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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血色安魂

放弃和坚持,就如同爱慕与憎恨,都能成就不朽。

彻底的燃烧只有一次,人往往只能选择其一。

小九从不觉得秦南枝是劲敌,追逐的也不是同一种东西。尽管在飞机地落地海南那天,他们与Legend合体的首战已在业内掀起波澜。

新团体需要通过特定的锦标赛或洲际赛事,获得大阪参赛资格。这点门槛当然难不住秦南枝,她蓄势而发,浩浩汹汹地登台亮相。

要证明即使没有江寄余,她也还是她,不可替代的顶尖女舞者。

江寄余说得没错,路易斯的角色,当真很适合凤立。英俊、苍白、深情,因敏感优柔而神经质的吸血鬼男子。穿中世纪繁琐的灯笼袖口白衬衫,双眼仿佛长久缺失睡眠,凹陷成两枚黑色窟窿。深不见底,焚烧着阴凉烈焰。

一个优美的杂种。

等行李间隙,小九看完了这场洲际演出的精彩片段。

比想象中更出色。

以西方吸血鬼文明为基底的故事,经由改编后,巧妙地融入中式美学,形成新的结构与表达。秦南枝也没选错人,凤立曾是桂地最出色的乾旦,戏曲造工搬上舞台,就不再是独属于怀让舞集叶观音的优势。

《血色安魂诗》的舞码并不复杂,只有三个部分:永殇之吻、夜蔷遗章、破月求凰。

长生永寿,不老不死,在东方传统文化里,从来不是诅咒,反而是被无尽渴求的神迹。而事实真的如此吗?当承受这“福祉”的肉体,沉溺于凡人的欲望,只会沦为被时光抛弃的灵魂,在血色复调里循环往复着悲怆。

他和他的舞,古雅而苍凉。将嫉妒、仇怨与痛苦,用独特的身体姿态呈现出来,无声却逼人泪崩。

凤立像一朵绯月下带刺的血蔷薇,优雅又脆弱,美丽与危险并存。腰肢细薄得不可思议,脖颈纤长欲折,骨节料峭如利剑,几乎要刺破衣裳。奇异的消瘦,完全判若两人,小九依然认得,那是三师哥。

每个动作,都强烈地传递出“宁愿凋谢在极致之美的瞬间”。他以血肉魂魄供奉它,并不介意为此死去。

过程有多么煎熬,真不忍细想。只有舞者懂得另一个舞者。

太疯魔了。那个女人早晚会毁掉他。远绸隐晦地说,有机会你劝劝。

小九不明白,要劝什么?他已选定未来的路,塑成自己的一生之舞。哪怕在秦南枝身边,扮演江寄余的幻影也在所不惜。

时光来回翻覆,时而寂静时而激烈,如同舞。遭遇的所有,只有那些计划之外的,才叫人生。

机场很小,冷气聊胜于无。薄汗粘在皮肤上,空气里有太多杂质,携着热浪扑面,潮湿窒闷。

小九想起那部没看完的纪录片《Chavela》,对大阪新编舞剧的构思,逐渐浮出轮廓。

出生于1919年的红斗篷女郎Chavela,是墨西哥第一个敢给女人唱情歌的女人。她为女画家弗里达写下经典之作《La Llorona》(哭泣的女人,又名小哭娘),并在画家的传记电影里亲自献唱,让这首古老歌谣从此举世闻名。而那时,弗里达已经去世多年。

世人评价Chavela“每唱一次歌,就死过一次”。她却说,我想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唱歌时,死在舞台上的艺术家。

“因为如果你不曾爱过,你也不曾活过。”

在这样真挚热烈的情感面前,永生何其单薄。

那时她仍笃信,世间最忠诚、最强烈的爱,死亡亦无法抗衡。

半露天的灯光不太明亮,旅人穿来梭往脚步匆忙,短暂停留,告别或回归。纷纷打开电话,用天南海北口音联络亲朋。

转盘枯燥地轮圈,吐出大件小件行李。

舞团的老人没谁愿意等她,成群结伴地商量去哪里聚餐,笑着调侃海鲜吃不胖。一旦进入集训状态,饮食约束又要变得苛刻。

江寄余去买咖啡,便利店门口排很长的队。

小九喜欢小时候解渴的山楂茶,始终觉得咖啡是非常苦涩的东西,放多少奶和糖都难入口。生活已经这样地苦,不必再人为地添加什么了。

等啊等,行李越来越少,人潮逐渐散去,满地槟榔残骸。

海南离她的家乡很近,但并无一丝熟悉感。这些年东奔西走,像停不下来的仓皇的鸟,过家门而不能入也是常事。

热风掀动椰树影,深橙带血的落日坠在西边天陲,黄昏光线无法穿透乌云,只给那云朵镶上奇异的金边。熟居海之涯的人都知道,那天色与云层深处,酝酿着并不清凉的暴雨。

听不懂的方言,槟榔和尾气交织在一起的浑浊味道,还有心底时时涌起的乡愁,这一切都让小九感到孤独。而承认孤独,无非是助长孤独的强度。

忽然生起无法抑制的渴望。

真有灵犀,于是她就听到了。

傅山海嗓音,像浸过冰水的松烟墨,在空荡的厅堂洇开。

“这件事,我必须亲口跟你讲。”

沉闷的雷滚过后,雨便落下。

夹杂着灰尘的腥气,喧嚣着漫天瓢泼。把这座城当作一个大坑,或一座墓地,用力过猛不管不顾地要去填平它,淹没它。

敲敲打打,像奏起盛大哀乐,让她无法分辨耳朵听到的话语。

长廊外的海,凝成一块墨蓝色殓布,是死的,能吞没所有。每一滴雨坠落进去,都消失在里面。

浪花是白的,黑镜如渊,她跌进去。

临行前某个夜晚,小九做了个梦。很奇怪,她以前从不梦见舅舅,尽管彼此有着漫长牵念,只能发生在他们各自孤独的心里。

梦里的苗端午垂垂老矣,坐在院里枯萎的柿子树下,招手,囡仔过来。

小九朝他走过去,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他咧开嘴,天真一如孩童,说,等你妈妈来接。我的牙齿已脱落,唱不成歌了。但我想与你默默地坐会儿。

半明不昧的天色里,他们并肩坐着,有种安宁的恐怖。

枝桠斜横的阴影像织网,半虚半实地笼罩在彼此面庞上。小九仰头看一阵,问,这棵树怎么枯了。

端午摸着自己同样枯萎如干桩的两条腿,缓缓道,树啊,就和人一样,有枝繁叶茂的时候,也会掉光叶子,再也长不出新芽。挪不挪,都会死的……它以后就自由了,不用困在这里。我也是。

小九惶惑地愣怔,说,可是不断地漂泊,只会让人软弱。戏里演的,歌里唱的那种依依惜别,本质上不过是世人俗不可耐的想象。大多数人,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原地,从未离开。他们觉得照片上波澜壮阔的海,都没有家门口的小河沟可爱。他们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念去去千里烟波的滋味,也未必知道连根拔起对一个人的半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难过地低下头。

那样真的好吗?何以我时常觉得孤独。

端午又笑,好不好,你要自己去看看才知道。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一阵风吹过,笑意就散掉。

黄昏的河水像灰绿绸缎,无声流逝、淡出、消失。乌云错开,天光陡然乍亮,浸得她眼前一凉。

这个梦的意思是,她再也看不到他真正老去,是什么样子。

绳索般粗壮的雨线,从天上一根一根抽打下来,一切都是那么应景。

她抓紧自己的行李,指骨勒得失血苍苍。跟江寄余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们同行。”

“你要去哪儿?”

“回家。”

江寄余沉默一会才说,“你知道了。”

原来他,他们都知道,早就知道。

头脑霎时空白,小九用尽力气,朝他云淡风轻的脸上扇去,整条胳膊震得发麻。

这是她第二次跟他动手。

江寄余毫不犹豫抬手扇回去,“十天。你只有十天时间,必须归队。”

她没有在听。只是闻到地上打翻的咖啡液,发出焦枯的苦味,透露着不祥。

“清醒点。”江寄余扳过她的肩,盯住她通红双眼,“你忘记了吗,这是你要的,你从南枝手里抢来的。不可以为任何事停下,除非死的是你。”

小九咬牙掰开他的手指,扭头走掉,径直去买了机票。

当晚八点四十分,飞机起飞。

气流颠簸中,一直在发抖。眼泪流不出来,经由鼻腔倒灌入喉,像浇进一瓢沸滚铁水,在心口下咕嘟咕嘟烙着,煎熬到极点。

夜长如年。天仿佛不会亮,也不知道明天怎么样。

她坐在舷窗边,像半死的人,跟活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进食、昏睡、闲聊,小孩对着动画片尖叫……琐碎又无聊,但安宁无缺。

无数的刹那被拖长,时间失去坐标。

离开机舱,夜风吹到脸上,那巴掌印的余烫悄然浮出来。小九伸手摸了摸,手指冰凉,更觉得脸颊热烘烘,这才恢复了知觉。

活人才会痛。

端午说过,人生啊,在没有丢掉这条命之前,该你受的,一样都不会少。

死的不是她,所以要生受着。

无由的愤怒化作一把利钢斧,自天灵盖沉直劈落,心肺如裂,肝胆俱碎,流出混沌的汁液。透明是泪,灰白是浆与髓,鲜红是血,苦绿浓稠是胆汁。

一个人若与千钧之力迎头相撞,高高抛起再跌坠,被冲击直骨头逐寸脆折,森森断茬穿破脏腑……就是这般模样。

他的头颅必凹扁变形,半张脸孔挤压进去,拗成烂布娃娃般扭曲的笑容。爆裂的棉絮是肝脑涂地,红白浓稠,混入腐叶尘土。他们是如何收敛他被拖曳至四分五裂的残躯,如清理一只拆壳的蟹,发青发白肉身,零落血痕。

那天也下很大的雨,血水冲进葡萄林的泥地里,来年丰收的葡萄,会否更加鲜甜,酿出比红宝石更艳丽的血腥甜酒。

苗端午,终年四十六岁,伤势过重当场死亡。分明是正当盛年,谁知竟过不了天命之年的坎。

车祸定性并不复杂,司机对当地路况不熟,雨天路滑兼凌晨疲劳驾驶,酿成惨剧。

肇事者杨仁平,负事故主要责任。因未曾逃逸且积极赔偿,判决结果很快出来,刑期八个月,缓刑一年。

此人是鸣潮集团的司机,平日听柳与徽差遣。但事发当刻,傅山海却在车上。

那时小九刚到上海,正全力筹备左岸大剧院的首演。

今朝正赶得及做“满七”。

因是横死,需拔度亡灵。张月樵在天真观行了灯仪供养,续明破暗,指引亡魂照亮其仙乡之路。就如同当年,他为苗白露做的那样。这对身世坎坷的兄妹,也算殊途同归。

道家认为,人体内有三魂七魄,亡故后,七魄会逐渐离开肉身。《易经》所载“逢七必变”,每一魄的抽离要七天,七七四十九天才散尽,而三魂则会在三年后彻底消散。

小九回想,第四十二天的“望乡关”之夜,端午在梦里同她告别,说苗白露要来接他走。传说在望乡台上,亡者可以看到生前思念的人。

去世的第七个七天,就到了“轮回关”。逝者将在这一天进入轮回,行过奈何桥并喝下孟婆汤,忘掉前世的一切。爱恨情仇恩与怨,别离期会求不得,统统勾销。

鹧鸪渡的苗端午,化作白灰一瓮,长眠在三十多公里外的长青陵。那墓园冷落荒僻,依山势而建,石碑东一座西一座,周围都是无人照料的柑橘林,交通也不大便利。

在坟前把他生前所有衣服都烧了,这个人活着的痕迹就被抹除掉了。

随葬之物,仅一枚使旧的赛璐珞梳子。

新坟旧冢并立,端午陪在白露旁边,兄妹俩不会孤单。

小九出科第二年,执意把母亲的坟迁走。叶家人嫌白露不安分,死得也晦气,并没使劲拦着。敲敲打打要了几万块钱,便由得她这当女儿的自去折腾。端午不反对,说这也会是白露的心愿,她不愿葬在夫家,死生不想同那姓叶的相见。

都说苗家从此没人了。

白鸽子展翅都朝亮处飞,只剩一个外姓的甥女叶观音,难道还会留下守着那破落老宅不成,没有攀交的必要。

端午生前行动不便,不大与人交往,亦无亲朋故旧,连祭奠的人也凑不出一掌之数。

山长水远的,程翠萍还是赶了来。

小九去车站接她,先探望罗师父,再备好香烛,次日大早前往长青陵。

方见面时,彼此几乎不敢认。

程翠萍已是中年妇人,嗓音不再甜润,粗亮而沙,有种爽洌干脆的质感。还当小九是个孩子似的,里外上下地看,摸她的头发,又比身个子。

十分感慨:“一眨巴眼,长成大姑娘了。”

这一眨眼好漫长,流光换了人间。

当年领小女娃去学戏,一脚深一脚浅地牵着在山路上走,仿佛还是昨天。好说歹说苦苦地求,拜了罗少廷做师父,不过才六七岁,一生的命运都改变。

小九记忆中的翠嬢嬢,也不复从前模样。这些年的风霜雨雪,刀刀不落,全凿刻在眉眼上。同端午告别后,她去了北方。形单影只的女人家,远走他乡,谋生多少不易。为求三餐一宿,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进过厂,端过盘子,当过保姆,做服装生意,又开餐馆……她用当年光脚闯出门的勇气,把最难的日子摆开揉碎,全咽进肚里。

如今挣得一份自己做主的日子,在城里定居,苦尽甘来也算圆满。

“你舅舅这辈子想走的路,没能去的地方,我都替他看过了。”

这份情意历久不渝,各自深埋心底,成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又怎样。

翠萍望着端午的黑白遗照,抚摸石碑的姿势,似摩挲爱人的面庞。

坟里埋着她用过的梳子,日月长相伴,宛转不离心。

她始终没有再嫁。

有时候,想念一个人的方式是守口如瓶。又或者,同另一个人谈论他。

“苗端午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就是命不好。”

念出他的名字时,翠嬢嬢发沙的嗓音不由自主,放得很轻。

小九由此解开多年疑惑,头一回听闻舅舅被逐出师门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V0IAFEjrsOIpVAaHE1ddPW3jHB6O+qXwLsqtUXcOjNmLhG6k1Iw77nQN1bKBp7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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