已错过练功最佳时间,筋骨韧带打不开。因为个子高,所以成了多人动作里的“底座”,下腰时让同伴踩在他的胯骨上,常疼得喊叫出声,牙咬得咯吱响。但他说,觉得这里像个“家”。
九岁的冯壳壳是女孩子,父母双亡。没有血缘的姑姑改嫁到这边后,把送她来这里。
十岁的朱佳瑞,也是女孩。有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像粉红蜈蚣一样趴在大腿上。她在练功时不慎摔下,导致大腿骨折,缝了十三针,卧床休息两个月。腿里打着钢板,要一年之后才能取出,但练功依然不能耽误。
……
杂耍团里,无一例外都是苦孩子出身,走投无路。这些孩子被送来学杂技,分文不取,只求管吃管住。
老板刘尚田是这些孩子的大家长,自己也是练杂技出身。刑满释放后,便重新操持起旧营生,开始收留十里八乡的孩子,年龄从五六岁到十六七岁不等。请来同行当教练,让孩子们学杂技表演。用他的话讲,不用来挣钱,收留他们作甚?
杂技,就等于吃苦。这条路是满是血汗泪。小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练杂技非常消耗体力。训练结束,伙食也不过是万年不变的一碗米汤,两个馒头,二三十个孩子围着两盘清炒土豆丝,一周只能吃一次荤菜。
比在戏校的时候苦多了,但演出连轴转,端午觉得不亏。
有那么几年光景,确实赚了些钱。开业庆典、红白喜事……只要有杂技表演他们都去。
后来媒体逐渐发达,曝光和争议与日俱增,活儿也就越来越少。
光靠杂耍表演挣的收入,满足不了刘尚田的胃口。那么多张嘴,每天闲着吃白饭么?手底下全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年纪大了也留不住,但凡超过二十,不好打骂不好管。真逼急了眼还手,怕不是要乱拳打死老师傅。
他左思右想,遣散了大部分教练,十三四岁以上的孩子一个不留,全送回老家。与此同时,仍继续招纳新生源,只拣选贫苦无依的幼龄童。不收取任何费用,还承诺每年给孩子的家里寄五千块钱。苗端午是块活招牌,让他当着人前略露几手,苦主也就打消疑虑。
端午看到了新的合同内容,明明白白写着,父母自愿把孩子租给刘尚田做学徒之类的内容,且都有本人签名。
这些孩子来了,杂耍是不必学的,有更重要的事做——乞讨。
没有教练,管束他们的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动辄拳打脚踢。
端午成了孩子群里最年长的“大哥”,他不用干上街乞讨的活儿,但要帮刘尚田盯着这些孩子“出工”,连带哄骗安抚。
刘尚田承诺,每年给他一笔分红。胳膊肘敢朝外拐,下场自不必说。
跑是跑不掉的,端午亲眼见过受不住打骂的小孩私逃,被抓回来折磨得多惨。讨回来的钱不顾多,也是一顿毒打。他很害怕,不得不假装顺从地苟延了一段时日。
有个叫芳芳的女孩,才五岁,头上有一大块头皮没了,两只耳朵也不完整,连鼻子下面的肉都被剪刀给剪掉。
翟唱唱四岁,眼睛被打得差不多失明,刘尚田喝醉了酒,还拿针在他背上刺字。
六岁的赵来福,是唯一会写自己名字的孩子。这是在辍学前最后一天,老师教给他的。学前班的老师得知他无法继续上学后,提前教会他写自己的名字。他说,“老师觉得我不会写名字,直接走了,到时候长大也没用。”
他没能长大。这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是小来福在他短暂的生命里,唯一会写的字。
戏校的班子按老规矩立关书,倒也还写着生死由命,事实上不至于那么苛刻,毕竟不是旧社会。刘尚田的杂耍团里,死了就是死了。
端午听姚遇仙讲过,古时候、旧社会都有这种行当,捞偏门的组织,控制健康的婴孩幼童乞讨牟利。为引起人们的同情心,甚至会故意用残忍的手法,把孩子弄成肢体残疾,称“采生折割”。他觉得照这么胡搞下去,早晚要出人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出事的是来福。
那年北方的冬天特别冷,他有些发烧,蜷缩在硬板床角落,小脸儿通红。第二天早上,还五点就被赶起来出工。端午劝刘尚田让来福歇一天,送去诊所打针治治,至少先把烧褪了,换来几个大嘴巴子。
肮脏的大雪下得很铺张,像要把这人间草草葬了。来福被逼跪在一片硬纸壳上,表情十分痛苦,隔着几米远,都能看到小腿和身体在颤抖。
雪天行人稀,“收成”少得可怜,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来福,还是挨了打。
当天夜里人就不行了。
真弄死了娃娃,刘尚田还是有点慌。他想出个荒唐法子,让端午去自首顶罪,就说在教来福杂耍的过程中失手将孩子打伤,送医不治身亡。又拼命游说,称端午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未成年人过失致人死亡,不会被判刑的。事情解决后,苗老汉能拿到十万块补偿。
这数目在当时算一笔巨款,但端午不同意。小来福死得太惨,他心里过不去,冲动之下跟刘尚田起冲突,扬言要去报警。
再后来呢,端午好歹捡回一条命,却落得半身残疾。
这辈子就这样了,治不好的。
待恶棍刘尚田伏法,又过去好几年辰光。在一次全国性的打拐行动中,解救了许多被所谓租借合同诓来的乞讨儿童。新闻沸沸扬扬过一阵,但已经与他无关,不听不看,绝口不与旁人提及始末。
纸钱烧尽成灰,苗端午此生也算交待完毕。他的一生,就像夜雨敲打灰瓦檐,是一个人在独自苦苦叩问心灵的响声。空的,刺心的,又短又静又苍凉,令人盲目而绝望的茫然。
瘫痪以后,他没再拍过照片。这张遗照,还是程翠萍远走他乡那年,软磨硬泡非要推他去镇上照相馆拍的半身像,冲洗出来她就一直带在身边。
没想到最后,要嵌在墓碑上。
照片里的男子,有一双温柔忧郁的眼睛,像被驯化后的马。因为懂得和原宥,显出异常的宁静和顺从。
翠嬢嬢说,他此生最愧悔的事,一桩是没能救下小来福,另一桩就是没能拦住苗老汉把妹子嫁给那个姓叶的混蛋。细究从头,还是受他连累。
小九低下头,为这一半的血缘感到羞惭。
她对名义上的生父,实在没什么感情。素未谋面,又常听说他生前苛待苗白露,迁坟时看尽了叶家人的难堪嘴脸,心里唯有冷淡。
翠嬢嬢张一张唇,迟疑半晌,涩道:“你也长大了,有件事我想还是该告诉你知道——叶家老三,不是你的亲爸。”
年岁里积攒那么多突兀的混乱的想不通的东西,忽然都变得合理了。
谁又能躲过命运的促狭。
小九没有太惊讶。
从小人人都说她长得全随了妈,怎么跟爸爸一点都不像呢?轻薄口舌,带着玩味的,意味深长又无的放矢的好奇,揣测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此身血肉性灵,跟那个庸碌的男人,毫无半点干系。
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苗白露到死都没开过口,只给女儿留下观音之名。所有亲人全部离世,她才得到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让谜底变得更深。
“舅舅也知道?”
翠嬢嬢点头,“他觉得不告诉你比较好。可是啊,被人做主的滋味我是尝够了,又不是瞒着就等于不存在。我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的。一句人言可畏……现在想想,多不值。”
妹子心里有人,做大哥的怎会不清楚。可惜一段凭空而生的孽缘,终究难有结果。那年月不比如今,不容于世的私情昭揭开,和要了她的命没区别。
小九忍不住追问:“那个男人是谁?也在鹧鸪渡吗?既然不能娶她,为什么还要招惹她,就这么当缩头乌龟看着她嫁人、受欺负,看着她死?”
“都过去了。他们……有自己的苦衷。”翠嬢嬢点燃香束,“给你阿妈上柱香吧。”
小九茫然地照做,又问:“那他还活着吗?”
翠嬢嬢再点头。这件事,言尽于此。
她不愿在鹧鸪渡久留,当晚就要启程。
小九送她去机场,辗转几个小时路途,一径沉默着。
临别前,翠萍拉住她的手,久久不舍放开。
“当年你才那么点大,是我领着你,硬给送进戏班,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你怪不怪我?”
小九说,“翠嬢嬢成全我,这是我的命。”
以前在戏班,倘挨打挨罚,要喊“谢师父成全”,不得心生怨念。
天长日久刻进骨子里,说不清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真这么想。
巴士停在航站楼前。
翠萍忽然问,“连翘怎么样了?一直也没她的消息。”
连翘也是她亲手送进萃乐堂。虽不是亲生,到底有过母女一场的缘分。
小九心口咯噔,如实说,“我不知道。她去上海找远绸,两人没能在一起,她就走了,谁也没告诉。”
翠萍听完叹口气,“韦家二小子聪明,就是心思太多,倒不如老大踏实。可惜了。”
可惜什么,谁也说不清。
“小九,你好好的。”翠萍揉揉眼,沁出两泡泪,“要能找着连翘,记得告诉嬢嬢一声,晓得她平安我也就放心了……你们都是好孩子。”
两人心里明白,今日一别,往后恐怕没什么机会再聚首。
送走翠嬢嬢,小九独自回到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