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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百战成诗

事情其实可以不这样收场。

去机场的路上,连翘默默地想。

凤立亲自送她归程,没想到远绸也现身。

车子停在不远处,黑色车身庞大坚固,日照下散发冷硬的光。里面堆着各样备好的礼物,给远拓,罗、冷两位师父,江寄余舅甥,以及同校的学弟学妹。

他希望连翘能回怀让舞集,除此之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跑出来一阵全当散心,若姓江的不追究,也不算多大的事。到底年代不同了,搁师父那辈人,蓄意私逃无异于欺师灭祖,抓住打死都有可能。

连翘不肯上那台车,对它来历如何,心知肚明。

“你现在连巴士也坐不了么?”语气轻幽幽,倒没有讽刺的意思。

远绸不禁脸热。并不为夏天的缘故,汗粘在后脊梁,凉丝的。

把大包小包提着,凤立主动承担了大部分行李,神情平静坦然,并无别话。远绸要去接过,“仔细你的手,师父知道得多心疼。”

当师兄习惯了,操不完的心。

然而各自心里都清楚,名动桂乡的乾旦,或许再也不会登台唱戏,舞动他那一双风姿绰约的手。

凤立摇一摇头,眼神往前示意,走到最末排待着。

连翘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静默地望向窗外。

海洋季候城市,盛夏会有台风,多数都是好天气。

阳光从青翠枝叶间晃落,碎成闪亮的斑驳。沸腾的人海,欲望在其中明灭不止,终究变得扭曲。

远绸在她身边坐下。

现实是,你活着我也活着。白日清平,世界井然有序,时间滚滚向前。

两人之间水落石出,不得不各奔前程。

红绿灯那么多,久未驶出市区。

连翘盯着那灯盏红彤彤挂在前,有点感触。红绿灯就是这样,赶上一个红灯停,接下来每个路口都要停下等。像衣纽,扣错一枚,后面全是错的,时间、地点、身份都不对。

她实在不该来这一趟。

连他也这样讲,真心的:“回去对你比较好,不要留在这里。”

“这里不好吗?如果那么不好,为什么你离不开。”

车窗玻璃里的连翘,弯一下嘴角,眼底不见丁点笑意。

“就是不要你像我。”

不要变,不要学坏,不要跟我一起往下沉。还不明白吗?他不能再说更多了。

远绸一顿,又道:“你回去,还有远拓,他一直等你。”

“他也等你。走前他硬塞给我路费,对你也一样,他想我们两个能回头。”

连翘转过脸,携愁带恨,“远绸,你真要留下来?她……可信吗?”

“你看看我,还有什么可被算计的。”他苦笑。

她愣住。多么耳熟,小九也讲过一样的话。我没什么可被骗的。

掩不住微茫的期待和担忧,“跟我一起走。”

或许是最后一次,还能做的选择。此间一别,真就从此山南水北,他不忍不舍,经不起这样逼面而来的拉扯。

一起走掉,回到只有一生一旦的乡间戏台,无人知晓他在申城做过什么。好不好?要不要?就这样跟她到机场,多买张票……然后呢?听凤立说,荣华楼日渐衰落,盘出去改成饭店,老板都已经换过两茬。

巴士仿佛为他的犹豫,又缓缓地滑停了。

十字路口,左岸大剧院像一座恢弘宫殿,在阳光下灿若宝珠。

那是最新的城市文化地标。由穹顶艺术中心、油罐艺术中心和左岸美术馆组成的丹麦风格建筑群,美轮美奂,与波光粼粼的浦江水面相互映衬。近两千座的超大剧场,涵纳音乐剧、戏剧、舞蹈、音乐会等各类大型演出。

开放在即,先声夺人。“Art for us”——让“我们”成为故事的主角。

首轮测试演出的巨幅荧幕,正循环播放演出剧目和团队介绍。

以敦煌信使团故事为背景的新作《敦煌归来》、英国编舞家谢克特《无尽终章》举行亚洲首演、西班牙弗拉门戈女神拉法艾拉·卡拉斯科的作品《夜曲》……

蓦地,他看见她的脸。

叶观音。

怀让舞集携原创舞台剧《九歌》首度登临左岸,国粹与现代舞跨界融合,以舞塑神,以神喻人……

没有“我们”。只有叶观音,万众瞩目舞台上,唯一的主角。

那不正是她幼时的信念么。以观音为名,凡人肉身,重塑神迹。

上海是一片能激起无数奇迹浪花的汪洋。她也不要遇龙河了。

他像被尖锐的针刺了一下,瞬间僵硬。

想起远拓送别时,唱客途秋恨。潮难有信,愁如海无边。想起纯真的岁月,清贫而不觉得苦。想起那根戒尺,还有……采石场爆炸。眼前漫漫涌上数不清的往事,悲凄又激烈,痛苦发酵着,填满了心的所有缝隙,再容不下别的。

回不了头了。

要抓紧此生绝无仅有的机会往上爬,没余力拖带任何负担。那个油头粉面的丁小生,又凭哪点能耐?

硬起铁石心肠,很坚决地说:“不。”

顺着他隐忍复杂的目光,连翘也看见了,神情很平静,早晚有这天。

小九。九歌。师父会很欣慰吧。

优柔转瞬即逝。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不能动摇,不能留恋,什么都不能做。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远绸,一山放过一山拦。”

“……什么?”他没听懂。

连翘不再看他,淡淡地说:“月樵叔给我的话,现在转送给你。以后多珍重。”

她很疲累,闭上眼便睡过去。

巴士抵达终点,连翘跳下车,头也不回进了机场,直奔安检。

岭南和沪上,至少隔着二十多年光景,几乎与他们的一生等长。

景与物都迟缓,时间流逝好慢,没那么摩登,赶不上日新月异花样。街边巷口小店,至今还放着千禧年间的流行曲调。

旧情歌,甘美尔尔,怅憾绵长。

她想,退回到旧的光阴里,比较安全。

买支甜筒,走进理发店。跟理发师说,“都剪掉。”

无人在意的隆重与决然。

从分行唱花旦,她蓄养一头过肩的发。不似小九留得那样长,披散开来,也是满把流丽的乌缎。

不知为何而留了,决定全给绞断。

理发师操着剪刀左右比划,啧啧可惜着,“妹仔想清楚,莫后悔哦。要不再想想?给你染个别的颜色也好嘛。”

“不后悔。”她对着镜子,很轻地笑一下。

融化的冰激凌,和泪水一起滴在手背,又暖又凉。

亭子间的浓夏酷暑,历历在目。

K记离得很远,想买个甜筒带给他,又怕半路融化了,变得难以下咽。还是买了一个,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回家。要走至少十分钟的路,用跑的,三分多钟便赶到门口。沿途跑得心跳欲裂,气喘吁吁连话也说不出,满怀欢欣地,举着甜筒给他看。

远绸很感动,问她怎么只买了一个?也舍不得自己吃。两人推来让去,甜筒还是化了。

回忆结束。连翘的青丝来不及化成雪,已簌簌落满地。

世间的得失都令人疲惫。

在中国的神话传说里,无论肉体凡胎,花草植木,还是湿化卵生的妖鬼精怪,要修成神仙,都是极不容易的。

总要经历千难万险的劫数,承受种种痛苦折磨。天地威压,雷火血池,稍有闪失就灰飞烟灭,魂魄与灵气便彻底消散。

凡人怎敢轻易扮观音?苗白露之死,是凤凰岭的禁忌。

但她的女儿还活着,小观音长大了。

真正的脱胎换骨都很残忍,没有轻松的。

印度哲学说,世界是个Maya。幻象。

只有舞蹈,用荒诞与抽象,所呈现的精神力量,最接近这种本质。远古时期,篝火旁的肢体扭动,是人类最初尝试与神明沟通。要以献祭的形式取悦无上的力量,从占卜中获得指引,做出关系到族群生死存亡的重大决定。

而人类的情感极其复杂,充满矛盾与虚幻感。

现实里,失控是痛苦的,献祭也是痛苦的。受到禁锢,不能抗拒施加己身的责罚,同样很痛苦,没几个人真喜欢这些。在幻想世界里,却会变成快感。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舞蹈的主题,常常表现人在欲望的极致中,癫狂与失控。

看似失控的舞者,令人浮想联翩,视觉上极美。

但真正的舞者,必须是对身心最有控制力的人。创作时,灵魂劈开两半,一部分极致沉溺,另一部分要保持理性和清明。

每个动作,试图传递是希望、热爱、决心还是勇气,试图驱散的是阴郁、绝望、虚无还是困惑……

如果不能操控身体的每块肌肉,会导致丢失许多细节,让观众对作品失去准确的感知和体会。

傅山海这么跟她讲,“在爱斯基摩语里,形容雪花的词有二十三个。所以爱斯基摩人对雪花的感受和认知,比只知道寥寥二三形容词的人,丰富十倍。”

这和小九所理解的“极致”很不同。

她向来以为,把所有表达方向的程度拉满,再把它们融合起来,就能成就极致。

然而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如同情绪有轻有重,建筑上所需要的,也不是每块木石都精巧平滑。雪花呢,有大有小,有的柔软单薄,有的厚重而冷冽,能融结成坚硬的冰。

如果全部用同等的力度来诠释它们,他笑,“你会累死。当爱斯基摩人听到,有人把所有雪花都用一种方式归类,也会怅然若失。”

看不到虚无与真实之间的落差,人们就不会产生疑惑,更不会去寻求答案。

作品所要表达的意义,也就被消解了。

第六十七次,他们在风雨桥上相会。

桥是这样一种存在。将河的一边,与另一边的土地相连,很久很久。是渡往彼岸的承载,岸与岸互为彼此,就是亲近与沟通。

时间那么悠长。建一座桥,也要那么长久。

仲夏的黄昏,有种绵延不会结束的错觉。黑夜迟迟不降,酝酿着悄然盛大的温柔。

小九趴在桥阑边沿,一双胳膊软软垂下,晃呀晃。

看他好认真在剥小橘子,橘皮打开像朵花,同水面夕照跃金的浮光很像。

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怎么不给我剥一个?”

“暂时还没吃到酸的。”

“啊?哦……”她就没话了,委屈地眨巴下眼,还不想让他看见。

又过了会儿,“不过——终于找到一个最甜的。”

他把橘子分瓣剔去白络,连皮膜也剥开,干净的橘瓣似小月亮,放入她口中。

慢悠悠地弄,一弯又一弯,这样吃得比较慢,一枚橘子能喂好久。

左岸试演临近,小九休息的时候也不能乱吃东西。水喝多都会浮肿,渴极了用棉棒沾水擦嘴唇。

高强度特训过后,她的手会有一两天动不了,很难完成剥水果这种精细动作。

痛得仿佛皮肉都用尖刀剔净,只剩细薄跳动的经络和苍白骨骼。

舞蹈要美,每个动作都要有精准的力量控制。

而美本身就是一种暴力,先拆解自己。

痛与痛都不同,但那不重要。她自幼便受过伤,一次又一次从竹竿上摔进水里。自幼便懂得,是伤痛创造了身体的表达,并从中得到忘怀与自由——灵魂也一样。

两千多年前流传下的传奇诗篇《九歌》,天、地、人、鬼、神交织,来自上古楚地歌舞。

但那遥远神秘的祭典,早已有数不清的舞者,尝试过完全的复原呈现,对今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同西海岸绿光的象征,成就了江寄余的舞台生命。

那是小九初次萌生把水搬上舞台的想法。

念念不忘,遇龙河是她的来处,母女两代人,都在河上乘独竹而渡。

扮观音,祈神眷顾。

结果却如同一场盛大的骗局,由各人命运交织而成。

她想苗白露已经死了。还没来得及记住自己以血肉所生的女儿,这女儿成了遇龙河的遗孤,必须独自面对绵亘一生的缺失。

命运可以比生命更长,在暂时的血肉之身间轮回流转,因她还活着。

当她在舞台上,非常丰盛而纯粹,仿佛能够掌握生命。而当灯光熄灭,生命的由来与终结,只由那些随意的、残暴的、纷乱的、错误的、荒谬的发生所掌控。

人类对神的信慕与祈求,是否源于对权力和未知的恐惧,并终将徒劳?

苗白露的遗愿,是她要成为遇龙河的下一代观音。但如果神明对人的意义,仅仅是权威和寄托的图腾,那么象征神明的巡河观音,也只会沦为猎奇与观赏的壳子,不断重复悲剧的宿命。

她要用身体表达的故事,是为了记得,以及探索如何面对无常的恐惧,打破人心底共有的囚牢。

《九歌》之舞,大胆融入传统戏曲的身段造工。像少年时为戏曲角色写人物解析那样,她在动作设计脚本里,写下对新作内核的诠释:

“被遗忘则意味着彻底的模糊湮灭,所以神也会有恐惧。”

除了卑微地祈求命运垂怜,人还可以怎样活?这当然是个很难找出答案的问题。

唯一能确定的是,救赎不会在无止尽的祭拜里降临。

神明或许永不降临。

如果会,苗白露何以为扮观音而死。

当闪电狂飙,酸雨瓢泼,太阳烧尽的阴影覆盖大地、王的权杖跌落血泊,白骨如山风化成粉末……

战争与死亡,情欲与孤独,无论天地横扫过怎样的艰难无常,众生从未在苦难中彻底摧折,而是以无法磨灭的激情进行抗争,追求精神的平和与自由。

只能靠自我救赎,方成就生命的坚韧——“塑神”。

于是就有了舞台剧《九歌》。

经过反复打磨,舞码分为五个部分:涉江、迷津、渡厄、羽化、自在。

她要在其中扮演的,是神女也是巫傩,更是众生的残与裂。

救赎不会从圆满中来。 yIwMZCtEcw9WeLLzhfytVb1gCi989gYuk+XmEHqSkmpxfF+8YbdExXtND+LcLb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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