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铜鼓奏起,象征日与夜不倦交替。
以舞台为生的人都明白,红起来是一瞬间的事。陨落就更快。
而成就才华,要像锻造一把剑那样,捶打、淬火,不停地磨损这具身体。无数个独自练习的夜晚,无数次受伤与痛楚。
为弹指一刹那,要默默蛰伏很多年。
然后爆发。
快的追上慢的,强的杀死弱的,青春取代衰老。
半巫女,半神明。叶观音仰起下颌注视虚空,拉长双臂,交叉在头顶。曼妙无双的虚空之手,捕风也捕梦。
左岸大剧院首演,纳苏阿果是叶观音的头场搭档。接下来的几场,才轮到江寄余。
并不是他谦让新人。这种大型表演,又是完全陌生的舞台,无论多么小心,第一场必定有所纰漏。不过图个新鲜生猛的热闹。
要等他们把台走熟,该调整的调整,该磨合的磨合,错失改掉,才能呈现最佳效果。
钟鼓齐鸣,百鸟竞声。如梦似幻的大舞台,托着神鬼众生,在茫茫人海中浮升了。
隔着一条江,远远就可以看到,剧院的穹顶被灯火璀璨照耀着。
怀让的《九歌》,将传统与现代相融合,架起连接古今的桥梁。映水为镜,观照生命内在的恐惧、欲望和情感。
在这绮丽繁华大都会,再次扎稳码头。
当流水缓缓漫淌过足底,镜面和水波之间,映现出迷人繁复而虚实相间的无限幻象。
配乐采用钵乐、笛乐、雅乐,以及卑南族人甘美的古调吟哦。
舞者的呼吸吐纳声,与潺潺流水相呼应,使空间和时间产生流动,悱恻又危险。
“无神,有我”,轻叙事而重写意。
其中有个短发的女舞者,一双泪眼,底的波光,冻成冰块。
连翘瘦多了。无果而终的追逐,像烧仓房,把她整个人从腔子里焚荡干净。
她的动作,集中在戏曲造工部分。多情婉转的身体,尽管不似其他舞者那么纤薄,却有着那些青涩小女孩,完全无法模仿的姿韵。
凡事要轻盈点,如今才懂,沉重的东西人人讨厌感情也一样或许黄金?哦,那纸醉金迷处,黄金骰子抓一把,可以砸破人头。玲珑安红豆那种,又被笑是轻薄桃花逐水流。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扮演守候中的湘夫人。
迷恋慕存在的事物。
连翘回到凤凰岭,被张月樵暂且收留在天真观,远绸住过的那间屋。
石阶上的青苔吸饱雨水,更厚了。墙壁依旧灰白,仿佛还回荡着昔日悲声嚎哭。单薄木板床,承担过破碎的相拥。
有债。
于是他去索取代价,讨还他认为这个世界亏欠他的所有。押上最后一注,甘做命运的赌徒。
小九找到山上,也只是默默地陪坐一会儿,什么也不问。从远拓处,带来那只镯子,给她。
连翘打开看一眼,塞进枕头底下。
只有她自己,从清晨睡到下午。无梦,醒来鼻血沾染枕头。
看山看云,看水看桥。
太深的思念会让人衰老,太重的回忆会让人沉沦。
她没有想念远绸。
刻意不去想他,如何在另一个繁华而孤独的世界存活下来。
那名字是她的咒语。是无可抵抗的痛楚,带一点点血污。
卸了妆的连翘开始懂得,没爱过就是没爱过,那不是时间能解释的事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几二十年光景。他和楚小姐才认识多少天?
原来,情爱不过是小恩小惠。功名利禄当前,什么面子啊骨气啊尊严啊情义啊,统统靠边。
水母娘娘是活在水晶洞府里天真的妖,不懂这道理。连个妖也做不好,哪分得清人世间那么多复杂算计,所以落个灰飞烟灭结局。
太守公子拿走了明珠。如何盗取?戏里没写。那些不能演出来的,往往才是真的。他灌醉她,像贪婪的秃鹫剖开她的胸腔,血管被一根根抽出,最后是心脏。扔在地上,踩脏了,啄破了,走了。连吃掉也不屑。
他不肯要她的心。
但自己还活着呢。连翘想,咬牙活下去,不得不忍受生命里诸多失望。
唯独那腔子掏得空荡荡,没有明珠,也没有心了,放点什么好。
小九带她去逛集市,走着走着,就到了风雨桥。
当年桥上的他们,沉浮各势异。走得最远是凤立,去处最不可言说是远绸。小九仍流水青萍不由己,远拓隐于群山楼寨间。小伍随分从时,跟岳在山料理新厂的事,很上道。
然而当年求签的人里没他。没有最好,不那么汲汲以求,比较容易避开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
没着没落是连翘。
“跟我一起登台。”小九握一握她的手腕,还空着,那镯子不曾戴上。或许她并不想留下,只是无处可去。
上海?连翘被一股腐坏的气味击中,又哀伤又恐惧。
“你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子,舞跳得不好。”
“‘好’是没有尽头的,也很难被定义。”她注视桥墩下流水的涡旋,不停转呀转,很轻地说:“除了舞台,我们还能去哪儿呢。”
“你觉得自己还不够……”连翘顿一下。原本想说的是,“幸运”,又觉得不妥,很多事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她有她的不容易。
默了片刻,才道:“做得还不够‘好’吗?”
小九不言语,摇一摇头。
天空的云移过来点,在她年轻的额头留下阴影。
“如果,仅仅因为害怕‘不好’的后果,而去追求‘好’,这样的‘好’又有多少意义?他……他们,都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没有办法回答。”
从记事起,紧绷得一刻都没松懈过。因为知道自己没有父母,没有依靠,没有家。被送去哪里做什么,全部不由自己做主,不存在别的选择。学这个学那个,要柔顺要听话,要识教要懂事,去做到最好不要问为什么。
不可以偷懒,不可以怕痛,不可以软弱,不可以犯错。喜不喜欢不重要。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分辨,想要和不想要。
用隐忍顺从,换取暂时的陪伴与庇护。什么都会什么都肯做,就不会被抛弃。
一切年轻女子的喜好,都与她无关。她也不能从那些事里,真正感到乐趣。化妆是为了演出,从小就懂怎么往脸上涂抹脂粉。还有怎样的霓裳,能比戏服舞衣更华丽闪亮。
人人都夸她好拼,生得美,勤奋努力上进,天分又高。她不敢停下,偶得空闲,也不懂该怎么休息,总是很紧张,很怕。
睁眼闭眼,像走在危荡的悬索中间,前后雾茫茫,两边是绝崖。
经常要签合同,紧急联系人那栏,颇费思量。要填回寄地址,又咯噔好几下。当然这不重要,不过是种形式。舞团的前身是戏校,总在琴台镇不会跑。但宿舍也不是家,不是长久的容身之处。
鹧鸪渡口的老宅,她很少回去。事不堪常回首,端午希望她在此地,总是讲,你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像当初对翠嬢嬢的决绝,他觉得那才是为她好。
于是小九就走了。一年到头奔波各地,排练或演出。最熟悉的地方是练功房,飞机,火车,酒店,以及大大小小的舞台。
十几年苦功,换来若许浮名,一些没处可花的钱,如此而已。活在封闭的世界,没时间也没机会交往新的朋友,只是不停地,目送故人一一远去。
六亲尽断,师徒不复存在,同门离散凋零。她对人与人的亲密,几乎毫无概念。就觉得,心里惦着就好,不必挂在口中,也无须常相见。
生命之初,与世间相连的情感和全被打碎掉,寻不着栖居的土壤。那种茫然的恐惧像海啸,无时无刻不在身后追逐。到底害怕什么呢,说不清。当她发现付出的所有,只被内心深处荡不安使难免觉得,人生如同一场大的局。
小九从未开口提过这些。只是常说,我除了唱戏跳舞,也不会别的。很容易被理解成,一种自谦的傲慢。只有她自己明白,离开舞台,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么。
光鲜背后空无一物。
而舞台也不过是流动不息的盛宴,一条无始无终的河。
只有风雨桥倾听过他们所有的秘密。
夜膨胀成一枚饱满的黑色果实,酝酿着凤凰岭的裂变。
对岸仿古酒店,山间新造的亭与塔,翠蓝沉碧绿琉璃瓦,像一艘随着夕阳沉没的船。屋脊石兽,檐角垂铃,沐在湿润的山岚里,静如沉船上化作遗骸的贝。
那些挥金如土的繁华建筑,是发酵后的乙醚,让浸泡其中的灵魂褪色、变浅,风干成粉末再被风吹起。无法沉淀亦无法降解,然后堕坏。
“你太累了。”连翘摸摸她的头发,“排完九歌,不如给自己放个长假。”
“来年春茶上市,最迟不超过三月。我答应过岳先生,在那之前,必须打磨出成功的新作。”
疲倦像锋利涡轮,把她单薄的嗓音切割成一片一片。
连翘缄默了。成功。世人把这两个字奉为圭臬,奉至眉间心上,日夜孜孜以求……比如远绸。
“秦南枝和江寄余反目,把她手里怀让的股份给了楚宝嬛。我不清楚后面会有什么影响,先给你提个醒。”
“嗯。”小九垂下眼睛,“我知道。”
“你们是不同的。”连翘突然抑不住激动,“远绸讲过一句话,他说他不过是做了跟叶观音一样的选择。不,他只是找了个出价最高的买方,向下堕落还自以为在爬登云梯。心底里,我是瞧不起他的。当然,他也不一定瞧得起我。事实上他瞧不起所有人,从小就是这样,他觉得远拓窝囊,凤立软弱,小伍没出息,我呢就天资平平,他认为他和你比只差了运气。韦伯的死只是他放弃自尊的借口,他不过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傅山海吧。”
他喜欢的是你,一直都是你。原来把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在翻来覆去的噩梦深处,她早已质问过无数遍。然而心里清楚,远绸不会回答。
河水中浮出一团朦胧的月,被乌云腌渍得很咸,远不及对岸的灯火明亮。
“经常想,如果我不是叶观音会怎样。种运气,倒是不介意给他。”小九忍不住哑然失笑。
“做叶观音有什么不好?至少,你爱的人也爱你。”连翘看着她,“你又没卖给江寄余。不想继续留在舞团,不是多了不得的难事,傅先生不会让他的观音阁里没有观音。”
小九听完,沉默了很久。梦呓般叹息,把愿望讲给水中的月亮听。
“师父说,台上这碗饭是天选的,不是人选的,给谁就是谁。可是我啊,真的很想做个跟别人一样的人。叫小妹,叫妞妞,无所谓都可以。母活着吵架有地方住,不用经常搬家,有饭吃有衣穿。书不用太好但也读得下去,考个普通学校,再是太忙的工作,每天上班下班…这样。”
“你知道吗,我也经常想,如果那些人不来凤凰岭,不去争学校的地,搞什么千灯小镇,我们几个,会不会跟现在不一样。”
或许吧。
得非所愿,愿非所得,都是人间常态,命运残忍起来一视同仁,唯独这点至为公平。
“算了。”连翘甩甩头,“陪你再跳一场。登过申城的台,也没什么可遗憾了。”
“你答应了?”
“你呢,演完九歌以后想去哪儿?”毕竟是师妹,连翘自觉该当提醒:“我跟你讲,江寄余这人心思太重,不见得比韦远绸好到哪里去。你还是尽早跟他断了瓜葛,继续搅缠在一处,弊大于利。”
小九偏过头想了想,侧脸温柔地藏进阴影里,说:“去看雪吧。我长这么大,都没看过真正的雪是什么样。”
太平山顶的雪,是陌生遥远又仿佛触手可及的幻梦。
这或许是她们最后一次,同台的机会。
没有出路当中,自由才得以存在,对抗生命的虚无。
连翘没想过她会再去到申城,以舞者的身份。而不是被厌弃的多余累赘,任由摆布欺骗的傻瓜,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
或许跳完这场舞,能给自己的舞者生涯,划下不够完美但尚算完整的休止符。
做师妹的陪衬也无妨,很多人都是她的陪衬。
演员名单上,连翘两个字很小,排在一大堆名字里面。她是湘夫人的B角,上场机会不多。
首演落地好彩,二晚盛况依然。
《九歌》是一部安静的作品。
狂暴的宁寂,流动出静虚实之间生旋灭东方神韵。领舞者是条线索,要带领群舞者的情绪,让他们成为一个个起落不定的音符,不断破碎又相互交融的水月镜花。
同台共舞,跟平日排练或坐在席间观望,感受很不同。
连翘真正明白,什么叫天之骄子有天之骄子的姿态。
第一眼就像刀子扎中心窝那么美。
叶观音跳舞的时候,向来没什么表情。凛冽面容似万山载雪,收起了台下的疲乏散漫,浑身透出融入大地与季节的气息。
美得不可方物,兼具清冷与柔韧并存的疏离感。比她艳丽的女子有很多,可是一群人里你只能看见她。
那种压得住大舞台的角色,被璀璨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耀,倾尽一身频繁闪烁。在万千宠爱中红过的人,气场是不一样的,越瞩目,越知道如何展示自己的独特。
无可替代的浩荡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