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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陌舟逢

傅山海把玩手中的物件,扎染蓝布手工缝的荷包,只有巴掌大,里面还装着干桂花。是混乱中落下的吧,他捡着了,却来不及归还。

远处传来歌声,依稀有婉转的戏腔,从“梦回莺啭”唱到“杨柳岸,晓风残月”,由远及近,随风缠绵入耳。

他收回神,漫不经心似地随口问:“让你找的人有信儿吗?”

柳与徽放下炭夹,待要细说,船身突然剧烈颠簸,伴着一声闷响。两人晃得坐不稳,滚烫的茶汤泼洒在船板上。

“烫没烫着?”与徽大惊失色,忙去扶他。

傅山海摇头,“不要紧,去看看怎么回事。”

粉溪码头不到百米处,有个夹角的弯绕,石拱桥极窄,桥洞仅容一船。他们的船,和对面狭路相逢,在桥底撞上。

入冬后生意惨淡,船夫拿了丰厚小费,不想得罪包船的贵客,便跳起脚来,不打算后退。

对面也不肯让,前后三条船首尾相接,气势十足地交涉。

水乡的乌舢船玲珑细长,船头船尾都是尖的,可对面这条先行船,方头大脑,吃水很重,还绑着披红挂彩的绸带花。甲板横放一口朱漆木箱。远拓大马金刀地立定船舷,抬巴掌重重拍在箱子上,喝道:“看清楚没有?”

那木箱高二尺半,宽二尺,长七尺五寸,朱红耀眼,上书三个粗黑的大字“萃乐堂”,隔老远就能瞧见。

当地有年纪的都知道,这口箱子叫“青龙箱”,俗名“靶子箱”,里面放的是演戏用的刀、枪、剑、戟,舱里放其他道具和行头。武戏必有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就是青龙箱的由来。

红箱压船头,既是戏班招揽生意的招牌,也是无声的威慑,告诉跑江湖的人,箱子里都是武器,别来找不自在。早年世道乱,真有硬家伙藏在舱板下,以备不时之需,直到八十年代末才逐渐消失。

普通游船,见到载着大红箱的船,都要礼敬三分,遵守不成文的规矩让它先行。花船不靠码头,戏就开不了锣。

第二只船,尖头尖尾和寻常乌舢船一样,但没有前舱后舱,是间大统舱,伶人们晚上就睡在里面;第三只船放的是柴米油盐,专用来烧饭做菜。唱戏的没田没地,头顶青天无片瓦,光靠一张嘴巴养活自己的嘴巴,只要挣得米钱,有饭大家吃。

码头上有人家添丁,怕小娃娃不易养大,就抱到花船上讨彩头饭。唱戏的哪怕饥一顿饱一顿,也从不吝啬,总要给孩子匀口吃的,图个吉利。

这三条花船纹丝不动,把桥洞堵得插翅难过。

如今交通便利许多,献艺用不着奔波码头。只有年末敬神的最后一场戏,罗少廷才会重登花船,让年轻的徒弟们晓得老辈传艺的艰难。

两边都走不了。夹岸看热闹的越聚越多,压着青龙箱的花船,是戏班的脊梁,没有往回退的道理。服一回软,这处码头等于白扔,以后哪有脸面再登荣华楼的台。

船夫不是当地人,气盛头铁,朝对面粗声吆喝:“赶着投胎呐?撑船不看路,懂不懂先来后到!”

事关荣辱,戏班沸腾了。

嗓子坏掉以后,骆小伍不大开口,把练功放在首位,拳脚更加利索。他不言不语不商量,夺过长竹竿撑住水底,三两下蹿上石桥,再纵身一跃,半空翻个漂亮的筋斗,稳稳落到小乌篷船上,大巴掌揪起船夫的领口:“嘴巴放干净点!”

看客齐声叫好,喝彩的掌声给他们壮了胆。众师兄弟跃跃欲试,怕他落单吃亏,也摩拳擦掌准备跳过来。

远拓最年长,凡事理应先出头,刚捞起袖子,就被远绸不动声色拽住,“别火上浇油。”

动真格的,算以多欺少,有理也说不清。

骆小伍身子沉,一双粗壮的腿全是功架,踩下去船板就晃荡不停。很奇怪,船舱里不知坐的什么人,到现在都没动静。万一是老弱妇孺呢?给吓出好歹来也犯不着,他心里没底,一把甩开船夫朝里走,想看个究竟。

半大小子愣头青,船夫不敢硬拦,大嗓门又拔高三度:“你们要干么子嘛?仗着人多耍横啊?”

沉重的脚步咚咚响,船身颠得更厉害。

与徽再没想到短短几分钟,事态激化至此,低道:“这地方的人怎么都不讲理?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想起那天在山里的遭遇,他脸色有点发白。舱顶很矮,人也站不直,仍壮着胆挡在船舱口,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帘子随时会被掀起,动静却停住了。

“小伍!”罗少廷急赶到船头暴喝:“给老子滚回来!”又扭头骂徒弟们,“怎不拦着他!”

小九扶着师父站上船头,隔着不到两米远近,罗少廷心平气和开口:“麻烦小阿哥借一步说话。”

能好商量就好商量。

时移世易,到底不复当年光景。人家不买账,还能强按头么。他不是强龙,也不是地头蛇,带着一群毛还没长全的半大孩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难道光靠拳脚?行不通的。

“出门在外做生意,和气生财。”罗少廷从兜里摸出红封利市,“小伙子脾气爆,赶着时候开戏,就怕误场,请多包涵吧。”

年轻人就是这样,一个个翅膀硬了,自觉有天大的本事,半点亏不肯吃。闯出乱子,还不是要大人出来收拾场面。

大伙儿看着和气赔笑的师父,头回清楚地发觉,他的背脊不似以往挺直。在徒弟面前说一不二的,骂声多么响亮,揍人也是一样地揍——但他老了。竟肯这么地伏低,连苍蝇都不敢得罪。

船夫哥面上讪讪,“阿叔莫客气,没得好大的事……”

粉溪最深处不过两米,船都划不快,顶头撞一下也没磕坏。小九踮着脚朝对面招手,脆声唤:“师哥快回来。”

骆小伍梗着脖子跳回自家船上,从舢板走的,没再爬高蹿低。

船帘微动,挑开一道细缝。灯火昏暗,对面人影绰绰,看不清说话的女孩子什么模样。

桥头岸上七嘴八舌议论,船舱里的人也有几分听明白了。入乡随俗,戏班的花船最大,按理是该让的。非要较真,掰扯到天亮也扯不明白。

船舱里咳嗽一声,吩咐船夫:“让他们先过。”话音很低,夹杂在水声和嘈杂里。

小九探头张望,见对面船舱里隐约透出炭火的红光,探出两根修长手指,挑起布帘一角,呵出朦胧白雾,嗓音有淡淡的倦意。帘子很快又放下了,不露真容。

原来是个男人。小伍负气地朝脚边啐一口,“什么东西,架子摆得蛮大,缩头乌龟!”

“还以为有多厉害,跟个婆娘一样,躲在里面不敢见人。”

连翘回头瞪一眼,“说什么呢?”

远拓自知失言,立刻噤声。

小九低道:“口音也听不出是哪儿的。”

远绸拧紧横冷的一字眉,老鹰护雏般搡着众师弟妹,“都回舱里去。”

小乌篷无声地后退,一退再退,泊在岸边的柳树下,停住不动。

三条花船依次穿过桥洞,罗少廷挥手招呼:“谢了!”

对面还是没动静。

水纹层层荡开,交错而过的瞬间,小九不禁多看一眼。褪旧发白的布帘,被夜风吹得微晃,欲语还休的神秘。

她自幼学戏,对人的手特别注意。

手、眼、身法、步,手是戏的魂。师兄们常年练功,指掌都生出薄茧,扎实有力。只有凤立不同,从专攻旦角起,师父就不让他干粗活了,说话都不许动真气,怕伤着嗓。

挑帘说话那人,生得极少见的俊俏手形,柳叶藕芽般秀致,关节似竹,骨肉匀净白皙。比凤立的手还漂亮,禀赋得天独厚,真令人羡慕。

手的主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更让她无端生起好奇。

乍见留心。什么样的人,配得上这双风华绝代的手。

花船靠住码头,众徒开始往岸上搬道具。先抬出朱漆青龙箱,运舱里还有大衣箱、二衣箱、盔头箱、巾帽箱……最后是场面箱,放各种乐器。

荣华楼没有戏单,只写一本“水牌”,挂在茶馆的柱子上。五爷庙还未拆时,就用红绳挂在庙门口。

花旦最受欢迎,人气旺,红底洒金的戏报立在台阶前,连翘的名字浓墨重彩写在上面。调子班大师姐,唱腔身段样样拿得出手,“赠珠”是登台必演的折子戏。

边上缩小的名儿是韦远绸,再然后才是叶观音。

荣华楼不高,分作两层。二楼大厅正中,不足三十平的水泥台,铺上红地毯,架起布景,就成了戏台,台下坐着的多是迟暮老人。

后台包房内,演员开始扮戏了。

骆小伍不再开口,分开俩腿,稳当当跨坐在戏箱上,对镜勾脸。

戏班对这些箱子有诸多禁忌,尤其青龙箱,艺人们不能脚踏,更不可坐箱,唯一例外的花脸小丑。

戏曲祖师爷“老郎”,也就是唐明皇,喜欢混迹在唐宫梨园子弟中串戏,最爱演丑角儿。因此小丑在前台可以“插科打诨”,在后台不但能坐戏箱,且是第一个上妆的人。

要等他在鼻子上先画一块豆腐白,再勾上一笔锅底黑——“黑白分明”,然后其他角色才能抹彩上妆。意味着唱戏也有教化众生、抑恶扬善的担当,要分清是非,明辨忠奸。

彩调小花脸又称白鼻子或粉鼻子,在鼻上勾画出千姿百态的花卉和动物,用来突显不同的人物性格。

愚昧贪婪,画的是蚂蚁。贪财画元宝脸,要突出嫉恶如仇,勇猛豪气,画锦毛飞鼠脸。神话里的金童画葫芦,蠢子画蜘蛛,花花公子画蝴蝶,媒婆画金钱……另有青蛙脸、鲤鱼脸、虾子脸、螃蟹脸、桃子脸、梅花脸、蟒蛇脸、金钱脸、乌龟脸等,花样繁多。

骆小伍扮陪公子上京赶考的书童,是个聪明机智的花脸,举止活泼诙谐,他画的是蜻蜓。把脸孔涂得煞白,再用笔在鼻尖涂抹黑灰。

身后相对的方镜中,映出另一张灼灼桃花面。

远绸坐在桌前,铺开曲纸,小声地哼曲,不时吊吊嗓子,把颜色勾抹揉匀,眉眼吊得又高又紧。

从鼻翼到双颊,打上厚重的胭脂,描出夸张眼线。印堂也抹红粉,顺着唇形勾勒,公子粉面含春,粉彩要重而长。

本来的面貌被脂粉填盖后,小九帮他穿戏服。包头师父忙不过来,都得互相照应。

一个一个戏箱流连过去,三衣箱前搭上护领、披长衣、彩裤扎紧。巾帽箱里挑拣公子帽,抹额勒网巾,缠上水纱,脚蹬粉底厚靴,再绕回大衣箱拿折扇。

远拓今晚也要上场,演那降妖伏魔的孙悟空。二衣箱里是武戏的甲胄、靠旗,他绑好练功带,拎起金箔纸贴的如意金箍棒,半空耍个棍花。

后台斑斓缭乱,美丑、忠奸、贤愚,各有定份。油彩遮去模糊的凡人面,都摇身变成神仙妖孽。

真命主定乾坤,奸小人兴风浪,才子佳人叹离合,各有各执念,凑成戏里的悲欢。

远绸扮相妥当了,立定在长镜前,凝神入戏。镜中人多么神骏潇洒,拉开山膀,起手双指并拢……瞥见罗少廷猛瞪眼,忙把姿势换过来,五指并合,拇指微屈齐胸,这才是文小生的运指。

又忘形了,暗道一声好险。从小揍到大,师父脸色凡有不对,唬得后脊梁冒冷汗。

待众人都妆扮好,离开场还有些时候。罗少廷抿口热茶,再给他们从头到尾说一遍戏——

“赠珠”原是京戏“泗州城”改编的故事,讲那长江大河中,水族受日月精华,修炼成妖,盼望得道成仙。距泗州城相近的虹桥,便有一水怪,自称水母娘娘,变化多端,十分神通广大。

某日,水母娘娘幻化人形,出游街市,偶遇泗州太守之子时廷芳。翩翩浊世佳公子,引得她春心萌动,爱而悦之。

妖孽不守人间礼法,趁时廷芳赴京赶考,卷起一阵狂风,把心爱的男人摄至水晶宫,自称是东海龙君的公主,要与他结为伉俪。

时廷芳心里嫌弃她是妖孽,不敢明着拒绝,于是虚情假意地同意成亲。

洞房花烛夜,两人对坐欢饮。公子见水怪衣襟上挂一明珠,光芒四射,乃是水族异宝避水珠。

他乔装亲热,开口索取宝物,水母娘娘竟欣然应允,把避水珠当定情信物相赠。

时廷芳得明珠在手,遂殷勤劝酒,故意将新婚妻子灌醉,怀珠而逃。水怪酒醒后,不见公子踪迹,气他是个背信薄情之徒,不禁怒火中烧,大兴波浪水淹泗州城。

观音菩萨怜悯泗州百姓,召来天神天将,合力降伏。水母娘娘浑然不惧,率众水族顽抗。

小九很不喜欢这一段。水母娘娘是被辜负的呀,公子不爱她,又贪生怕死不敢开口,还厚着脸皮骗走人家的宝贝,难道就没半点错?

涂炭生灵的罪过,全压在水母娘娘头上。但水怪其实从无害人之心,观音化作贫婆子,路旁讨水啼哭,水母娘娘怜恤她年迈口渴,还变出一桶清水施与。

一计不成,菩萨再化成卖面的老阿婆,候在道旁。水母娘娘狠斗良久,疲惫饥饿,取面食之,不料刚吞下肚,脏腑便被锁住。那些面都是法术所变的铣链,缠得她心痛如绞,再也无力抵挡,在天罗地网中受降。

铣链锁心,兵败如山,无非因为她先爱了他,连累水族也遭涂炭。

无辜的翩翩公子呢,他要前程要功名,妖孽的真心又算什么。虚情假意骗走明珠,波涛水淹泗城,横竖怪不到他身上。

再有那水漫金山白娘子,聊斋里的白狐狸,多情的妖恋上凡人,结局大同小异。

小九低头抚弄手里的杨柳枝,心里不忿得很,只闷声不响。 P52qgTgb/LCwJMqNbmQs3ymJoZP26+HIzQPye2rbfftpxzCz0er8OuiVD7JoNl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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