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时,背景幕徐开露一面吊的大子。角度前倾,影甚清晰甚至些微形从众视角,只能到者的动作慢镜头一样在镜中呈现。
那是最难的部分,他们放慢了速度,让每个姿态,都能定格成一帧优美的画。在阮、箜篌和多种打击乐的烘衬下,台与镜像织成幻奇景,阳轮转,佛开异界大门。
整部舞剧共七场,叶观音和纳苏阿果的主演就多达五场,江寄余只挑梁两次。
这并不是怀让的第一部大型舞台作品,但他参演最少,自然引发各种解读。
“当代舞多元而包容,任何文化元素都有可能被搬上舞台……”
当媒体问到,是否打算从舞台主角,彻底转型为幕后编导。他亦不再像以往那样,游刃有余地给出完美答案。只是笑笑,忽然说,“我老了。”
肉体先于一切颓朽,眼睛最先失去灵气,衰老最慢是声音。
他终于明白秦南枝的感受。那种每分每秒都在被剥夺的,无力和恐慌。
我快没有时间了——时间永远在向前流,人的年龄就像树的年轮,一刻不停在增长。
当一个人觉得自己老了的时候,就真的老了。哪怕所有人都不觉得,自己认了就行。英俊的容颜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而世间永远不缺新鲜漂亮的皮囊。
那彝族少年纳苏阿果,在台上多么耀目。他的舞姿不够精雕细琢,舞台经验尚浅,但最能打动人的,是蓬勃生命力,而不是每个动作都无懈可击的标本。
当他跃动并流汗,仿佛千秋万载不会衰朽,不会松弛、发福与疲惫。永远血脉贲张,孔武有力,以肉欲而凶蛮的彪悍,塑成青春在握的神。
至于叶观音?借由《九歌》,她的“塑神”也完成了。
一个舞者的巅峰岁月就此开启——当她可以自己创作,而不仅仅是在模仿别人中重复再重复。
然而所有色相尽头,无非等着一座冷宫。如同瓷器,最后的命运都是破碎。无论它曾多么无暇,多么静。
成型的那一刻,就离崩解越来越近,这是宿命之美所共同的,生之哀矜。
没经历过破碎的瓷,是未完成的悬念,再美都缺了一缕魂。
那一天将很快到来,不,已经来了。江寄余有双最擅长捕捉劫难的眼睛,他已经看见那刚刚塑成的金身上,绽开一隙致命裂痕。
接连七场,傅山海都没有出现。
预留的座席空置着,鲜红色,像个明晃晃缺口。
小九以往的重要演出,他也不是每场必到,但从头到尾缺席还是头一回。
电话里嗓音略憔悴,很为难地解释,实在走不开。具体什么事就没讲,让她先安心完成舞剧。
从相识之初就各有牵绊,习惯了聚少离多。小九有点疑惑,也没多想。舞台即战场,全力以赴的战士,必须心无旁骛,不能被多余情绪影响。
每场表演结束,舞者会收到许多鲜花礼物。
其中一份有些特殊。
指名给连翘的,但落款空白。
来自无名氏的祝福。
说它特别,无非比其他花束都贵吧。
魔都是个明码标价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卖,青春、美丽、才华、体力、自尊……大大方方不拖欠。
半人多高的捧花,好看是好看的,钞票堆起来那种好看,物以稀为贵。近年很流行这种奢侈花束,私人订制设计款,价码至少五位数起步。
原生于喜马拉雅山脉的皇冠贝母,梵高也曾为它作画,花语是绚烂、忍耐、毅力;奥地利国花雪绒花,《音乐之声》插曲里的经典意象;明媚的白黄拼色鸢尾,法兰西国花,光明与自由的象征;藤本皇后星之河流铁线莲,寓意高洁的心;另有三百六十度开花的肯尼亚大飞燕、日本嘉兰、中国红掌花烛……大多是生长于高海拔地区,能忍耐寒冷气候的花株,产量极其有限,运输成本高昂。
用于缀的叶材,也是花卉市罕见的墨西哥桔叶,灰绿色波浪般延展的贯众蕨类有玻璃纸,也不用常见包装物料,盛器是影青瓷座,纯白的绸缎作缀饰。
连翘不傻,很容易猜到这些浮夸之物出自谁手。老话说缺什么吆喝什么,他是愧疚也好,诚心祝福也罢,不过想证明他没错,折腰投靠一个女人,这么做值得。
大都会什么都不缺,要找个好买家却可遇不可求,骗自己就比较容易。
呵,光明与自由,高洁的心……她不觉得这些象征意义,跟如今的韦远绸有什么干系。
尽管他重新登临的舞台,更聚焦更闪亮,再也不必做个籍籍无名边角料。
九歌的首演还未开始,这对悬殊的情人,已放出风声,有新剧开机在即。楚宝嬛肯落力抬举,他就是女主角身边的男主角。纷纷排排计划,她给他另铺后路,至于怎么争取的,不必细表了。
资方的态度有点微妙,但这种项目,也不为多挣口碑。换言之,拍得烂不烂无关紧要。数据都可以做,不过是把一些不那么来路光明的钱投进去,淘洗一番,再改头换面白白净净地吐出来。看在楚小姐向来扛得起播放率的份上,新人片酬也在阴阳合同上签得很慷慨。
戏曲文武生,扮古装再合适不过且他还练过舞,那些过分瘦弱白净的道习生,更有看头。
楚宝嬛话语权很大,要求给远绸添戏份加台词,用自己的化妆团队,对每个镜头的打光挑剔无比。没演技没台词功底没关系,厉害的后期配音,能赋予角色本不存在的魅力。剧情不合逻辑没关系,时间不够就剪掉别人的。一切只为了,让他看起来“完美”。
戏就是用来造梦的,世人都喜欢漂亮的好东西,喜欢丑的坏的才不正常。美轮美奂,就有受众肯买单,所谓造“偶像”,跟造神没区别。
什么年代都有人光凭一张脸,不费吹灰得到纵容偏爱。不然金玉其外这词怎么来的,何况远绸也并不是草包。
他实在感受到,被拥有更多的人垂青是多么幸运。有所依仗的底气,让他成为不同于所有人的“例外”。在某个微乎其微的瞬间,他原谅了自己,也认为,理解了当年的小九。
尘埃一生都匍匐在角落里,等待命运刮过神秘的风,将它托起,捎往更高更远处。绝大多数尘埃等不到,只会烂臭于沟渠。换谁也不会另做他选。
谁肯承认自己是坏人,长久活在心虚和愧疚里煎熬。
错的都是别人,是这个苦苦相逼的世界。怀着一种心酸而自怜的余幸,他决定跟自己的选择彻底和解。
跟着楚宝嬛学会很多东西,比如怎么做明星。
以前唱戏的时候,很多徒弟都被强势的师父带毁了。不是说艺不好,但绝无可能辟出独属于自己的天地。戏曲行太讲究以师为父,有些老艺术家都年过半百了,在师父面前还跟避猫鼠一样唯唯诺诺。无论多大年纪,被师父像骂几岁小孩一样训斥,也不能违逆半分。
师强则徒弱,骨子里就是怕一辈子学师父学得心惊胆战。
新舞台就不讲这套,管他什么前辈不前辈,要有胆子“抢”。
一个角儿要站稳C位,最基本的能力就是压场,这点气势都没有,怎么把整场观众拿下。
楚宝嬛让他知道,为什么她在那儿,舞台的光就在她身上,座下的目光就不会注意别人。
有一回大型现场表演,气氛道具调度出故障,漫天黄色丝彩带一股脑儿全倒下来。内场离得近的观众全埋里面,像被铺满了一层酸菜,画面特别滑稽。
可是台上没有人笑,完全视若无睹。该唱唱该跳跳,淡定地按步走位,朝那一大片蠕动的酸菜地走去。
他做得很好。改头换面,从卑微的来时路里,淘洗变白了。
最要紧还是拍戏。
真的,拍戏比唱戏可轻松得多。
唱戏不能重来,跳舞也是,出了纰漏就坍台。
拍戏不一样,可以反复NG。所有人都要容忍他的失误,迁就他的状态。情绪培养不过来就等,七分侧脸最好看,要求镜头跟着调整。
台词都很简短,更口语化,比大段半古不白的戏词好背。他有条好嗓,中气十足,震破吊在头上的收音设备网纱罩。立即有人夸,戏曲专业出身,功底与众不同。
远绸有他的骄傲,深知一切得来不易,十分谨慎刻苦。生起莫名的执念,拍什么都尽量一条过,才够厉害似的。哪怕演对手戏的水准跟不上,要反复配合重来,总之不能是他的问题。
没有师兄弟师姐妹了。反正都是陌生人,一朝聚一朝散。
他甚至从不笑场。
台词念一半,忘了或背错,就停下。客客气气抱拳,不好意思耽误大家,再试一次。
还是块坚定傲慢的青石,镇在那里,只顾得自己要定这新码头。
哪有这么一板一眼的?跟他搭戏的演员压力很大,累也不好抱怨。
楚宝嬛笑他,绷那么紧作甚,怪累的,以后待长了就习惯。
他总是抿成直线的嘴角,才肯稍弯一下,不累。这才哪儿到哪儿。
犯错要挨打,痛到记住不敢再犯……是好久远以前的梦影。色彩愈褪愈淡,被新的浓郁缤纷覆盖。
凤凰岭只让他深深记住,一无所有就要任人摆布。被强压一头摁进泥坑里,比挨打挨骂难受多了。像他爸,炸至骨肉横飞,死也都白死。
原先不看好他的,也觉得这小子俊朗不群,倒不像个专门吊膀子的货色,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攀裙角不丢人,也算一枝独秀那种攀法儿,没那么做小伏低的谄媚劲儿,有时候倒像楚宝嬛巴着他。
快乐最重要。有点名声手里也有点钱的女人,做关系里的乙方早就厌烦了。不管男人是否真有本事,她也可以幻想一个前途在这男人身上。
高位的那个无所谓放软身段,她退让一点,两人便可相衬。
他们一起联手,背叛所有旧人。
时势才能造英雄,没有谁比远绸体会更深。以前在台上硬摔硬打,地板往后脑上砸,才能技惊四方,是因为过去的人还认这样的硬气。
硬骨头现在已经不灵了。
片场照样有替身,危险的动作由武师们完成。
远绸又见到武术指导大刘,那个烧伤了手臂的替身妹子就不见踪影。也正常,这行人来人往,都干不长的。早年的龙虎武师,一旦因伤致残,立马妻离子散的不在少数。出了事,身边人卷钱跑路不带犹豫,不落井下石就不错。还有多少被骗的,找个没名没姓的小替身,演被车撞,说好撞完给多少钱。等挨完撞,镜头也拍好了,整个草台剧组都跑掉,根本找不到负责人。
大刘态度很客气,仿佛从未认识,初次打照面的那种客气。远绸能理解他的顾虑,刻意保持距离,是图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落魄时的“交情”乱攀要惹出祸,遇上小心眼挟私报复,多少亏不够吃的。
远处布景腾起一股白色浓烟,伴随阵阵嘈杂,夹杂道具兵器的磕碰声。真烧起来还是假爆破?总之和他无关,转过身去闭目养神,不看。
心底又觉恻然。什么都有人卖,卖命也是其中的一种。随遇而安说得好听,怎么安?他以往遇到的,都是些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以后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用力活着,过一天算一天。挣钱吃饱饭,天黑了找个地方睡,明天再来。戏校里唱戏练杂耍的孩子不也是这样,孩提时谁也没替他们计划过真正的未来。
山不转水转,那么大的影视基地,多少剧组同时开拍,熟面孔也常见。那个刻薄的助导,又是另一种客气,亲兄热弟地招呼。远绸发现,这些人都有个变脸比翻书快的绝活,装失忆毫无心理负担。
丁小生是谁,没人记得了。只有他韦远绸。
顿生扬眉吐气之感。
还好,他不再是他们的一员。
江寄余的绿光探戈,在不同城市的舞台上重演过很多遍,远绸也做过伴舞之一。
如今他才明白,西海岸绿光的那种梦,是手可摘星辰的华美幻觉,无人能够抵抗。盖茨比如果在东方大陆,能看到最近的一束绿光,应该就是他所能稍稍触及的这些。
绿光在大山之外,仅仅存在于被沿海经济泽及的区域,以及璀璨北方都城里的资本圈。开埠的浪潮渲染出镀金年代,前沿科技令新贵崛起,盘根隐匿的庞大旧家族,也迎来新的生机。
流动的宴席上,各界闻达川流不息。背景神秘的上市集团实控人;根本不会在任何媒体上露痕的财富掌控者;红顶商魁也要恭敬等着入座的贵客,都是些没有名字,只有姓氏加级别的特殊存在。陪衬着文人、画家、掮客,还有他们这些明星……古往今来新瓶旧酒,没什么区别。
他在酒桌上听闻很多故事,真假纷纭无法印证,每一桩都可跻身传奇之列。
因此晓得天外有天,何止青云九重。甚至连这些高高在上之人的欲望和恐惧,跟尘埃也并无本质的不同。
高处不胜寒,随时会跌堕。洋房老公馆里梦正酣酒正浓,转眼抄封积落厚厚的灰。有人死,有人残,有人面目全非,有人披枷囹圄。当命运的齿轮随机狠狠咬合,只如同巨鲸在海洋里摆一下尾,划出几道浅浅波澜。巨鲸之外,又有狂浪飓风,船只遇上便是灭顶之灾。
光怪陆离风云变幻,末了成为谈资里唏嘘的一叹,化入觥筹交错的清脆碰撞声里。
都是遥远的,别人的戏本。
他们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又在其中扮演怎样无足轻重的角色做点缀?说错一句话,后果可能不会当场显现,但必定要付出代价。他已经隐约意识到,光鲜表象,不过是他者欲望的载体和放大器,像大世界里的哈哈镜。名利会放大人性的恶和嫉妒,而明星受到的名利刺激,是远大于普通人的。
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有险峰,富贵又只在险中求。
怕什么呢,比烂在深山的乱石堆里强。远绸想,他的新纪元才刚刚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