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她以优美的长线滑跌,侧摔进池水里。当水花还未散尽,又要昂扬坐起,双臂交叉向上伸展。无尽延伸的仰望姿态,仿佛竭力触碰苍穹。
巫者跪入尘埃,在月下悬崖,发出冰凉的呐喊,回声震如霜落。
承诺以血和肉来塑像,让人间恢复祭祀的传统,以此祈求神明帮人类祛除灾难,对抗权杖暴虐的威仪。
摔到半边身体麻木,双肩酸沉。浸在冷水里,不可自控地发抖。
小九很平静地问:“还不够好,是吗?”
不置可否就是不行。
“不,你还不够坏。”江寄余抹掉脸上的水花,挑眉问:“你觉得那是一个乞求的姿势,还是一个战斗的姿势?”
“战斗。”她不假思索地答。
“那么脆弱和乞求,也是战斗的一部分。”
她仰起脸,还没从专注里抽离,黑眼仁定定的,烧起一把荒凉大火。
怎样解释呢?
如同所有曼妙舞姿背后,都有无限负重。脆与弱之痛,像打碎一尊完美的瓷器给人看。脆弱来自于真正的破碎,人对毁灭是有期待的。
他细细端详,发现她垂目三分时最美,真像白瓷烧成的观音。
叶观音生得一张极静的脸,冰锋雪刃一样,足以杀人的静。平心而论,不算惊艳夺目,静到令人屏息敛容一下子失聪,罕见到无言以对。
静却波澜起伏,太阳穴旁的静脉因充血而隐隐若现,不描画釉彩的白瓷,有着它本身的纹理和质地。瓷器上遍布隐隐的冰纹,她亦忍住叫它不碎,方成全了观音的沉着和高贵。
在这样一张脸面前,时间是被挖走电池的钟,不响不动。
是了,她还没有被打碎过。
与心器的碎裂相比,肉身的伤痛都不算什么。
好多年以前,他也曾见过何其相似的,寂静的脸。
“先休息十五分钟。”
江寄余丢给她一条毛巾,取出跌打药油。
舞衣是肤色的纱,视觉上几近裸呈,然而不透。弹力紧贴住身体轮廓,没有任何多余起伏,勾勒一种无性别的纯粹。
撩起袖管,犹如揭开面具,露出另一层真实的皮肤。整条手臂遍布青紫,都是侧滑摔出来的痕迹。毛细血管炸开,淤斑下浮起猩红点点。
按以往的习惯,他给她擦药。一千零一夜的游戏,也仍然继续。小九没有忘记,在古老的阿拉伯传说里,故事若无法继续,女郎将被残暴的国王斩首。
她知道自己不是国王。于是她聆听。
那些扑朔碎片,就灰呛呛地压过来,沉重而昏蒙。
他的叙述愈发简洁冷静。不笑,也不悲伤。好像只是在讲一些,很熟悉的别人的事。不费力气,也从未被它打动。
上次讲到哪里?哦,钟年年再嫁傅思鸣,生下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比我小很多。”
提起傅山海其人,江寄余总是一脸凉薄相。
关于年岁,他跟秦南枝有着同样习惯,打定主意要藏成岁月的谜底,轻易不会揭开。
当他快将长成少年,他们的母亲,怀胎十月,经过血肉的交合与分割,娩出鲜活脆弱的婴。
这无智识的童子,什么都不知道。纯白无知的身与心,一来便是侵夺与占据。
傅氏弄璋之喜,热闹喧天。
身负厚望的傅山海,是个极静的婴孩。外面放炮仗,惊醒了他,竟不哭不闹,竟然。
只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眼眸,将粉拳蜷握在嘴角晃动,兀自挥动绯红小手小脚。之后,又继续酣睡。
那时他还没有异色的瞳,睫毛长且密,浓墨般的眼珠子湛亮。
江寄余扒在婴儿床边,悄悄与之对望,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都说这孩子好乖,不折腾母亲。钟年年生他的时候,年纪不太轻了,很吃些苦头,不能亲自喂养。傅山海从未沾过母乳,也不接纳陌生妇人的气息,只用奶瓶喂饱,便安睡如一尊佛。
这大抵是江寄余唯一强过他的地方。长子是年年亲手抱大的,毕竟头胎,珍爱如珠如宝,不肯凡事假手与佣人。
舅舅钟兆淇总拿这些事,反复地提,笑外甥天性敏感,片刻难离母怀。抱得年年腕肘关节发炎,腰背劳损,好些唱造的手势,从此也做不得了。
但做母亲的甘之如饴,她曾那么爱他。
建于半山的傅宅,落地窗面海,白鸟飞旋。
风姿绰绰的忧愁美妇人,怀抱幼子,静伫窗前望海。一波一浪潮涌而来,拍上礁岩粉碎成珠,天地间都是风的鸣响。
风声与海浪里,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看久了真令人寂寞。她的心在想着谁?那眉目间的忧悒,又是因谁而起。
江海潮十分疼爱妻子,百依百顺迁就。自金盆洗手,也不再沾惹江湖是非。英雄美人,完满无缺。
新近喜获麟儿,年年决定为孩子取名潮生。江海潮挥张大手,“我读书识字没你多,听你的。”
于是他叫江潮生。她要他活得海阔天空,一往无前。
童真岁月,日夜对住那片无垠碧海。
没有哪里不好,寂寞也真寂寞。
孩童的记忆从何时起?长袍曳地,积雪堆出来的剪影,女心伤悲芳魂荡悠悠。
姹紫嫣红开遍是她,自古多遗恨是她,千金换一笑是她。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她。尔来四万八千岁,缠绵不肯休。
定格成一幅不忍细睹的画卷。画中人行止优柔,铜锈掉,水浸湿,土掩埋,美与哀愁都如旧。
电影里台词这样写:在她最美的时候,她爱的人不在身边。其实是输了。
当他长大到懂得女人的年纪,才明白那是一种,思念的姿态。傅思鸣的那个思。
他的母亲是绝代红伶,长了一张戏子的脸。
那么当然,没有心比较好,用心太过都是负累。
还记得荒芜得像海的白色房间,白的墙白纱帘。白色梳妆桌旁,摆一只青蓝瓷盆。薄如纸,脆如冰,浮雕纤弱。她不用抽屉,脂粉尽数倒入这只瓷盆。
黛青鸦黑涨腻,脂红粉白开妆镜,烟斜雾横,焚椒兰之香息。
万千颜色混淆,任由差遣,绘不尽她丰饶。
妆成她也笑,只是,看上去多么地不快乐。鲜妍嘴角,先是不露痕迹地向下弯沉,再微微上挑,展开一半便凋谢了。
“年年。”
说来奇异,江潮生会叫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是她的名字,年年。
童稚的嗓音清脆,回荡有声。
两个孩子都这样叫。她抬头,一时不知是谁。云烟缥缈的眼神稍聚拢,待一凝神,才见小小人影晃动。幼童趴在门框边,露出半边雪白玲珑面孔,看她。
然后又叫一声,年年。
看她时,眼底流露无限依恋。
便招手叫他过来,幼猫似揽入自己怀中。
年年的发香、脉搏与呼吸,是温热的人间。
当他还是个婴孩,已懂得时刻索要关注,哭至声嘶力竭,浑身抽搐亦不肯止。似是早知晓身世多跌宕,并清楚这一生,并无太多机会可够着这样任性的亲近,是以取之尽锱铢,偏执而贪恋。
傅山海天性好静,跟哥哥迥然不同。
已会跌撞行步,但尚未张口,始终一言不发,一个字都没有。
带去医院检查,大夫却说一切无恙。有些孩子发声晚些,亦是寻常事。
静到无人发现他。婴孩时,乘搭十几小时的国际长途飞机,又遇气流颠簸,他浑然无觉。
佣人无不夸,这孩子恁地体谅。在海滩独自垒沙堡,或关在房内摆弄积木,大半天不声不响,十分沉默。
尽管如此,没有人会觉得,不说话就是笨蛋。傅山海很小年纪,已经能拼搭出极复杂的建筑模型,全副心神,沉迷于无尽深幽的微型殿宇。
最喜欢桥梁,各型各样了如指掌。
先秦时,只有木板搭建的木梁桥和浮桥,造舟为梁;秦汉便有木石结构的拱桥,木石混合,用“砖砌拱券”技术,为后世拱桥奠定基础;隋唐建多孔石梁桥,砖石结构开始广泛使用,“敞肩拱”技术领先世界千年;强盛风雅之宋,桥梁技术愈加精细,出现无桥柱的木构叠梁拱桥,首创“筏形基础”和“种蛎固基法”,用牡蛎胶结桥墩;明清工艺已登峰造极,有了世界最早的启闭式石梁桥,“廿四楼台廿四样”,也有了集桥、亭、廊于一体的木构廊桥——风雨桥。
零碎精细木块,在手中榫卯接驳,奇妙地融为一体。他好像天生知道,哪块木头该嵌进什么地方。
其实开不开口都无关,存在即掠夺。
任是江潮生再懂事伶俐,那种充满期待、掂量和忌惮的目光,还是从他身上渐次挪移开,落到弟弟身上。
从这手足降生之刻,他不再是众星捧月的鸣潮小太子,什么都不是了。
且他不肯姓傅。
记忆泛起薄白的雾。
傅山海满周岁,抓周礼那日,秋风秋雨招摇,窗外极目茫茫。
气候那样糟,车子一辆接一辆驶上半山白加道。
灯火撑起晦暗天光。自鸣钟敲响前,傅宅的人已迎候齐整。白衫黑裤举着伞,一字排开,衣领浆得梆硬,也给后颈的汗珠浸湿了。
花厅人影缤纷,好热闹。
年年老早就开始准备,回礼单看过好几遍,半分错漏不许有。各色软硬器物、菜式酒水……连厨房也得转转。
女主人要安排的事太多,晨起就乱腾腾的。坐在桌前取只钳子脱果壳,夹开板栗、核桃,全当忙里偷闲歇着了。
剥出一大碗白嫩生杏仁,潮生近来有点咳嗽,小孩子家,喝点杏仁茶润一润就好。
空气里有老鸭炖陈皮的味道,溏心鲍琥珀色汤汁,收凝成薄脂。扯碎鸡丝,用来熬瑶柱鱼翅汤。
发丝拂在颊边好痒,她拿手背擦擦,脸上就沾了桂花糖霜。忽想起什么,扬声问:“海参泡软没有?”
潮生踮着脚,从蚀刻玻璃的透白处朝里望。他很想知道,自己满周岁的辰光,可有得到过这样的关注。
年年好忙,连干果也要亲自剥,为新生儿用足心思。
这次他没有叫她,她也就没发现。
客人的礼堆满大半个房间。
宴厅布置得金红满目,西装革履和长衫马褂共聚一堂,旗袍窄脚绸裤和坦肩露背礼服裙相得益彰。南粤旧俗,关公像、香烛贡台不可缺。富贵喜庆里洗不掉一丝江湖气,倒是俗也俗得水土合宜。
司仪在门边大声唱礼:“某某贤伉俪赏光莅临,送珊瑚观音一尊——”所有人都能听见。
大大小小赤金弥勒就摆了十好几座,活体珊瑚雕成的千手观音,可谓别出心裁。养殖于大堡礁的荧光鹿角珊瑚,放置于真空密封的水晶箱体内。里面的液体应该不是海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珊瑚一直活着。
东西已经先送到年年面前看过了,再拿到厅堂铺摆,供众人一一过目赏玩。
抓周所备之物,兵器不见刃,文武分阴阳。
文器置于东(青龙位),兵器置于西(白虎位),另有象征财富的玩器和巧艺类。
青铜卧虎镇纸,虎目嵌朱砂。雕弓蜡箭,饰以祖母绿。未开刃的短匕刻北斗七星,鞘以青玉制成,是剑胆琴心。羊脂胎毛笔自不消说,和田玉算盘七珠十三档,梁上镇貔貅。金剪玉顶针,配十二味名贵药材微雕的袖珍药碾……当然还有各种项圈锁片,金银翡翠不一而足。都怕小囝仔难养活,要把孩子的魂儿锁住,留在这人世间。
象牙地契是七叔公手笔,一取出便惊艳满堂。
那么大块完整的牙板,毫无拼接痕迹,实属罕见。更以精细造工,微缩雕刻出主家所持田宅商铺。
钟兆淇一眼认出,这象牙比七年前大外甥抓周礼上的那块,又大出许多。因这七年之间,鸣潮顺风涨帆,今更胜昔。若没有江海潮的牺牲,这块板子还不知零碎成什么样。
他捧着鸟食罐,心不在焉往珐琅吊笼里投,逗得画眉扑翅乱跳,眼神却往那什锦架摆台上巡溜。
暗慨叹,无论风水如何转,还数自家妹子会盘算,天生做太太的命,嫁谁旺谁。甭管她生的孩子姓江还是傅,自己都是唯一的大舅舅。鸣潮这棵树不倒,猢狲们散不了。
就只潮生这孩子,幼年丧父,后边的路更难走。他亲爸毕竟不在了,很多事一定会有变化,茶不凉么再热都有限,人人心里掂杆秤。柳仲言熬了那么多年,终于坐上江海潮空出的交椅。俩个小子以后谁娶了柳家的女儿,成算又大些。不过娃娃们都还小,再瞧吧。
柳仲言不爱出风头,这种场合话就更少。藏拙成了习惯,手稳口稳,很让人放心。不是没被腹诽过捡现成便宜,但也挑不出什么差错。他儿子与徽只比潮生小两岁,明朗大方,在差不多同辈的孩子里人缘挺好,天分不拔尖也不垫底,凡事少计较。
柳家的小女儿绰云,模样活脱是个洋娃娃,口齿颇伶俐,比哥哥更活泼好动。三岁看老,小小年纪能折腾得一群隋嬷人仰马翻,星星月亮全要围着转,少一刻关注都不行。撒娇告状天生拿手,鸡毛蒜皮丁点事,像受尽天大委屈。或许是缺乏母亲管教的缘故,父兄又难免偏疼她,竭尽弥补,养成争强好胜的性子。小姑娘生下来就没了妈,谁又忍心苛责呢。
潮生不喜欢带她玩儿,也不敢惹她,能躲尽量躲远着。小千金人小主意大,还惯爱替人做主。生怕哪点不合她心意,闹将起来惊天动地。
那边静一霎。
钟兆淇丢下鸟食凑上前瞅瞅,好么,抓周礼开始了。
托盘里各样物什齐备,覆纹样清丽的江南双宫软绸。年年刚把怀里的孩子放在红毯上,绰云看中那和田玉元宝,拽着傅山海的胳膊拉扯,“嗰边啦!”
乳母忙去拦,“小姐唔好咁样啦,乖啲聽話唔好扭計!”【小姐不要这样,乖一点别使性子】
稚儿坐不稳,给她拽得歪倒。他还是好静,抿着唇默默地较劲。
众客发出体谅的笑声。见乳母劝不住,柳仲言上前把女儿抱走,谁知小女孩更倔,抓住双宫绸的一角用力揪扯,怎么也不肯撒手。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低沉地咳嗽,一下,两下。柳仲言听出动静,手上不由一紧,绰云忽然哭了,似画眉鸟儿尖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