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80.夜起群枭

重回舞团集训前放纵的夜晚,连翘甩动两条麻花辫子,站在房间正中的灯影下,童心未泯地叫着陪她再喝一轮。

“来,我的小宝贝,喝一口试试!”

小九皱眉,试图去夺她手里的杯,“我不喝酒,你也不许再喝。”

“总活得那么小心正确,你累不累?”

不用再提心吊胆怕责罚,不用再受师父的训诲,可是她不知道除了遵守规则,还能有什么别样的活法儿。

连翘醉得流沙一样东倒西歪,跪倒在地站不起来,忽然抱住她的小腿,猫一般摩挲。

轻笑着呢喃:“我很累。可我停不下来。”

小九缓慢蹲下,抱着她的头。在拒绝了那杯酒后,她并不感到遗憾只是非常心慌。开始怀疑,所谓的规行矩步,是否真能交换到安全和平静。

连翘心事重重的笑容,让她想起那些城市上空颠沛的鸟群。城市扩张,田野消失,它们被迫改变了世代相传的习性,选择留在觅食更容易的水泥森林。夜晚惶惶地飞翔,白天吃人类丢掉的垃圾。翅膀变得沉重,失去轻盈,身体不再携带植物的种子,坚硬平整的大地也没有土壤可以生根。

而那些不肯在城市流离的鸟儿,又去了哪里呢。

电影放完了。《杯酒人生》里的主角们,依旧困在酒的告解里,一败涂地,一筹莫展,但又必须面临着继续生活的期待。

人的天分有高低,从生下来那刻已注定。这残酷分水岭,掌纹一样横亘在各自的命里,让她们面临不同的选择与被选择,无论知觉与否,都不能抗拒。

罗少廷老了,冷贵甫也老了,萃乐堂散了。桂剧彩调戏,在没落中逐渐被世人遗忘。

喜欢是多么轻易就消失的东西。连翘曾得到的眷顾与安稳,随流水年华逝去。

戏不能唱一辈子,舞不能跳一辈子,红尘滚滚,爱也是短暂而自身难保的。她成了一只活在没有栅栏的草原上的羊,这里吃吃草,那里顶一下。

韦远绸为了前途和虚荣,屡次弃她如遗。她想,像她这样的人,努力又有什么用,成年人的世界里,听话并不意味着能得到报偿。毕竟她又不是叶观音。

赔上多少冤枉的讨好和小心,答允大人诸多条件,要好好练功,要爱护师弟师妹,要遵守班规,要认真唱戏……盼望中的未来都没有来。

演完最后的《九歌》,又该去哪里。外面下雨了,如她暗淡的前景。

没有奖励的糖果,还好有酒。

银器叮叮碰上水晶杯,真好听。那只绞丝镯子,重又回到手腕上。她想戴着它上台,那是远拓再也无法登上的舞台。

她没脸再见他。

酒使人发胖,连翘答应小九,筹备演出期间不再碰酒。等《九歌》顺利公演结束,再一起庆祝。

然而她失了约。

浴缸里的水还热着,在寂寂午夜,沸热而宁静。数不清的花枝散乱,香气迷离。

甚至连行李都在,可连翘不见踪影。她去了哪里?

桌上放了封信,笔触凌乱,一望而知匆忙写就。

“花朵之所以被人们所喜爱,认为是美好的象征,或许不全因为漂亮的颜色。而是它代表使命,有了花朵传送花粉,植物才能生生不息。”

“无论是否成为‘观音’,愿你从规束中得偿自由,找到你的天命所归之处。”

生命或者说生存,需要有所使命,成全其存在的意义。

花朵如酒,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在枯萎或变淡之中。小九捧着那张纸反复读,试着拼凑出她模糊不定的表达,可惜徒劳无果。

“戏文里有唱‘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尽杯。’忧愁时,可以喝点酒。我真希望你能学会,又盼着你永远不会。”

最末一行是:“不必找我。勿念。”

没有再见。是终将重逢,还是再也不见。

总之她走了。像风滚草,像蒲公英,无声无息流荡去未知的天边。

江寄余说,留下书信,就不是失踪。

但原因不明,小九还是担心。

问遍周围所有人,谁也未曾察觉连翘突兀的出走。那么干脆利落,是临时起意,又或酝酿已久。

翻开她的行李箱,物品般般如旧,什么都没带走。

除了手上那只银镯。

《九歌》在左岸剧场顺利落幕,收尾工作完成后,江寄余要把他们带去海南,为大阪国际艺术节做准备。又将开始长达两三个月的全封闭秘密集训,时间已然很紧迫。

那是他和秦南枝的对决,不容有失。

无论是舞台生涯,还是他们之间许多年欲说还休的爱恨情仇,都该有个完整落幕。

《九歌》的舞者多是戏班出身,尽管取得意料外的成功,从专业角度看,各方面依然不够成熟。他决定把她们全送回岭南,启用原班人马上阵。

这些人要跟小九重新磨合,呈现出不逊于绿光探戈的舞台效果,并非易事。

都不是泛泛之辈。其中很多舞者成名已久,稍年长的已经能自立门户带徒弟,有些单飞也发展得很好。无论私交如何,他们跟江、秦有多年合作的默契,曾是铁板一块的利益共同体。怀让舞集今时今日地位,离不开他们早期的血汗付出。

能力决定下限,机会决定上限。叶观音不过是借由怀让盛名,火速带起的新人。彼此不熟悉,资历差很远,如今要去给她伴舞做衬,很难说信服甘愿。不过是看江寄余的面子吧,各有揣测,必难以齐心。

舞蹈很美,美的事物都危险。共舞的基础,是默契、信任和认同。如果没有,最直观的后果是,容易受伤。扯伤,扭伤,跌伤,撞伤——甚至摔断脖子。某些特殊动作,等于把性命交托给对方。

庆功宴那晚,江寄余原想借此机会,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也算领小九正式进入核心团队。不料连翘突然不辞而别,搅乱了计划。

难得能够喝酒的晚上,连翘不知所踪,让《九歌》的圆满蒙上阴翳。而傅山海那边,是一连串忙音。

几个月了,他们连一部纪录片都还剩半场没看完。

小九情绪低落,说头疼要留在酒店休息,不换衣服不化妆,采访全推掉。

世俗飨宴,隔着嘈杂人声和满桌晶莹鱼肉,她站起身说:“我是戏班长大的,班规不让喝酒,以茶代酒敬前辈们一杯。”说着,把杯里的茶水饮尽,杯底一照,腼腆的样子像个不懂事的女学生,“我想先走了,大家尽兴。”

才红了几天,架子这样大,怀让的老人纷纷讶然侧目,对这位新秀观感更差。他们才是同伴,会隐蔽地互相传递眼色,暗中给予评价。

“嗤——傲什么傲。”

“江是有什么把柄落人手里么?纵得没边儿了。南枝还在的时候,哪有人敢蹬鼻子上脸乱摆谱。”

“南枝怎么被逼走的,还不是因为她。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够有手段。”

“可不,南枝也不是省油的灯,等了江多少年,谁想到会闹成这样子……”

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冷淡和拒绝。事实也的确如此。小九不同意江寄余把她的同伴送走,舍近求远去适应完全陌生的搭档,但他心意已定,没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启程在即,舞团很快就要去往国土的最南端。四季炎热,有海,人们说那是天之涯海之角。离凤凰岭,倒比上海更近些。

小九逃离宴厅。

江寄余怫然不悦,也没替她解释。冷着一张扫兴的脸,很有几分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尴尬。

这城市的夜晚比白天漂亮,但很少能看见明月。是否意味着,它有很多东西,只能在黑暗中才敢呈现,白昼则粉饰遁形。

小九独自待在连翘的房,望着高楼顶上幼稚的嫩黄月亮,忽勾动乡愁,心间软弱。

那些花都没有清掉,她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夜幕凄怆掩下,还是给远绸打了电话。

那边迟迟才接起。

听到连翘出走的消息,远绸沉默了半分多钟,说:“她没有找过我。我想,她也不会来找我。”

清醒冷静的声线,让惊讶也发生得很隐蔽。

小九实在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给她送那些花。”

为什么送了花,人却始终不肯出现。

他像一堵用粗糙砖头垒砌的墙,发不出像样的回音。

良久,低低道:“我希望她能回凤凰岭,跟远拓好好过日子,不要漂在外面学坏。”

“多坏?”小九冷笑。

远绸当然听出反诘里的讽刺,但这次他没有犹豫,“别像我。”

“你是在怪我把她带出来,又弄丢了?一厢情愿把她塞给远拓,可你从来没问过她自己的想法。”

“不是。她恨我是应该,事到如今,我没资格怪任何人。”顿了顿,竭力平静的嗓音竟有些发颤,“我想她回去,因为她和你是不一样的。小九,我也一直盼望你好。”

小九叹口气,默默地想,不,她没有恨你。她只是,看不起你。如同你当初那样地看扁她。

“我们对‘好’的定义,从来都不一样。”小九反问:“你呢,你觉得你自己好么?”

他短促地轻笑一声,仿佛有些无奈,“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男人骨子里的卑鄙和聪明,只隔着一线极薄的距离。

隔着细微电流,小九听到慵懒女声,从很远的空间飘过:“谁呀?”

她明显感觉到远绸的紧张。

“Legend。”他说。

“……什么意思?”小九莫名其妙。

拖鞋缠绵的踢踏声渐近,小羊皮底子拍打木地板的动静,不紧不慢很从容。

“The Vampire Chronicles。凤立现在……有机会你劝劝他。”远绸来不及解释更多,忽而刻意扬声:“保险公司,天天打烦得很。”

电话匆促地挂断。

这边小九愣一会儿神,她成了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只觉得他可怜又可笑。不过,从几时起,远绸的英文发音比以前好太多,是那位楚小姐教他的吧。

凤立。从他追随秦南枝远走,似刻意斩断过往瓜葛,很久都音讯全无。喧嚣盛誉,世俗成功,不被旁人理解的爱情,是否足以弥补他内心的缺憾。

小九想起他的脸,印象最深还是少年时面孔。温柔翘起的兰花指,时常掉泪而泛红的眼皮,纸桃子一样苍白削薄的脸。比女孩儿更细腻敏感的三师哥,森林水泽旁照影的水仙。

模糊的消息碎片,很快得到证实。

大阪之行,秦南枝势在必得,且一定要压过江寄余。而根据赛则,她和搭档若以个人名义参加,将失去和舞团对决的资格。

临时组队不难,要找出水准足以跟怀让核心成员抗衡的舞者很难。不知她费了多大周折,邀动爱尔兰舞团legend的旧成员,早年亦有过合作。

具体人数、名单均不详足。只打听到,多是已退役或半退役状态的舞者,但无人敢小觑他们。

Legend名副其实,是舞蹈界当之无愧的传奇,世界上最成功的演艺团体之一。

三大传统经典《王者》、《火焰》、《大河》,皆以踢踏舞表演而举世闻名,百老汇长青至今,奠定了爱尔兰艺术国宝的地位。

Tap dance在现代舞领域里,是相当特殊的存在。舞都有共通之处,唯独它不能被模仿,容不下半点似是而非的敷衍。

爱尔兰移民和非洲奴隶,把各自的民间舞蹈带到移民大陆上,非洲舞步融入爱尔兰的吉格舞中,强调节奏与打击,胜过旋律。

没有太多形式化限制,甚至不注重身体的舞姿,用脚的各个部位,在地板上摩擦拍击,发出节奏铿锵的踢踏声。

这种特殊的舞蹈形式,灵活不拘一格,表现力非常张扬。

踢踏舞曾被称为“用来听的舞蹈”,甚至有种说法——一位伟大的踢踏舞舞蹈家,同时也是一位音乐家。

早期的踢踏舞比赛里,评委坐在木制的特殊舞台下面,根本不用看舞蹈演员,而是听他们叩击节奏的轻重缓急,就足以判断优劣。踢踏舞最重要的,是节奏是否清晰。好的踢踏舞者,无论节奏多快,舞步多繁杂,多轻的声音,都能做到清楚利落。

舞者的脚仿佛生出天使翅膀,散漫、洒脱而自由。

事实上呢,他们要穿着带有铁掌的舞鞋,起舞。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残酷童话,烧红的铁舞鞋,跳到不死不休。

这是秦南枝会做得出的事,江寄余太了解她。

从舞台艺术的角度,她能想到用踢踏舞元素来博出彩,绝对是犀利大胆的做法。融合难度高,小众、独特又难以超越。

怎能不感叹,他从来都没有看错人。最初也是最后的Soul dance partner,一生之敌。

其实只有她。从来只有她。

或许世上,没有任何灵魂是能够得着完整的。双生火焰终将拆开,各自燃烧。以愤怒、以极致的爱恨,以决裂的不甘……而他那样选,不过是想她不熄灭。当时小九握有足以令她身败名裂的把柄,冲动失手了就要认栽,他们这种人向来比较识时务。

江寄余在黑暗房间,反复播放以前的舞蹈影像。盯着荧幕里熟悉的身影,涌起一阵悲哀,又有种奇异的兴奋。

各团体的确定剧目,在公演前都是秘密。如果远绸的消息不出错,秦南枝的舞剧主题将会是The Vampire Chronicles。

《夜访吸血鬼》的故事,诞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被称之为吸血鬼文化的开山之作,反复搬上荧幕。九十年代初,同名电影轰动一时,从此吸血鬼成为一种长盛不衰的超自然文化符号。

但编成舞剧,还从未有人尝试过。

他问小九,“你师哥倒是很适合路易斯那种角色。你有什么想法?”

“永生”的悲哀,没有人比秦南枝体会得更刻骨铭心。

她心里供奉一座阴暗的宫殿,在黑色森林遮蔽的岛屿中间,无人敢于踏足,也不足为外人道。如今要放起一把火将它点亮,堂而皇之地焚给世人观赏。

不在乎燃烧过后,是否只剩废墟。无论卑劣的秘密,还是绝望的爱情。

“我猜,她演的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吧。”小九面无表情,说:“很有勇气。”

天生流有杀戮血液的女童克劳迪娅,母亲因黑死病亡故,又遭父亲遗弃。只以动物鲜血为食的路易斯,因为她第一次吸食了人血。他们完成“初拥”,他将克劳迪娅变成自己永不能见光的同类。

克劳迪娅爱上他,这爱最终只能变成恨,哪怕在黑暗里亲密共生,她已被彻底剥夺长大的可能。

虽生犹死,当她学会爱,却要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与另一具成熟的女体欢合,在嫉妒与憎恨中尖叫哭泣。

他驯服她,成就她,但他不要她。

格林威治村的半地下室,江寄余丢一条毛毯让她去睡沙发,“我对小孩没兴趣。你多大?成年没有?”

一晃多少年过去。她还记得,他也没忘。 5mzCW74K3S85WeuvYr7S5l/vme6gRZp0mQKjSb0yImsSB0cGK31PI4sSkjmLoF1P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