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79.杯酒人生

凑巧或是有心?某天,碰上赵天仪。

各自晃荡着杯中酒,打个招呼,都不把对方当回事。

“向来可好?”

楚宝嬛嫣然一笑,“朝朝忙昏头。”

他点头道,“是,忙点好,时间可不等人。”

“可不?最近接戏多,新电影快要首映,请赵先生多指教。”

眼角眉梢积年的郁郁,全扫荡而空,酝酿着脱胎换骨。谁要谁来指教?全凭各人本事和造化,不见得一辈子就辗转在这些人手里了。

赵天仪眯眯笑,嘴边掉出的话却带刺:“国内的戏我不大看,脸都用同一把手术刀雕出来的,也认不清楚。有时瞧着是同一个人,演小姑娘谈恋爱,换个频道,已经在演婆婆妈。”

你楚宝嬛,跟别的女人没啥不同。很快,也要到了只能给新生代小花演婆婆妈的年纪。花期短,戏路窄,这就是国剧女演员普遍的现状。

彼此心里都明白,不过是玩一场,毫无真心,假意也欠奉。

当年她跟江寄余的事,尚且惹来好一顿整治。如今连整治都懒得,只由她去,自己早早表示不要了。

楚宝嬛有点下不来台,打量他,总觉哪里不太对,莫非传言是真?往日再动气,不至于这般不顾体面,口舌刻薄得判若两人。

论起年岁不相饶,这姓赵的还要老得更胜几筹。她跟他的时候,他已不再年轻。华服包裹的身体,保养多么得宜,剥开来到底不堪细看。皮肤是从绣绷取下的绸布,强撑太久,摸着有种意兴阑珊的松弛,像陷进半融的泥沙里……

那些年,也是地产业的黄金时期。高杠杆而无风险的商业模式,让很多人忘记了,任何行业都是有周期的。

当制造业属性演变为金融属性,疯狂拿地就成了高杠杆的金融期货行为。天上的风向一变,奏响大周期落幕的序曲。这让风光太久的老板们更加急迫,不惜明股实债,加大融资力度。盛宴将要结束,还不愿离场,最后一点残羹冷炙都不舍得放过。

做生意、做明星……什么行当都不保险。一不小心便过气,步步小心也不见得有用。

天仪集团作项目的纠纷越来越多北边的重要工程临近收尾阶段,竟然被合作方公开举报。其中掺杂有地方民间的灰色势力,管理团队攫取私人利益等大堆罪名,把副总裁级别以上的高管牵连了好些,闹得沸沸扬扬。

处理不好,恐将形成债权挤兑。

这些只停留在捕风捉影的阶段,离水落石出还早着。然而运势不顺,蛛丝马迹藏不住的。他的脸容依旧固若金汤,神采却不再飞扬,显露疲态。

远绸适时出现,由工作人员陪同着,西装笔挺,满面春风得意。也是举杯敬酒,“不耽搁赵先生工夫。”

将要揽过楚宝嬛去合影,一干人都等着。很自然地,在她后背拍拍,顺势把肩膀一搂。她察觉了,也没抗拒。

终于等到今天。

他已然十分习惯,用得体的姿势托起手中香槟杯,姿态今非昔比,同周遭的环境相得益彰。脚上光可鉴人的鞋,从车里到地毯,不染半粒尘。再也不是当初困在兰亭麓,被人污蔑为贼的穷戏子,进房间生怕鞋踩脏了地。

初出茅庐而竭力掩藏的傲慢,在赵天仪眼里一览无余。

英雄救美?演得当了真。他连自己都救不过来。

赵天仪暼他一眼,“听说韦先生身手很不错。花云大将是用的什么兵器来着……电棍?哈哈。”

啊他知道。

远绸寒毛一凛。陋巷夜斗之困,被电击过的膝骨,至今恢复不利索。

一直以为是那丁小生的手笔。很难讲,到底有没有他的份。

输人不输阵。硬着头皮应对,“赵先生也对戏曲感兴趣?真难得。”

“《花云带箭》是出好戏,当心骄兵必败。”

“海是个好地方,天无绝人之路。

此一时彼一时,各领风骚。他仗着年轻气盛,说翻身也就翻过来。各路神仙满座,不见得非拜这座庙。

他有金缕衣,他有少年时,往后有的是更好的一年又一年,希望永在。”

赵天仪面色稍沉,很短的瞬间,被楚宝嬛捕捉到。

他曾那么地介意过江寄余呢。

杯中浓香的液体,化作细碎爪尖,丁零咣啷沿她的喉一路叩下,她也不想吞声了。

“我拍的那些片子,都是小年轻们爱看,闹哄哄的,自是不入您眼。”楚宝嬛若无其事,自手袋拈出两张贵宾票子,“怀让新排的舞剧,在左岸首演,口碑还不错。这是最末一场,放票前外面早已买不着了。”

秦南枝倒戈叛出,怀让舞集近半股份归她所有,真像东道主。

不等赵天仪有所反应,也不给他喘息之机,“赵先生今晚没约人么?秋白也不在上海?不如我们陪你去看,雅俗共赏才是个乐。”

两个场面上的朋友过来,低头接耳几句,不露声色解了围。他接过那馈赠,闲道:“楚小姐有心,可惜今儿不凑巧。下个月秋白做生日,帖子已备好,你们若肯赏光,是赵某的荣幸。”

“赵先生客气,恭敬不如从命。”远绸代她答允。

赵天仪自然没工夫把区区小子放在眼内。护花?他还不够能耐。

不过那两张票……

事情总是凭空发生的。

《九歌》公演结束,连翘就消失了。

那些昂贵的捧花,共七束。唯有最后一束,她不肯从剧院带走,直接抱出去就扔。有同行的女孩子看见,也不敢多问。

其中六捧,都被留在酒店房间,全部拆开,散得满坑满谷。如同锦缎烧成灰,堆成凌乱寂静的花冢。

粉的、紫的、蓝的、白的瓣朵,还没来得及枯萎,它们的主人已不知所踪。

花朵是植物最荒淫的部分。尤其行将凋谢之时,会散发浓烈迷醉的香味,闻久了令人昏眩。雌蕊淡腥,被雄蕊包围着,花粉如同病毒不依不饶地互相绞杀,淌下蜜泪。

庆功宴的晚上,小九搜罗名酿,精心挑选连翘最喜欢的勃艮第Pinot Noir,预备给她惊喜。

连翘爱喝酒,在舞团不是秘密。这属于严重违反纪律,但她是叶观音的师姐,连江寄余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追究,旁人便只当不知。

酒仿佛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盼望。常喝得如酩酊昆虫,醉伏在浴缸,似浸泡在透明玻璃瓶里的蛇与蝎。七情六欲全从知觉里抽离,脸容娇艳得犹生犹死,就此皈依大荒。

不光自己喝,也怂恿小九一起。屡屡遭到拒绝,并不以为意。只是放肆盯着她,几秒后,哈哈大笑,“胆子真小。不过也好,不忧愁的人,学不会喝酒。”

“忧愁不是自暴自弃的理由。”小九对她的醉态很恼火,“我喝醉了,谁来照顾你。”

劝不住,只好等她喝到吐。深夜还要守在背后捶她,一下一下,如老僧敲木鱼,空洞洞回响。小九好困,不断打呵欠。可是不能睡,手底下是连翘,还在昏天暗地地吐。这具美丽肉身,是自幼悉心雕琢虔诚供奉的信仰,依存于世唯一的武器。

可她没有想要征伐的目标了,也无需费力抵抗。庞大虚无里,再隆重的武器也是浪费。于是失去了珍惜,令自己无罪而受刑,真是残忍的暴君。

对酒,连翘从不节制,态度又很矛盾。

舞者致力于节食,日常禁止摄取任何油脂过量的食物,煎炸食品,奶油点心,一概在禁忌之列。

白酒的卡路里却高达每百克352大卡,红酒每百克80大卡。什么冰淇淋、方便面、薯片芝士水煮鱼,都抵不上一次烂醉。

连翘从进了舞团,就开始偷偷用残酷的方式减重。唱戏的时候不用这样,做一个舞者,她的身形就显得不够轻盈纤薄。

练功镜不会骗人,一览无余的差距,让焦虑蔓延以至失控。她的方法简单粗暴,绝口不碰大鱼大肉,咖啡不加糖,只吃苹果、土豆、胡萝卜和生菜。

色香味的诱惑何其难挡,禁忌带来难抑的渴望,那种感觉也不一定是饿,空虚更抓心挠肝。排山倒海的瘾,周期性地击溃了意志,她会失控暴食。事后罪恶感无法排遣,便抠挖自己的喉咙,尽数吐出来。

小九是知道的。然而第一次亲眼所见,还是觉得深深的悲哀。一个女人,无论多么美丽可爱,温柔淑惠,当她趴在马桶边,失神地张着嘴,抠喉逼自己吐,都是人不人鬼不鬼。

或许连翘恨的不是食物,她恨的是自己。

不被爱的人都憎恨自己。

就这样一边呕吐着苛刻饮食,一边狂醉贪杯。她浑身寸寸消瘦后仅剩的骨肉,全是用酒精一涓一滴酿成。

很多回,小九咬着牙连拉带拽,把她从一池半温凉的水里拖出来。

喝醉了怎么能泡澡呢?!失去知觉容易溺死,饮酒后浸热浴,会导致心脏骤停。小九很生气,在咆哮。而连翘在她的愤怒中毫无反应,甜醉令她柔顺,驯服地任由摆布。

最悚然的一次,小九推门进来,发现她躺在满缸绯红液体里,漂浮如婴。

小九尖叫,被钉在原地不敢靠近。

后来发现她呼吸绵长,只是昏睡。身上没有伤口,双腕完整无缺。

什么样的梦,让她固执沉溺不愿清醒。原来手里还握着酒瓶,喝剩的红酒一股股流进浴缸,把池水染成绛色。红绸般漂漾着,环绕她周身发肤,酿成血腥的拥抱。

无所不至,无微不至。灵魂失重便不觉煎熬,做个快乐废物。

浴室蒸汽雾蒙蒙,模糊掉所有镜子。

空气里弥漫难闻的酸气,是发酵的呕吐物,绞结在连翘黑色的头发上,像块馊掉的破烂抹布。剪短的发长了些,又快垂过肩膀。哀伤的乐谱,总是找不到休止符。

小九换过缸里的水,脱掉自己的衣服,跨进去扳过她的身子,开始清洗。

芬芳的洗发水揉出雪白泡沫,沿颈项淌至锁骨。她洗她的脸,她的眉,她的耳,她娇翘的鼻,她丰泽的乳。她平坦柔软的小腹,她的大腿,她的膝和足。

连翘舞跳得没小九那么多,也渐渐有了一双舞者的脚。

十根足趾,用来抓紧地面,是青春花朵下,延展的深色根枝。拇指外侧,足掌、足跟,结覆抵御痛楚的茧,厚而麻木。它们比文艺想象中描绘的,年轻女子的足,更粗糙丑陋并真实。柔软饱满的珍珠,是没有力量的。

纯白的女体赤裸相对,她们靠得很近,这样的近,脸贴脸,肌肤挨着肌肤。

回到没有秘密的童贞岁月,互为光互为镜,几乎可以融进彼此的身体,没有一丝生分。

最后以一张长方白毛巾,擦净她的发和身体,把半干的发丝梳开,结两条光滑紧实的麻花辫。像小时候,连翘日日为她做的那样。

自从答应师父,“我来给她梳拢。”

长姐如母般的照应,一做就是好几年,直到小九长大些,能自己打理清洁。那年的大师姐,也才是十一岁的孩子。

小九以同样的方式,把长发梳好扎紧,钻进被子里抱着她,呼吸也有酒香。

醒后她们双双靠在床头,放一部电影来看。

《杯酒人生》的主角,都是活在过去的人。在世界前进的步伐中,他们好像已经被遗忘了。

小九问过连翘,为什么变得那么爱喝酒?

她用片子里Miles的独白作为回答——我总是联想到酒的一生。

“它是个活着的,有生命的东西。我会想到,葡萄生长的那一年都发生了什么,阳光是如何洒满大地,而下雨的话,又会是什么样子。人们是怎么照顾葡萄和采摘的。如果是一瓶陈酒,那么已经有多少照顾过那些葡萄的人已经死去。

我总是想,酒是如何不断生长变化,就好比今天,如果我打开了一瓶酒,它的味道一定和其他任何一天打开的时候有所不同,而且它在不断地变化,并变得更加复杂。直至达到巅峰状态,然后就开始了它稳定的,衰老过程。

就像你说的61年一样。”

爱人如酿酒。

不是每一瓶酒,都有那种天时地利的幸运,被懂得欣赏的人开启。

她们从小被约束,滴酒不许沾。班规的训诫里,酒总和堕落失控有关。酒瓶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会发生不可逆的变化。所以要克制,要忍耐,要厚积薄发,不可过度索取欢愉,更不可放纵欲念。

还有哪种欲念,比爱欲更摧折人心。

冷清的夜里,连翘醉醺醺抓住她的手,一双发红的眼睛,流下冰凉沉重泪水,喃喃着:“酒精可以让人变傻。我是个傻瓜,我没有做到。你呢?”

小九说,“我不喝酒。”

“是啊,你一向听话。让学什么都学,谁给你立规矩都认。所以他们都喜欢你,你也总是能得到很多,旁人努力都求不来的东西。”

连翘爬起身,又去倒酒,泼泼洒洒举杯盯着她,“我祝你的酒永不被人打翻。否则就算兑满水,也不再是原来的浓度,只会越来越淡。”

被送去戏班学艺,都是从小没有父母家人庇护的孩子,只能用懂事来换取生存空间,服从是人生第一课。唯有连翘特殊些,她是罗师父最后带的一拨徒弟里,亲点的首名女弟子,自要另眼相待。罗少廷疼爱她,像对女儿那么纵容娇宠。直到小九拜入师门,这份特殊的眷顾,也从未改变。

没有徒弟敢跟师父顶嘴,使性子闹脾气,偷闲躲懒,她敢。喜欢什么新式样的头面、戏衣,不会遭到拒绝。连翘生得美,嗓子也得天独厚,天然早熟的韵致,有种原始的吸引,跟那些青涩的黄毛丫头很不一样。

柔艳娇俏大师姐,成为这帮小子混沌未开时,关于女性这种陌生的存在,全部的想象轮廓。师兄弟们都敬让着,凡事有求必应,想方设法哄她开心。

即便如此,她俩在罗少廷心里的份量,到底是不同的。连翘后来才想明白,他对小九那么严厉,是因为一开始就认定,小九才是未来。 Rk3SaZYAIPEP+PUtrAD/603+ROi5XKLUdaBhDvxno2NRWwaF7QKjm3Jp7xZ7ypI3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