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不做声地往后退,像泡沫退出浪潮,被挤到人群边沿,转身离开。
她想,或许是她多事了。有那么一瞬间,真替台上台下的那些人,感到寂寞。
突然想认真看一看这座城市。
是什么让他沉迷至此。
万国建筑群,伫立在夜色里金碧辉煌,空气里有江水的气味,无分昼夜都人潮汹涌。
夜班观光车很多。她买了票,随便跳上一辆双层巴士。
拂面的风何其缱绻,一团团青翠树枝刮过栏杆。同车的游客兴致高昂,互相拍照留影。
不知何处,响起粤语老歌,十分渺茫。陈旧温柔的女声在唱:“我也只想今晚快乐,从未贪图同渡雪落。”
这就是答案了吧。
街景像放电影般一帧又一帧掠过,而车内时光是静止的。她心底涌起些空旷的伤感,眼睛就灌满了温柔的铅,沉进湖水一样平静的面庞。
那晚他没回来。
连翘很累,睡得特别沉,做了个奇特的梦。
梦见熟悉的山谷,坡地上插着好大一片香,漫山遍野,就那么静静地燃着。
能听见风吹过,香灰垂落的声音。
山脚下有座亭子,名叫“故人亭”。
凤凰岭没有这样的地方,梦里反复琢磨,它的出现是什么意思。
想啊想,在一种酸楚的怅惘中醒来,忆起离乡前,还去过一趟天真观。
此行是吉是凶,可否得偿所愿?张月樵静默半响,只说了句,一山放过一山拦。
当时听不懂,今朝总算有点明白。
爱来爱去,是必须自渡的梦境。生命中出现过的所有人,都只能相伴一程。
他们就停留在这里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往后的路,还是要自己走下去。
天光大亮,远绸还是不见踪影,没有只言片语,连桌上的早餐也都不再出现。
连翘爬上木梯,掀开阁楼板,把箱子拽出来,开始拣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不过是要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来过的痕迹,全部清理干净。
再也不可能。
纵世道严寒,栖栖惶惶,她是愿意共担的。可远绸不愿意。
山的外面,他见识过了。让他再折回穷乡僻壤里窝着,他不会甘心。
演了那么多场痴心错付的水母娘娘,连翘不是不明白,但她也有她的不甘心。
如今那颗不甘的心,化作流水成尘的悲悯。
戏有戏的运数,人有人的运数。这辈子唱得最好的戏,成就戏中人的命,果真是伶人行里,打不破的魔咒。像画家的画,舞者的舞,作家的书。怪谁呢,浮世的浪涛太汹涌,她法力不够,撑不起幻海的玉宇琼楼。
不是所有痴心都能情有所终。
人心呢,易涨易落山溪水。少年时拉钩许的愿,做不得数。
——你以后不许欺负我。
他也没欺负她,他只是不要她。
人一长大,就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的距离,足够爱上一个人,但不够了解一个人。
爱情是残酷而吝啬的丛林,弱者满盘皆输。他和他,只是俗世里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男女,在生活的泥沙俱下里奔命,疲于承当太过丰盛的幻觉。
有着普通人的欲望,有普通人的软弱,对自己不舍得过分挑剔,又不大看得起。
她还是决定等他回来。无论如何,要当面好好道个别。
清晨到深夜,远绸始终没露面,电话关机。
到底发生什么,连翘一无所知。直到凌晨时分,被狂暴的砸门声惊醒。
远绸怎么了?她莫名地心慌意乱,从沙发爬起,拖鞋也落掉一只,急匆匆跑去开门。
还没看清来人面孔,被兜头一耳光打得撞向墙。
与此同时,照彻不夜城的霓虹,一盏一盏渐次熄灭了。
远处高架桥上有车流划过,尾灯拖曳着意兴阑珊。疲惫的金蟒,洗去皮肤上被汗半融的浓厚彩绘,对镜自照,怔忡地出神。
她还没睡吧。必定是个无眠的夜。
卸完妆的舞伴,拎罐啤酒前来招呼:“去宵夜?”
俱乐部一街之隔,另有相对亲民的夜市,大排档、露天现煮咖啡、饰品街、24小时量贩和酒吧俱全。他们习惯在结束工作后,另找地方消遣,否则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不了,我还有点事。”
“有私约?”小哥眯起眼,神情暧昧,“你才来没多久,兄弟多句嘴,瞒着经理跟人出去这边不许的,别搞出事。”
远绸脸色微变。自觉跟“那些人”不一样,不屑去同流。
他原本只是个唱戏的。
但犯不着得罪人,遂将刚拧好的热毛巾捂在脸上,闷声应一句,“知道。”
夜色中抄着兜,低首慢行,衬衫一手勾住搭在肩头。常去的便利店,不知何故关张歇业,只好改道另寻,想给连翘带些宵夜回去。不愿遇到同事,离人声鼎沸的夜市越来越远。
不觉转入冷僻巷弄。
四周好静,身后杂乱亦趋的脚步声,便明显突兀起来。
初时不以为然,侧耳辨别一会儿,察觉不大对劲,把速度加快。
他暗暗凝神,连拐几道急弯,尾随的动静如影随形,怎么都甩脱不开。
从地面的影子判断,至少四个人。
不管对方什么来头,意欲何为,都不似善茬,以寡敌众很难。
他已做出判断,头也不回地飞奔。
默不作声的跟踪者,拔腿追赶。仗着熟悉地形,几下包抄,赶狗入穷巷似的,把他围堵至凌乱的废墟。
墙上的“危”字刚喷涂不久,红漆顺着裂缝流淌,干涸后宛如老戏台剥落的楹联。路灯太远,光亮鞭长莫及,斜洒过来一片,就成了独为他而设的舞台追光。
大武生,独角戏。
远绸背抵危墙,耳听四方,浑身肌肉绷紧,望着几道黑影汹汹逼近。
都是生面孔,脑海里搜刮不出有过任何交集。
劫财?莫不是碰上拆白党。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主动从兜里掏出钱夹子,往前扔在地上,“我身上就这些。”
“不够。”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冷笑:“不过不要紧,再从你身上借点别的——”
话还未了,带头的男人甩出蝴蝶刀,刀刃在生锈的反应釜上刮出刺耳锐响。
个个手里都抄了家伙,局势不妙。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远绸但见四面楚歌,插翅也难逃,弯腰自残垣里捡起一块砖头,总比赤手空拳强。
毫无来由地,躲不开一场硬仗。
“唱戏的骨头硬?哥几个帮你松松筋。”
刀光晃眼,利器凶险。远绸展开架势应对,肩头衬衫当鞭甩出,裹住持刀者的脑袋,砖块当头拍下。事已至此,顾不得轻重了。
对方呻吟倒地。
他来不及去夺那把刀,余者已一拥而上。
还剩三个。
钢管凌厉劈来,他旋身避过,伸腿刮地扫堂。
“操!这孙子真有两下!给老子弄死他!”
钢管脱手,大个子捂着摔脱臼的胳膊喝骂。
惨淡月光被乌云吞没,远绸喘着粗气,悚然地盯着那根带电的甩棍。
什么仇怨,要做到如此地步?
来不及多想,听得脑后风声急转,本能地使个鹞子翻身,这次没有避开。
戏台上,他总是被围攻的那个。从乱阵里杀出重围的矫将,搏个绝处逢生。
可这不是戏。
流氓们没有招式,也没有因由,拳脚家伙什混乱地招呼上来。
钢筋划破衣裳,铁锈味和血一样腥涩。又一记砸向大腿,骨头剧痛如青石开缝。
傲慢的青石,迸出隐秘裂痕。他心知自己抵挡不住了。
“还当自个儿是花云呢?”纹花臂的混混踩住他右手,“这年头玩英雄救美,不靠花拳绣腿。”
食指在泥地抠出血痕,手掌受力处,练抛接枪时磨出的旧茧豁开,鲜血混着砂粒往骨头里钻。
花云……救美?
思绪无着,抓不住那根缥缈的线索。心念电转间,莫非跟那晚的“多管闲事”有关?
失去灯光衬托,夜空呈现出单调漠然的宝蓝,被一声凄厉惨叫划破。
他们凌虐他取乐。
电流不会致死,但会让人痛不欲生。
没有脂肪和肌肉保护,皮肤最薄的地方,才最疼——譬如膝关节。
电击声噼啪作响,隔着裤子,远绸能闻见皮肉燎焦的气味,甚至有点……香。是从自己身上逸出的。多么诡异,还在呼吸还有知觉的鲜活肉体,散发食物的肉香。
他成了刀俎下的一块肉。肉不分好看与否,无所谓高贵低贱。
不住地哆嗦,疼得面孔也扭曲,但他没再吭声。
蓝色的电流星子炸开花,像一把利钻撬开骨头,粗钝地刮擦。淬火闪电,穿透所有血管经络,一次又一次劈裂,往复无休的折磨。甚至想不出,可以用什么来交换停止。对方所要的,只是观赏他的挣扎。
旁观一个不驯的人,被痛苦所征服,多么快慰。
桀骜骁勇的大将花云,终败亡于战场。
最后一击来自棒球棍。撞在后背,闷响撕扯神经。他蜷缩着护住胸腹,吞下口中血沫,咬牙不再出声,等待更猛烈的狂风骤雨从身上席卷而过。
如同岁月中漫漫无期的爱恨生死,迫在眉睫,且森然不可抗拒。
其实这些,本质上并无区别。
咚,咚,咚。
血污披面,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紧咬住下唇的齿关松开,发冷。
远绸闭上眼,听见元宵夜急管繁弦的轰鸣,戏台在烈火中崩塌的声音。木板咔嚓碎裂,人就踏空跌进架高的黑暗空隙。
如果就此死在这暗巷深处。
哪里去寻得那么多,所谓的意义。
一众扬长而去。
生命自有其细弱与粗糙,要彻底消磨尽,倒也没那么轻易。
天又亮了。
世界依旧轰隆运转。他还没有醒来,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
此身如寄,漂浮在天地悠悠。
血肉之躯只能以痛楚来印证存在。还在痛,就是还活着。
后来,有一双柔软冰凉的手,抚上额头,止住锣鼓铿锵的沸腾。
惊恐便渐渐平息。
一切因楚宝嬛而起。她自要出来收拾场面,料理得利落又周到。
残局?不,谁知不是另一场开端呢。
所以,时机很重要。
江湖打滚的智慧让她晓得,早或晚,轻重与缓急。该受的教训总要生受,过后才有余地转圜。她只是听闻了风声,而没有阻止。佯作不知,放任不幸的发生。
睚眦必报的丁小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货色。
但看来日方长吧,不急。
听闻远绸的出租屋里,竟有个年轻女孩同住,大抵关系匪浅,楚宝嬛有些微吃惊。
那伙人未找着正主,倒没怎么难为她,不过吓唬一番,称认错门户。
小姑娘人生地疏,又受了大惊吓,谅是不敢深究。
送佛到西,遂把人接出来,送往酒店好生安置,饮食照拂俱全。
她说她是韦远绸的师姐。
前两天还六神无主在大堂坐着,从白到黑,拨那打不通的号码。后来就不再踏出房间,不同任何人交谈,像待招领的失物,比石头还静。
连翘。一味中药材,性苦寒,疏风邪解热毒。漫山遍野都是,随风而长,荣枯无人在意。女孩名字取得这样潦草,可见家里并不珍重。登台唱戏的辰光,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花旦。跻身花花世界,就不够看了。
楚宝嬛不曾亲自露面,隔着车窗远远望过一眼,见的人多了,心里已经有数。
师姐?他还有个师弟呢,瞧着倒有模有样的,与秦南枝相携找上门,有求于她。
前尘纷至沓来,很难说不算一种奇妙的因缘际会。
她跟远绸把话挑明,“我不追究你跟连小姐到底是哪种关系,从前的事无所谓,我要的是以后。唱过那场断桥,不管你为师弟也好为什么也好,我俩的旧账已经清了。你自己想清楚,从头决定。”
旧账清掉,空出余位,让新的羁绊滋长。
一切都是新奇的,他还不太熟悉。当她下这番通牒时,远绸将唇贴在她鬓边的发丝,从头,细细亲吻厮磨。
他早已做过决定。
楚宝嬛想得更清楚,她不干给人做嫁衣裳的蠢事,不行就一拍两散,也好过左顾右盼。
末了再郑重提醒,“我眼里不揉沙,免得白忙一场。那些觉得自己有本事脚踩两船的,最后都被夹断腿。”
他笑,“我的本事在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做人往前看。桥还是路,走过才算数,总之已不能回头。
有缘造物自安排,休叹无缘事不谐。这支签才是他的。他没有枉费心。
人总是很善于给自己炮制希望。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他又快要“上台”了。
七场商演,三档综艺,还有直播平台的年度盛典。楚宝嬛开始抬举他,否则如何相衬。
便乘势提出,“我想去送送她。”
毕竟半生情分。
十几年的生与旦,所有温柔、渴慕、痴狂以及生死相许,只是戏台上的幻梦,发生不到彼此身上。
现实只许他们擦肩与错过。
连翘满怀落索。
按住心口,说:“心里跟死过一回一样。”
“那就是还没死,以后就习惯了。”
“要是没习惯呢?伤疤没好就忘了疼呢?”
凤立给她掖好被角,“疼是不会忘的,但是可以忍。从小不就这么过来的么?哪个不疼。”
“也对。”她笑笑,“忍一忍,反正最后都会死。”
捉襟见肘、四面漏风的两个人,抱团也取不了暖的。一起捱这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日子,互生怨怼,不如把彼此放归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