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阿多尼斯
她从十岁登台,总穿素净戏衣。
《九歌》的舞衣,是艳烈之色,被火焰焚烧过的玫瑰那种红,几近成灰。
水利万物,舞台要有水,舞者在水上表演。赤足踏水而行,烛光摇曳与水面反光交织,倒映出动态光影,象征对生灵的滋养,也隐喻光阴的流逝与生命无常。
千年前的战国时期,道家盛于楚。遗世独立,甘贫贱而肆其志,追求个体人格的无限自由,成为许多诗歌篇章的哲学基础。亦有民间传说,写下九歌的诗人,并未自沉于汨罗江,不过是借水遁而仙去。
小九非常坚持,绝不肯妥协江寄余用纯镜面效果替代水池的提议。
尽管这会为舞蹈增加无法想象的难度。
光脚踩住漂流的竹竿起舞,穿着舞鞋在光滑的地板起舞,穿着鞋或光着脚,在浅没及踝的池台上舞,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对摩擦度、平衡力和阻力的要求,都不一样。
他们在盛了水的模拟镜池里排练,不停摔倒。
不是这个摔就是那个摔,小九功底扎实,摔得少些,可其他人跟不上她的进度。
原来穿着舞鞋在湿水镜面上跳,滑溜到令人绝望。更绝望的是,光脚也还是滑。意味着对每个动作的掌控,熟练至极的肌肉记忆,全部要推倒重来。
江寄余的初始原班人马不在岭南,他也没打算叫他们来配合小九。
是她非要逼秦南枝出局,换掉早已打磨成熟的绿光探戈,启用原创新舞剧,那么困难就要自己解决,后果也要自己承担。
他要让她知道,舞台不是凭一点天分就可以任由摆布的玩物,天真狂妄不足以成就奇迹。
岭南分校招收的学生,个人条件参差不齐,且没有戏曲身段的基础,无法实现协调。
新剧的舞码被迫反复调整,动作设计要改,每组的表演人数也不得不一再减少。
有人主动要求退出,有人畏难却步,受伤后不肯继续尝试。新的东西,带来的不确定性,对结果的怀疑,远大于对成功的信心。
毕竟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同门,冲突多了必然滋生怨气,最终瓦解凝聚力,默契又从何而来。
小九由此学会,带领一个团队,要尊重个体差异,不能以自己的标准当卡尺,来要求别人。有些人就是做不到,强迫不了。
黎族少年纳苏阿果,已算其中的佼佼者。
小九陷入困顿。无奈之下求助于冷师父,颇费一番周折,推荐三名原萃乐堂乙班的女弟子,稍解燃眉之急。再多也没有了,要把四散人海的学生召回,并非易事。他们大多已经另换行业,有了自己的生活。
光靠情怀无法解决现实需求,戏校就是前车之鉴。岳在山以品牌赞助为名,提供了一笔资金,作为舞蹈演员的奖励和补贴,九歌舞剧的内容和成员才彻底固定。
岭南学员唯一的优势是,自幼都熟识水性。
水上的动作拆解,她亲自来教,“如果你们能征服水上的舞台,在任何角落都可以如履平地。”
不再驯服、对抗,而是与它共存,在力与柔之间,找到和谐与平衡。
如水的黄昏沉淀下来,地上却亮了。
俯瞰山坡,已有稀疏灯光渐次而起,原本黯旧的木楼,像玲珑剔透的积木玩具一样。黄澄澄星子连成片,汇往小镇规划的区域,聚成缭绕群山的银河。
“千灯”的轮廓,正一点点化虚为实,岭南后花园,不再是图纸上的空中楼台。
最亮的一处建筑在试电,傅山海指给她看,“那就是观音阁。”
“它旁边呢?”小九眯起眼,勉力伸长胳膊比划,“也有好大一块……形状蛮奇怪。”
“园区有人工湖造景,从遇龙河引流活水,绕过新的鼓楼广场。之前没想过,你需要有水的舞台,露天水源的深度——”
他忽然顿住,“江寄余是不是刁难你了?”
抬手之间,松散的袖口滑落,露出大片深乌的淤青。
一个成熟舞者,在练功房地板上,很难摔出这种面积的伤。其实从竹竿摔下去,也不过是掉进河水里,不会造成皮肉撞击。但在一汪极浅的水上滑倒,甚至是被失去控制的同伴抱摔出去,磕到哪里都有可能。
足底两厘米厚的镜面,韧度比普通镜体强很多,仍然有可能经不住坚硬的关节撞击。如果它碎裂,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故,只能尽量在跌落的瞬间,调整姿势增加接触面。
“我自己摔的。”她大概解释了一下,神色有点欷歔,“搭档这种事,也要看台缘,说起来玄,不是跟谁都行。江和秦南枝就配合得很好,因为他们对舞蹈的理念一致……他是个难得的,舞蹈天才。”
小九不太愿意谈起江寄余。尤其在知晓他和傅山海的关系后,更讳莫如深。
他欲言又止,“我以为你的新舞剧,会是之前提到的茶舞。”
“我一直找不到,最适合的表达形式。谁都能做的东西,做出来也没用。”
真正打算做一件事,会发现要解决的问题层出不穷,茶文化品牌的设想实施起来,比《九歌》面临的困难还要多。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过独立创作编舞的经验。
幼时还没学会稳当走步,已经在这条河流里熟悉水性,踏独竹。
真正的恐惧,不是摔落溺水,也不是被毛竹不断刺伤的痛楚。
这么多年,小九被苗白露的执念压得喘不过气,“我渴望成为她,又害怕成为她。或许,只有当我不再恐惧成为‘观音’……”
千灯小镇的观音阁,才会有灵魂。
她转过脸来,眉目淡淡,口里低声说,“它不仅仅是一栋建筑,对我也是。可我除了唱戏跳舞,什么也不会。”说完脸都红了。
不知能以何物回赠,世间金玉,不足不尽,他亦无所缺。唯有舞台上呈现的一切,是她生命的底色,以心血神魂铸成。
“这是你想要的吗?”他看到了那块伤,不能假装没看到。
“做巡河观音,是你母亲的遗愿。唱戏是罗师父对你的寄望,把你们签给舞团也一样。那位岳先生……在商言商和造福乡民当然不冲突,但这种事,并不是你的责任。”
“你不想我做遇龙河的‘观音’么?”
死者长已矣,生者长戚戚。
从来没有人对她讲过,你不是苗白露,也可以不是“观音”,不必被这个名字所束缚。
“我希望你无论做什么,是因为自己想要,而不是别人要求你这样那样。”
她总是分不清这些。低下头想啊想,漂亮的眉头就皱起来,在他心瓮之口,细丝般游走。
深夜的河水苍苍,流动如同哽咽,缓慢低沉。它是一条很古老的河了。初生的婴孩才会嚎啕,年纪渐长,哭声就越来越低,干涸在喉咙里。岁月裹挟着外界的声音逼来,汹涌纷杂,都比自己的声音大。
“嗳,张嘴。”
最后一瓣橘子喂入口中,真甜柔。
“还有么?”
凡会上瘾的事物,都不要轻易尝试。会变成无法缓解的渴,瘾最难杀。
恻隐是心动,悦纳也是心动。
他偏过头想了想,便抬手轻轻遮住她一双眼,合上。
“还有。”
爱斯基摩吻?傅山海给她的吻。
北极冰天雪地,让皮肤极度干裂。即使最亲近的人,除了鼻子和眼睛,看不见彼此其他的部位。表达亲密成为相当危险的事,一次普通的亲吻,会让两个人的嘴唇冻在一起,伤损流血。
于是他们会把鼻尖相碰,摩挲,并贴在对方的脸上吸气。以一种近似动物的原始天真,辨识出自己最深爱的人。
往昔画面一幕幕马灯般流过。他们在八角楼重逢,女扮男,男扮女,原来是那么远的事情了。演一场葡萄架下共饮毒酒的帝女花,情与欲不可分割,交织便是男欢与女爱。
绕过所有真或幻的言行,幻惑世人的色相面貌,只遵循某个人的气味,闻与嗅。
渴求声息的回应,等待对方将灵魂里冻僵的碎片复苏,成为永夜荒寒里交错的明亮与光彩。
他被她抱时,耳廓一片红晕,漫过眼底到鼻尖再到颊边,鸳鸯色。身体却是君子,放肆不轻率。
红绳末端的晴水观音,贴在两颗心中间微微晃荡,如同冰舟在情天孽海起伏。它听过两种心跳,然后渡上趋同的体温。
冰天雪地里无足轻重的一点暖,像所有转瞬即逝的事物,宁静圣洁。
从相识开始,她前半生单调往复的日日夜夜,好似陡然跌入另一卷电影胶片。时至今日,他们的爱恋依旧悬浮在河流之上,架空于风雨桥廊。
小九找不到彼此之间切实的维系。这样一个萍水相逢过路客,原本该永无交集的。仿佛只沾染那一点气息的迷惑,就被命运的利齿咬住脖子,拖落到地面上来。
可是怎么能不爱他呢。她从小活在古戏台,远离电子产品,和一切泛滥的垃圾信息。一举一动,都紧束在旧时代的规则里,最熟悉也最安全。他是个新式却老派的男子,自唐宋或晚清走来,只是穿戴换成现代衣履。行在檐牙飞翠一砖一瓦之间,拓落疏落瘦梅的影。
恍一念,他们辨认出彼此身上相似的,从青春时便开始老去的气息。兰亭麓堂会,他穿倜傥长衫,戴眼镜,自嘲老气。她却喜欢这恰如其分,多一笔太多,少一笔太少。像戏台上老去的公子,暗淡亦清明,隽永又脆弱,离得最近,也最亲。
没落传统里的男与女,按这份没落的传统,终要互相摆布。置身于喧嚣沸滚至令人怅惘的新时代,便可得着停栖之所。
她沉入最深的黑暗里去,脑内寂寂雪白。什么具象也看不见,山下灿亮的灯光褪成遥远光斑,在视网膜消散如同泡沫。
人生不过如此,澎湃又无比空虚。总是一样事物抵消另一样事物,一种声音压倒另一种声音。河水的哽咽被呼吸声消融,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拥抱重如千钧,她爱这拥抱。伏在他肩上,闻到衣领间温暖的气味,睫毛扫过肌肤,如浮云掠山峦。
而后峦岳崩摧,大雪白茫茫真干净。雪下心跳仍炽烈,她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方,灵魂淋漓,再无痛感。
岭南是不落雪的。
但潮湿燠热的香港有雪,在隆冬的太平山顶。
他讲给她听,生于斯长于斯的岛屿。后海湾三面临潮,多山亦多雨,峨影青苍,飘云牵雾。
曲绕长街短道,很少在别处能看见那么多摩肩接踵的人。高矮胖瘦光鲜惨淡,全挤在一处,浩荡斑斓,匆匆往来万千。
而他的母亲钟年年,每年一日,穿戴整齐搭车至弥敦道,找一个明知不能寻回的人。眉目孤哀,望眼欲穿。
那是幼年江潮生失踪的地方。
从此后,世间活着的只有江寄余。
“等公演结束,带你一起回香港,上太平山顶看雪,可好?”
“要是今年冬天不下雪呢?”
他笑,“那就多等几个冬天,总会有的。年年还记着,等你煮茶给她喝。”
小九便明白,是要正式带她拜会父母,抿起唇认真想想,点头。
和江寄余搭档,有与狼共舞之感。
另一层意思,即使傅山海不曾再三婉转提醒,她也渐渐清楚,当前的局面不能持续下去,该考虑如何设法抽身。
戏校解散时,罗师父把四个徒弟交托给江寄余,几年来变故频生,她成了唯一还留在怀让舞集的戏班旧人。把校产签租给岳在山,怒而逼走秦南枝,是当时能做的最好的选择。这导致凤立的离开,他选择追随秦南枝而去,再然后是远绸衔恨远走,紧接着连翘退出。
只剩她和江寄余。然而几桩事环环相扣,每一步都建立在互相要挟的基础上,必不能长久。如今回想,确实过于任性冲动。
多恩多怨,互甩巴掌都没什么的,一旦亮过匕首抵住喉,这人就不能留在身边了。连她都明白的道理,江寄余怎么会不懂。
他们不是彼此的soul dance partner,只是两个想法南辕北辙,又不得不被暂时捆绑在一起的,对手。互相欣赏,但没有认同,也没有信任。
江寄余像个游戏人生的疯子,迷恋癫狂失控充满刺激的桥段,来岭南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单纯。去做一些在旁人看来完全没必要的事,甚至未必对他本人有好处。但“好处”在他的理解中,从来都有另外的意思。
各自的执念,注定往相反的方向撕扯。当伪装剥落,所有细胞都在本能地竭泽而渔,掂量对方最后的价值。
撕扯就是,既不靠近,又无法彻底失去关连。
这种阴暗支离的关系,让创作失去最起码的纯粹,如同《九歌》里陷入混沌灾劫的人间,小九时常觉得难以为继。
当他们贴身排练,分裂的意味越来越浓。
神态可以矫饰,语言可以作假,舞者的身体不会欺骗自己,也骗不了与之共舞的人。
群舞的时候,身边总是有很多人,也像独自前往一条莫可知的路。
她永远不甘示弱。
不行,那就再来。十遍,百遍,千遍。
最难的是,要让这个角色拥有征服与摧毁的狂飙,也要让她脆弱。
脆弱只能来自于痛苦吗?小九回想不算长的十几年光阴,痛是不陌生的,但脆弱从不被允许。这导致她根本不懂如何去呈现它,只会倔强对抗。
天灾肆虐,瘟疫横行。司命执掌操控命运的游戏,湘夫人在江边绝望的等候。两千多年前富有浪漫想象的民间神话,颂扬朴素炽烈的人间愿望,是人类共通的生命情感,亘古千年的永恒所在。
水是流动的,它的形状、速度,皆不可控。踏水而舞,要求舞者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借由动作激起涟漪或水花,高与低,缓与急,溅落何处,在视觉上形成怎样的意象……每分每秒都在变化。
很慢,就要很用力,与万物的重力抗衡。
《九歌》里的巫神,不能再是戏台上垂目静定的观音。她要学会,像生来就要被斩首的玫瑰一样,挺身与天地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