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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狼狗时分

抓周礼仍继续。

拨乱的东西很快恢复原状,都当无事发生。

傅山海被母亲扶好,静静地眨下眼,好像什么都看了个遍,又像什么都没看。孩童多好奇,通常会去摸第一眼吸引注意的,或离身边最近的物件,很快有结果。

但他不是。周岁的孩子也会思考么?不好说。

都等得有些尴尬。一个寓意吉利的小仪式罢了,人的命和运多玄妙,其实与器物都无干。无论选哪个,准有套合适的词儿能夸出花来。

年年俯身在他耳边轻声安抚,“都不欢喜也唔紧要。”

没什么反应。

漫长的三分多钟过去,他仿佛从梦游中醒来,慢慢伸出手,拿起紫檀木嵌银丝星图的鲁班锁。

诶?

最后有些草草收场的意思。

潮生被舅舅领着,去给七叔公敬茶。

七叔公很老了,成日恹恹如病夫,脸瘦成干枣核,两枚黑且大的眼袋趴在眼睛底下。

后辈们按行序磕头行礼,茶一盏盏递过来,他亦懒得睁眼看,只徐徐颔首,始终挂一丝浅笑在唇边。

潮生却晓得,他那不大愿意张开的眼睛里,是藏着鞭子的。只要被他的眼风扫到,犹如如瞬间被鞭子抽打一下,会痛,只能闪躲。

傅叔叔和年年都畏他。

舅舅私底下提过,七叔公不大喜欢年年,当面也骂,“姣婆守唔到寡。”

傅思鸣的婚礼请不动他,摆明了态度,礼到人不到。早年她嫁江海潮的时候,老人就断言,靓到出汁惹灾星吔,个唱戏女仔,早晚搅得兄弟反目。

他一生血雨腥风经惯,什么没见过?果然成谶。

帮派中人重义,明面上不好讲,都替江海潮不值。忠奸镜前问心无愧,公道秤前是非分明,受鞭笞九九八十一道,烧香洗手,仍不得善终。

人人怕七叔公,潮生不怕。

七叔公待他很和气,入席时,特意着人把他带过身边坐着。

上了年纪的人,要么彻底糊涂,要么记性特别好。潮生由此知道,自己刚满周岁辰光,抓周礼可比弟弟的有意思多了——他抓取的是一把鎏金小弓。弦用五色丝线,配三支无镞的银箭。

五德俱全,意在止戈为武。

这意头大好,落在七叔公心坎上,有其父必有其子。

不动干戈,就是退出江湖的意思吧。江海潮也高兴,讲不出那么斯文的话,就觉得打打杀杀没出息,做个有德行的读书郎,不受人欺负就好。

“仔大仔世界,千祈咪学你老窦咁大老粗,由他啦!”【小孩子长大了有年轻人自己的世界,千万别像你爸是个大老粗】

有人窃笑。

年年把脸一沉,“个仔唔似你似边个?!”【儿子不像你像谁啊】

当着外客,不便认真计较。

祝福的话此起彼伏,把不谐的插曲盖过了。

夫妇俩领受人们的好意,再低头看时,真正吃惊。这小小孩童,竟端坐在那里,正儿八经轻点头,似示答礼。

太不可思议。

他仿佛天生能从旁观者的反应里,迅速感知到怎样做,才能吸引更多的关注和悦纳。

随处可做舞台,不演也是演。

这遍身戏骨,算是从年年那里继承的,唯一一桩好处。

栽树的赶不上摘桃。潮生总听舅舅这样念叨,初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也就懂了。

傅山海还太小,牵住年年大部分精力。潮生只觉备受冷落,但他已经是大孩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动辄哭泣装病。

带他的佣人怕惹麻烦,言必叮嘱,凡事须让着弟弟。

还要怎么让?他根本懒得出现在那孩子面前。偌大屋宇,找个角落藏一整天,也不会有谁发现。

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为这多余而害臊,终于知道了孤独的滋味。

无人在意他的孤寂与愿望。

好在还有舅舅。

钟兆淇对他依旧很好。某种程度上,填补了父的缺席。

他曾经觉得,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吧,平淡无聊但不至于太糟。

那年夏天,傅思鸣带全家飞往葡萄牙度假,钟兆淇和柳家兄妹,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佩达德角的海滩很美。

海水泛着清透的蓝绿色,潮汐叩击,灰背鸥自天际线回旋。

年年满脸的泪和汗,跪在一处低矮岩洞前。名贵衣料沾泥染沙,被粗粝岩石划出丝缕,毫不顾惜。

她对着岩洞,哽声轻唤,山海,山海,快出来,到我这里来。

阿尔加维有举世闻名的锯齿形岩石峭壁,连绵的黑色崖礁,海水侵蚀出的海蚀洞穴,形态各异。有的内部空间阔大,有的狭窄幽深。

那狭小逼仄的岩洞中,卡着一个幼童。

暴雨将至,游客都散尽。

天色阴沉骇人,洞窟更是满目漆黑。年年打亮防风火机,只能勉强照出一团模糊的影。他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言语亦不哭泣,如落入陷阱的幼兽那么茫然,对危险毫无知觉。

听见母亲召唤,许久,才微弱地动了动,慢慢向外挣。爬了没几步又被卡住。感到刮擦的痛,便停下往回缩。

影子愈发缩小,快要看不见了。

打火机的金属壳子发烫,年年几乎握不住。

“山海,你听话,再试一次好不好?快点……”

“快涨潮了。”柳仲言急得嗓哑,“救生员多久到?”

只有傅思鸣较为冷静,“潮水涨到岩洞,还有多少时间?”

他搭目张望天色,“……不会超过一个钟。”

届时海水灌满岩洞,后果完全可以想象……但必定是他们无法承受的。

救生员赶到也束手无策,岩洞太窄,成年人不可能钻入。

年年将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地下,声声唤孩子的名。

这次一点效果都没有了。

傅思鸣心焦,将年年推开,往里伸长胳膊,试图将山海强行自岩洞中拖出。奈何那岩洞极狭长,他使尽全力够不着。

年年跌倒在石堆,磕破了膝盖,血流不止。呼痛声未落,仿佛听见岩洞深处传出回声,是孩子含糊地叫喊。

她赶紧爬过去,再往里照看,只见幽暗光线中,山海一双眼睛通红,有泪光扑闪。他的身体卡在岩石凸起处,最狭窄的地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脱。

极纤细的小孩子,才有可能钻入三分之一,把人给拽出来。

柳与徽骨架大,江潮生是身量高挑的少年,都不行。只有比傅山海年长两岁的柳绰云,尚可一试。

暴雨自半空横扫,潮势汹涌而来,愈加逼近。

情势危急。柳仲言主动提出,让小女儿腰间绑上绳索,爬进去救人。

但绰云毕竟是女孩子,也才不到七岁,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岩洞黝黑冰冷,张开如兽口,喷出浓重的海水腥气,多可怕。

她十分不愿,扭着身体往柳仲言身后躲。

年年跪坐在地,声泪俱下抱着她哄,“阿绰最乖,就一小会儿好不好……”

太过紧张,手上用劲了些,绰云吓得放声嚎啕,“我不要!”

可这次爸爸和哥哥都没有帮她。娇生惯养的绰云哪受得住,哭喊着拼命挣扎,小手胡乱拍甩在年年脸上,又踢又蹬。

柳仲言厉声喝止无用,谁也没想到,这几巴掌却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潮水已涨至岩洞口,开始往里倒灌。

外面的动静,洞穴内听得很清楚。

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傅山海竟自行钻出。胸口衣裳全刮破了,裸露的四肢划出许多血印,面庞满是怒气,实在不像一个稚龄童会有的表情。

爬起来就把绰云推了个趔趄。他不许任何人打年年。

那双泪眼好红,烧出血似的,红得完全不正常。

年年扑过去,把死里逃生的儿子紧搂在怀,亲吻他沾染苔痕的小脸。

她那样地爱他,他也是。真是母子情分。

平白挨了一推搡,绰云惊恐又委屈,指住潮生:“他把弟弟哄进去的!你们凭什么欺负我!”

柳仲言忍无可忍,用力扳过女儿的脸,“不要乱讲!”

与徽吓傻了,下意识护着妹妹,但不敢吭声。

绰云哭得快要断气,“是他!就是他!我看见的!”

声嘶力竭的指控,堪比惊雷劈下。

谁会觉得一个小女孩撒谎呢?

暴雨如鞭笞抽打,潮生说不出话,心里涨满凄楚,不知为自己辩解。

他觉得被所有人的信任抛弃了,慌乱无措,无依无靠。

事情究竟怎样,很难追究分明。不过是小孩子在海滩玩捉迷藏吧。

他确实看见,山海蹲在那处岩洞口探头张望。穿着海军衫和童军短裤的背影,仿佛随时会被那黑黢黢岩洞吞没。但两兄弟平日并不亲近,也很少接触。小家伙除了母亲不太搭理人,几乎不开口说话,叫他哥哥的次数,扒拉起来屈指可数。

潮生其实犹豫了一阵,要不要过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朝洞口走去,在他身后停了一阵。两耳是呼呼作响的大风,灌入岩洞深处,再荡出奇异响动。

“不要在这里玩,太危险。”

这句话含在口,终究没有说出。转念想,还是不要多惹是非。反正带他的佣人就在附近,自会照管。

于是他转离开。

一个活得多余的人,是不爱去管闲事的,他本身已是一桩闲事。

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脑中闪过天真邪恶的念头。

如果傅山海就此消失多好。年年的爱和关注,就会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一切的烦恼都化归乌有。

可是哄骗他,推他进去?不不,他决没有这样做过。

他只是看着幼童懵然好奇的背影,然后转过身去。

或许预见了有可能发生的事而不阻止,即成险恶的同谋。

做与不做,同罪。

柳绰云的指控,把他钉死在卑劣的尘埃里,陷入无数或明或暗的质疑和责备。

没有谁能为他证实,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做了。

傅山海太年幼,当然也无法问出什么。他在湿冷的海崖岩洞卡住太久,当晚便高烧不退,听说病得很凶险。

脱离危险后,没有人忍心追问,当时到底是不是哥哥让他钻进去。

他什么都记不清。因那场病,影响眼睛的虹膜辨色,对黑暗幽闭之所,有心理上难以克服的恐惧。想完全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要终身治疗,兼佩戴矫正隐形镜片。

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潮生变得沉默了,像他弟弟一样静。

年年,不是我。

多简单的一句话,他说不出口。她也是他的母亲,本该无条件给予信任不是吗。

那段日子至为煎熬。

年年看他的眼神,复杂至难以形容,令少年敏感骄傲的心,猝然升起一股哀恻。当他执拗回望,她便受惊似地转过脸,不肯再与他视线相触。

只有钟兆淇肯相信他不曾伤害手足,但那又有什么用。

为给孩子治疗眼睛,年年常要带他满世界求医,再也无暇顾及别的。

那之后不久,舅舅同她大吵一架。

兄妹剧烈争执过后,钟兆淇消失很久。听佣人说,太太动了很大的气,不允许他再踏入傅宅半步,傅先生是当然知情的。为什么事?不知道。谁敢使劲打听呢。

潮生认为这是种惩罚,为他根本没做过的事,连最后一点温情都要失去。

再后来,舅舅偷着去学校看过他,只埋怨自己没用,不过想为外甥争个公道,可惜于事无补。一番嗟叹,顺便拿走他身上全部的零用钱。

可那句话在他心底扎了根——你知道不知道,你爸到底怎么死的?不值啊。

江海潮若还活着,他的亲生骨血,何至于沦落到这般处境。

几十年过去,江海潮之子在岭南一间舞蹈教室,向傅山海心爱的女孩,吐露这鲜为人知的仇恨。而怨念是霉斑,永远除之不尽,春风吹又生。

佩达德角海滩的秘密,他从未试图向谁倾诉,连秦南枝也不知道。

“我当时真的很想,很想,推他进去。”他深吁口气,瞳孔缩紧,“然后就这么做了。这个版本比较让人喜欢对吗?至少更容易相信。”

漫长岁月里,恨意已被他豢养成一头庞然的怪物。

小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滑落整个背脊。她的脸依旧静如白瓷,照见它的破碎,它的痛苦,它的蓄势待发。

黄昏尽,夕阳沉暗下去。

傍晚天色,西人将之称作“狼狗时分”。暮色那么迅疾,衔渡白昼与黑夜的中间地带,短短几分钟里,世间万物都模糊。在这样昏昧的光线里,狼和狗是分不清的,人与兽的界限也不再明晰。

他的指掌亦如兽爪。

疼痛越来越密集,以压榨的方式不断加力,变重。

很痛,他把药油化开在淤血凝结处,像带着漫不经心的恶意反复揉捏,要她更痛。

“可以了,我自己来。”小九试图抽回手臂。

他没有停。

“我说可以了!”

痛楚让人失去耐心。她太累了,已经极其烦躁。

江寄余猝然逼近,贴得很近,炽热的呼吸在鼻尖萦绕。

像以前师父讲戏那样,他用很冷静的声线,开始做动作分析:“九歌第三幕,天地混沌,人和野兽没区别,生存才是头等大事。当食物不够,更强壮的那些,就会杀死那些弱的。砍掉他们的头,让血喷得到处都是。然后把肉吃了,众人举起头颅,跳舞欢呼。那颗被剐净的头,还要穿绳子挂在胸口做项链,成为胜利者的荣耀。”

小九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够了!”

好清脆,骨与肉的击打。

这种事她梦里都不敢,从小只有挨师父教训的份儿。或许她没把江寄余当师父,也不觉得怎样,只是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就是这样,愤怒的力量。”他笑得妖艳又变态,“最后那几个节拍,还要不要再来一遍?”

她咬牙切齿盯住他,顿了两秒,“要。”

同一个动作,传递的视觉信息可以完全不同。

是被束缚,呈现一种被凝视被赏玩的顺从,亦或,纵然四肢缠锢着荆棘,我的牙齿像骨头一样还没枯萎,要把敌人咬碎。前者渲染情色的美丽,但毫无力量。

真正的战士,手里没有武器也能够让人辨识。 yIwMZCtEcw9WeLLzhfytVb1gCi989gYuk+XmEHqSkmpxfF+8YbdExXtND+LcLb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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