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绸奔进夜色深处,逃避着什么似的。把如梦似幻的笙歌艳影,全抛在身外。
晚风吹一阵,人清醒不少。
是怎么突然吵起来的?有点后悔话太重了。
想那楚小姐,一个女孩子家,上天入地来去自如的,比他厉害得多。她的戏满座红,他的戏没人看,各桥各路,是没办法的事。
师父说大恩如大仇,也不图她什么,何必往一块儿硬凑?实在形秽。
回到杂乱亭子间,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自觉想开了,可还是了无睡意。
翻来覆去,远绸睡不着。脑子不受控制,把相处的分秒都在眼前过一遍,又一遍。
好像只要不睡,令人回味的一天便不会过去。
那身衣裳还没脱下,柔软垂顺的料子贴住肌肤,像她挽上来的胳膊。不在而如同在,她无处不在。
哦,一定是因为喝酒的缘故。
从未有过的滋味,甜的,酸的,丰富绵密的泡沫在舌底绽放,混沌初开。初醉时昏沉,似漂浮在云端,困意漫卷而来难以抵挡,过后却越来越清醒。
以后还是不要沾酒了,那东西真厉害,让人口不择言,又浮想联翩。
一切都与人无干。不,与她无干。
就这么撇清着,仿佛全然无辜。安慰着自己,睁眼到东方既白。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还是没动静。
他再没找过楚宝嬛。
花云箭衣空荡荡挺立着,默对窗外那不夜的城池。
缭乱岁月,它从台上到台下,辗转风尘几千里,再也不能被安置好,亦无处妥当盛放。
要来有什么用?人与人之间,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事,值得去发生。
连翘也逐渐明白,两个互相惦记的人,才有资格重逢。
翻出了连绵不绝群山,才稍吃透戏文里唱的,人生路上权不易,世事途中命更难。
远绸的热望,总悬在遥远空茫的高处,谁也够不着的地方。她难道没花过飞蛾扑火的力气么,明明付尽了心思,什么都不计较。但他始终让她的一点痴心,被现实打得片甲不留。
那封报喜不报忧的家信里,写着诸事平顺,一切安好。
连翘万万料不到,她决然的投奔,会成为他雪上加霜的麻烦。
从戏校,到舞团,他们这些人,一直活在封闭隔绝的壳子里。不必操心衣食,不用担心明天不知道住哪里。像水晶球里不停旋转的人偶,重复漂亮的动作永不疲倦。天空是假的,飘雪是假的,树是假的,花也是假的。
当水晶壳打破,外面的世界如此粗粝真实。
台上是台上,下了场就什么也不是。
贫贱百事哀,琐碎的日子能把人磨碎。
疲惫、匮乏,会消磨掉所有耐心和宽容,想体谅而自顾不暇,想体面而捉襟见肘。
这跟爱不爱都没关系。仅仅是,实在没有余力再做个好人。
逼仄的空间,低头不见抬头见,把所有应该遮掩的不堪,无限放大到不忍逼视。
滤镜消失,光环破碎。人说到底只是动物,有各自的习性和气味。
她以为彼此已足够熟悉,但骤然把距离拉得这么近,还是把对方吓一跳。
如何能想象,一男一女挤在十几个平方的破房间,连转身都困难。夜半翻身打个喷嚏,听在耳朵里清清楚楚,剪指甲能嘣人脸上。晨起时蓬头垢面,隔宿的气息令人不悦,相看俩生厌。
夏天别有一种难熬。蚊虫多,烧盘蚊香,屋里空气又不通畅,熏得睁不开眼。冰箱坏掉,二房东迟迟拖着不处理,看在当月减掉部分租金的份上,他们只好默认了。食物容易变质,发出腐败酸馊的气味,如同这毫无出路的生活。
水房时常没热水,要排很久的队,常有推搡吵嚷。洗澡就更麻烦,先用电热壶烧好,积少成多凑进水盆里,连翘总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蘸酱油似地飞快擦洗完,没多久又沤出一身汗。旧空调形同虚设,老化的线路承载不住,经常跳闸。索性不用它,杂音大电费又高。
最悲哀的是,即便如此,她依然爱他。
爱这个人,不是戏台上虚幻的公子皮囊。
然而,然而。
其实远绸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
他要出去找工作,跑跑就是一整天。深更半夜回来,往沙发上倒头就睡。同住一方屋檐下,碰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多少有点刻意回避她的意思。
远绸不知道,他回来多晚,她就等到多晚。深夜侧耳分辨楼道里的动静,出现他的脚步声,再飞快钻进衣柜里的“床”。
唯一交集,是每天清早,他会去买早餐放在桌上,等她醒了吃。
早点摊飘来葱油饼香,晨曦半透明,短暂的温柔宁静。
不重样地换,最常买的是粢饭团,滋味跟家乡的糯米饭团子很像。还有玉兰饼、葱油拌面、烧麦……豆浆是咸的。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人人都忙得很,连翘无事可做。
她琢磨着,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远绸见不着人影,也用不着天天买菜烧饭。擦地洗衣么?就这么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负担。
一轮昼夜,有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要怎么度过。
连洗衣她也做不好。
远绸换下的衣物,都扔在简易布框里。她把脸埋入,被熟悉又令自己安心的味道包围。
墙上粘钩,却用衣架挂着一身扎眼的穿戴,跟那些廉价松垮的恤衫仔裤格格不入,不像他常穿的。但明显有穿过的痕迹,前襟染上酒渍。肩膀处是什么?口红印子……谁的?
凑近一闻,有脂粉香,从小唱戏就往脸上抹,她太熟悉了。
怔怔地出了神。
仔细看,每粒纽扣上都有精致浮雕logo。连翘不认识,不过贵的东西,摸在手里质感区别非常明显。
无意中蹭上的吧。一定是这样,她逼令自己不要乱想。
已经很小心,只没想到这面料如此脆弱,沾水就褪色,领口怎么打理都变形。
越小心越出错,不由慌了,怎么办怎么办。
凌晨时分,远绸推门进来,讶异地发现她独个儿坐在灯下。还没睡,满脸愧色,笨拙地解释。
谋事不顺吧,虽然她也不明白,什么工作得找到半夜。他脸色本就不好,明显的不悦一闪而过。连翘察觉了,马上闭嘴,忘了要说什么。
“算了。”
见她委屈无措的模样,远绸一阵揪心,随即按捺住:“等有空,我带你到处逛逛。想去哪里?外滩、南京路?还是周边古镇?”
连翘嗫嚅:“不麻烦了吧……我看你也挺忙的。”
果然他搓一回手,再次狠心提道:“你再玩几天就回去吧。我答应过远拓的。”
他决定了。其实也不全为当年对远拓的一句承诺。
连翘不语。
分明还是盛夏。她觉得冷,默默打个寒颤。
想起小旅馆门口送别的冬夜,他也是这样,狠心绝情,一味地把她往外推。
“是因为她吗?”
那枚口红印子,不断在眼前晃,便没头没尾地问出了。
究竟连翘也不知道“她”是谁,到底有没有那么个人。或许两个?不由想起,当初他和叶观音分崩,是因伟伯的死,而小师妹选择了傅氏的立场。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身突兀的衣裳上。
远绸猛抬头,连呼吸都停顿两秒。她怎么知道的,她知道多少?不,明明也没什么,怎么竟像被识破隐秘,涌上羞耻的心虚。
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回答“是”或“不是”。
“明早想吃什么?我去买。小麻球好不好?你喜欢红豆馅儿的。”为结束对话,匆忙道晚安,“不早了,睡吧。”
扯张毯子便倒向沙发,面朝里,留给她一个不可撼动的背影。
连翘拉灭灯,钻进衣柜,把两扇门紧紧合拢。在窒闷的空气里,咬住枕巾一角,肩膀抖不停。
她的心就像小麻球,从滚烫油锅里捞出来,从热腾腾到晾凉了,变成冷硬的一坨。
谁肯追究一颗麻球的来历。
先把糯米蒸熟,千锤万捣才舂至软黏,再裹上馅儿——红豆沙也讲究。文火慢慢地熬,碾碎,边加水边过滤,先用粗网,再用细网。然后静置沉淀,重复数次直到水变清澈。最后将整碗豆沙倒入纱布,才能滤出最纯净细腻的豆沙。
调味要加陈皮和蜜糖,煮糖汁就更复杂了。糯皮儿含住绵软香甜的红豆馅,搓成滚圆,白芝麻里打一圈滚,冷油下锅。
那么曲折,在时间里反复揉搓,浮浮沉沉,耗用无穷耐心。
现在就简单得多,红豆馅都是现成的。食品加工厂流水线灌出来,方便快捷。吃在嘴里有色无香,甜得齁嗓子。
像家乡的桂花马蹄糕,如今已不稀罕。路边随处可见,且它便宜。
南国红豆,无人解相思。
一晃又是小半月,远绸依旧早出晚归。
身上带回浓烈酒气,面孔残妆未净。
凌晨也有电话响,他跑出去接,个把钟头不见回来。
连翘偷偷跟去他工作的地方看过,惊出一额细汗。
坐地铁转公交,横穿大半座城市,才找到那家奢华可媲天上宫阙的俱乐部。娱乐项目包罗万象,据说常有小明星客串。附近有豪华酒楼和高级酒店,霓虹替代了星光。
好在她是女客,只需花费普通人月薪的三分之一,即可购得大厅入场券,且附赠酒精饮料一杯。
头回踏足这样的地方,尽管有心理准备,连翘还是吓了一跳。
简直像座超级商场,不同氛围的消遣场所各占一方,有闹有静,且大得无边无际。
拘谨地在吧台边坐下,很快便有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朝她走近,“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
她忙摇头,编了句谎,“我等人。”
“Have a nice night。”男孩子微笑着退开。
然后再也无人打搅。
往来穿梭,皆把她视作透明。但连翘分明感觉到,她被不着痕迹观察和掂量过。低头看看自己,花色廉价的雪纺连衣裙,半旧平跟凉鞋,手腕上系一根束发黑皮筋。
很显然她不是来消费的,也无法成为能引起任何人兴趣的商品。
当然,他们的目光相当有分寸,绝不至于冒犯。姿态优雅地逡巡、游走,很容易分辨出谁是同类,谁是目标,或毫无价值的流动背景,不浪费一丁点多余的时间精力。
长夜有时尽,青春一秒抵万金。
这些修长美丽的午夜精灵,看不出身份、职业、背景或年龄。装扮看似随意,细节无不用心,周身浮动着猎物和猎手混杂的迷人气息,谨慎又聪明。
她有种失落的预感,找到远绸或许是不可能的事情。一个人多么渺小,汇入这庞大的声色魅影,像水滴消失在海里。
喝完东西,连翘决定到处晃一圈。
有些区域散客不能踏足。跟着指示牌,探寻过许多曲折隐蔽的角落,发现同一楼层,至少隐藏了三处不同的舞台表演区。
其中最大的一个场地,音乐强劲几乎把胸口打穿,光影劈杀犹如末世,人头攒动似黑云聚顶。
眼睛还不能适应昏昧,看什么都影影绰绰。色彩斑斓的烟雾扩散开,笼罩住一切,梦幻的迷雾中,所有轮廓都在扭曲变形,人也变为魑魅魍魉。
虚假的火焰疯狂颤扭,数不清的手臂,竖起摆动,交织成一片妖异的黑暗森林。
这形形色色的场景,同十七世纪的四幕芭蕾舞剧《黑夜》如出一辙,演绎巴黎魔窟“奇迹宫廷”——事实上是群魔的宫殿。
连翘挤在一群人中间,几乎被他们的咆哮震聋了耳朵。
在惶恐中,极力收拢神思,借着微弱闪动的亮光,依稀辨出森林尽头,高架的玻璃台上,夸张热舞吸引住所有目光。
舞者皆是年轻男子。
半.裸的美丽肉体,涂抹泛着光亮的油脂,线条犀利犹如刀刻,热烈而蓬勃。
都不露真容。面孔涂满彩绘的夸张舞台妆,仿集各种兽类形态。妖艳颓靡半兽人麋集,猎豹、骏马、熊与狮。
连翘仍能认出,他是其中的金蟒。蛇鳞纹遍布半张面容,自脖颈往下,缠绕过胸膛和腰肢。
原始而肉欲的兽,七情上脸,俊美狰狞。
尖锐口哨声此起彼伏。气氛最热时,有人跳上台贴面共舞,姿势挑逗放浪,触摸舞者强壮的大腿和棱块分明的腹肌。
很突然的,她想起戏台上的远绸。
猛扎扎抖擞,面勾金颊,浓墨般黑云大靠,一双八棱紫金锤甩动似流星飒沓。演那少年武将,大战四平关,隋唐第一好汉,连秦琼都能擒获马下。
他的舞和艺,没有丢生。
但——英雄沦落了。
独自的静默中,连翘抬手去摸眼角,湿凉的泪水,滑入夜色之深。
他们大半辈子活在舞台上,习惯了彩声与喧嚣,用汗水换取热切的目光,日子才够饱满真实。
他是否在舞动取悦的同时,也麻木自欺着,重回昔日的亮烈、希执与盼望。
香槟列车的芬芳,喷洒满场。一双尤物在众目睽睽下激情拥吻。钞票折成卷,塞入皮质长靴边沿。
连翘痛得弯下腰来,捧住哀恸的脸容。在江寄余的舞团,即使诸多束缚,也从来没学过只以色相招摇的“舞”,没人会要求他们做这样的“表演”。
在小镇茶楼,给伶人的利市,是规规矩矩放进台下的谱夹里。移风易俗,再往台上扔都算不尊重人。
前所未见的新世界,寻欢作乐的男女,尽情妆点着怪异荒诞的世界。
她想不通,留在大城市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蓦抬头,远绸正在台上望过来。
隔着远远的距离和人群,勾勒得电光四射的金蟒之瞳,何其静定而短暂,让人错以为幻觉。
谁也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彼此相认,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
但他很明白,他已经辜负了她的爱。如果有爱的话,毕竟太沉重,最好没有。
他看她,她看他。
她知道她的感情,自此再不可以得着交付,无法占有或是寄予。
而他,也知道她知道了。
后来他说,“没什么意义。不过是先活下去。”
人在竭尽全力活着的时候,不可以想太多。想多了可能直接就活不下去,而且想什么也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