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宝嬛转头看他,并笑一笑。
“喏,打开看看,修补得有无差池。你帮我两次,再弄坏你的东西,多过意不去。”
“什么两次?”远绸摸不着头脑。
“片场那次也算。”
“嗯?”
“你自己说过啊,不管是谁也会去救。那场戏本来该我亲自上,他们非要安排替身。所以——”她再莞尔,“全算作我的。”
她有任性骄纵的资本。就这么认定了,全无道理,但实在无法反驳。
沙发上摆一只方方正正大纸盒子,也是紫色,系上漂亮的缎带结,如同礼物。
远绸没拆过这么讲究的东西,生怕哪里弄坏,拙手笨脚摆弄半天。
末了还是她亲手解开。
“那么小心干嘛,破盒子又不值钱,不过为着好看吧,你喜不喜欢?”
“……喜欢。”
完全忘记了,里面原本就是自己的东西。
人靠衣裳马靠鞍,什么角色穿什么衣,万不可混淆。文武有别,贵贱有别,贫富有别,神、人、鬼、魂、妖各有不同。千里马无好鞍,戏也唱不成。
大将花云的戏袍,白缎三蓝绣勾金。箭衣为圆领大襟,瘦袖平口,袖长齐腕,衣长及足,前后左右开衩。
酒渍染污的下甲,已仔细清干净。金丝线松脱的五爪金龙,也缀补得天衣无缝。熨烫打理过,更鲜亮挺括。
这是远绸拿下南剧展桂花银奖那年,萃乐堂专请老师傅给他做的。共两身,还有《仕林祭塔》里的状元袍,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状元袍留给远拓,花云的箭衣带出了岭南。无论是否还穿得上,他想存着这份儿念想。
此刻远绸把它捧出来,近乎虔诚。抖开撑在落地衣架上,白底浮金蓝,闪电明暗交替,刺得他眼眶发酸。
去哪里都带在身边,旧梦未曾泯。
把泳池的波光映上四壁,如隔世水晶宫。
“这衣服对你很重要吧?我不懂这些,托人打听怎么补,绣工最后选了南边的师傅。就觉得,不太像京戏里那种。”
他说不出话,只点头。视之如命的戏衣,那晚也顾不得了,脱下来护着她。
两边都一阵感动。
远绸振作精神,“我在南边学的是桂剧,跟京戏完全不一码事。桂剧有七百多年了,到清朝时候,才能收女弟子登台,传进来后高腔、弋阳腔……声腔和表演形式,其实有很多来源于昆曲,就是你们江南戏曲那种唱做念舞……不过跟沪剧又很不同。”
说起戏,他才能滔滔不绝,不再紧张。桂剧的前世今生,细究比自己的来历还要清楚。
楚宝嬛搞不清那么多门道弯弯绕,不过好有耐心听他如数家珍。
趁他歇口气的当儿,问:“喝茶还是咖啡?”
“啊不用,别麻烦了……”
不待他再忸捏推辞,又自作主张决定,“还是泡茶吧,绿茶好不好?不麻烦的。下回再给你喝咖啡。”
这就有“下回”了?
远绸来不及思索,只敢说好。
银绿隐翠的碧螺春,在透明玻璃盖碗里卷曲如螺,吓煞人香。
茶也喝过,滋味衬这雨夜,多恰如其分。
“时候不早,我是不是耽误你休息了?那我……”
欲起身告辞,不料再被她打断:“这么早我睡不着的,你犯瞌睡哇?”
“还行。”
“那走吧,雨也停了,带你出去玩。等我换件衣服。”
他不能拒绝她的电话,她的“礼物”,她的茶,自然也无法拒绝这场临时起意的邀约。
楚宝嬛加了条披肩,织物薄而细腻,纹理间微光闪烁。
临出门,又抓了副黑色太阳镜,遮去大半张脸。
“大晚上戴这个?”
“习惯了,被认出来多麻烦。这是上海,打扮成什么样都不会有人觉得怪。”
原来夜可以很长。
远绸终于切身体会到“不夜城”的光辉。
灯火通明的所在,他一处都不认得,更叫不出名字。
说是随便逛逛,其实根本也遇不上闲杂人。
车子送到地方,从景观梯走特殊通道,直接进贵宾包厢。
当季新款,按熟客的喜好一一奉上。其中不乏紧俏的限量款,外头问一概是没货,不定多久能调来。肯花大价钱配货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排队要排至少几个月。
不想自己亲自试穿,也有跟客人身量一致的专业试衣模特,漂亮的活人衣架子,在跟前轮番展示。
原来有那么多俊美的年轻男女,整宿不眠不休,随时穿戴整齐,等候给特殊的客人提供完美服务。
全都认识她,招待十分周到。
每个动作无微不至又保持分寸,语调热忱轻柔,标准化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阵仗太唬人了,远绸只觉跌进大观园,溜过一边,怕闹出洋相。
楚宝嬛从始至终没摘下过墨镜,看来看去不甚中意。
拎出件褐色休闲外套,往他身上左右比划。不妥,再换件浅色的,从头到脚搭出一身,让远绸去换上。
他忸捏着不肯。
“嫌我品味不好么?”
“不是。”远绸很为难,低声道,“我买不起这些,也不需要。”
标签上的价格触目心惊,他连手指都不敢乱碰。
楚宝嬛眨一眨眼,表情无辜:“我给朋友挑的,身材跟你差不多,帮我试一下看嘛。”
试衣镜前的男子改换新颜,挺拔登样。说不出名头的料子柔软服帖,版型细节处处增减得宜。
待要去脱下,她早已结过账了。总觉得缺点什么,再挑拣出一双鞋。
Sale跪在地上给他试鞋,远绸浑身别扭,局促得坐不安生。想伸手自己来,没来得及俯身,就被楚宝嬛不动声色扳住,只好把腰背挺直着,弯不下去一点儿。
漫不经心地,她又选中几条裙子、耳环、手袋及香水数支。
经理亲自迎送,指指远绸换下的旧鞋衣裤,“请问这些还需要吗?”
楚宝嬛习惯性一摆手,蓦地收住,想了想改口道:“包起来吧。”
“别,我现在去换,这是你买给朋友的……”
“韦远绸就是那个朋友啊。”她狡黠地笑,顺势挽起他的胳膊,“怎么,原来你不把我当朋友?”
两人从见面,一直在“你你你”,原来她记得他的名字,不是没用心的。
他觉得不能收这么贵的东西,无功不受禄么,憋着满腹的话,也讲不出口。
名店也逛完了,拎着大包小包购物袋,让司机拿去车里。楚宝嬛兴致不减,把他带到更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那之前,他以为“午夜飞行”只是一款香水的名字。沙特演出的时候,江寄余教过他们怎么给女孩子挑礼物。
基地在浦江西岸,离市区有点远,年头久远,是民航的发源地之一。
直升机的机型可自选,也可自驾。她预订的是双引擎Bell429,比常见的R44和505空间大很多。他惊讶地发现,楚宝嬛竟然还考过飞行执照,这女人。
CityFly,俯瞰江景。
机舱内共六个座位,除必备机组人员,就只有他俩。
薄薄夜雾中,低空飞行,有成千上百的亮点闪烁。沿途指给他看,哪里是南浦大桥、陆家嘴和外滩。他就只认得高耸的明珠塔,从来没离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
天风流荡,世间最华美的城匍匐在脚下,震撼难以言喻。
夜游的航船,把酒言欢忘了靠岸。他也短暂地,忘记了赠珠里的公子,曾从水母娘娘手中,骗取过同样光辉灿烂的明珠。
可惜烟花时段已错过。远绸在半空心潮起伏,喝下辨不出滋味的香槟,头有点晕。
酒会带来如此奇特的松弛,班规已抛却九霄云外。
全程也不过十几二十分钟吧,恍若经历一场奇幻梦游。
摘下飞行耳罩,人还迷糊着。
他被不可抗拒的浪潮裹挟,六神无主地跟着她,再换地方。
过马路时,被亮起的远光灯一照,不禁有点打晃。楚宝嬛自然而然地,再次挽着他,取笑:“腿软呐?”
对面有辆车正发动,却莫名顿了一下,从离他们几步开外距离缓缓滑过,驶入静夜的梧桐影里。
常被隔着眼神盯着看的人,对目光尤为敏感。楚宝嬛遥遥一瞥,依稀觉得那车眼熟。
沪上红磨坊,另一方奇异天地。
三十年代百脑汇风格,黑白棋盘格地砖很有年代感。
烫复古卷发的歌女在台上飞吻,幕布猩红,灯泡闪亮。伴舞手执蕾丝折扇,蓬裙比梦露还短,大腿抬得极高,露出吊袜带。
卡司都是西人。造型模仿红桃皇后的Diva,手执小皮鞭同观众互动,每个角落都照顾到;深肤色舞者犹如黑珍珠,满钻鱼骨束腰紧匝着她,同样紧紧束起的发髻,像铁打的一样纹丝不苟;英俊的亚历山大,扬起结实可爱的手腕,散漫中自有独特的骄矜。
气氛持续火热,无处不是热闹鲜明的。触目所及,皆是纸醉金迷的海洋。
二楼私座较清静。
楚宝嬛坐在一张乌云般赫赫展开的丝绒沙发上,偏着头,姿势很舒展。
仿佛沉沉地想着什么心事。她面孔上的愉快,是没有内容的愉快,若脱离那鲜浓的背景,就呈现出一览无余的空洞。
方才种种,不过是她周身繁华的碎片麟角,习以为常的,轻轻一拂就撇落。
远绸问:“你说晚上睡不着,都这么消遣?”
“那,不然呢?”她酒量好,也自带三分醉。语速很慢,并没有咄咄反诘的意思。
拍戏,应酬,购物,吃喝玩乐。外面看着丰富精彩,相当于被隔绝在近似真空的处境里,实在想不出,生活里还可以有什么别的。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孤独。
也许将来某天,她会脱离这种虚无浮夸的桎梏,放弃一些追逐不到头的东西,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坐下没多久,还是被认出。两个女侍应生结伴上来要签名,也偷偷打量她的男伴。
远绸有点拘束地坐正了。
分明不是演戏,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坐在光彩夺目的女明星身边,被当成故事的一部分。
见她只顾喝酒,关心道:“吃点东西吧?才洗过胃,空腹喝那么多要伤身的。”
翻开Menu,全是英文看不懂,且没有标价。他轻蹙起眉,认认真真从图片选,点了奶酪鸡、樱桃果酱派,蜜瓜火腿和牛尾cheese三明治。
她托着腮,在对面默默看他全神贯注的样子。
借着几分酒意,胆子也大了,还特别强调:“我做东,千万别跟我抢,今晚已经破费你太多。”
楚宝嬛莞尔,“心领啦,下回换个地方再让你请。这里我常来,存的酒还剩不少,他们会划账的。”
又一个“下回”,好像故事不会完,有绵绵不绝的以后。
“……好吧。”他低头看浑身的穿戴,依旧别扭。
正色道,“那件事你别老放在心上。做人凭良心,我也不要你的钱。”
楚宝嬛哈哈大笑:“谁说要给你钱了?”
吃一堑足够,她不会再犯同样的蠢。
钱谁不喜欢呢,男人当然喜欢了。但是喜欢之余,谁又会打心眼里瞧得起小白脸?当他们在接受馈赠的同时,都会在内心瞧不起自己。一个一个的,但凡得势,一定变本加厉地试图洗刷屈辱,去找自己的灵魂缪斯。从江寄余开始……
再窝囊的男人,骨子里也盼望做顶天立地的英雄。
远绸没什么反应,只涨红一张脸。或许是酒的缘故。
“生气啦?我真是,好多年没听见人讲良心。你也陪我到处转了一晚上,不算占便宜,勿要瞎三话四。还是嫌闷得慌?”
“不,我只是过意不去。”
“所以打算怎么回报呀?”她马上接上了,“给我唱一场戏好伐?出场费你定。”
半开玩笑半试探,在半醉与半醒之间。
他还是不应声,神色分明沉下来。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刚端起又放下,换成冰水,仰头大口灌入喉。
“不如,跟我上综艺。穿上那身戏服,让我想想——换脸技术能让你和梅兰芳跨时空同台对唱,算个噱头。不用唱得多好,能逗人开心,放得开有话题就行。”
远绸听在耳里,挺直的背脊瞬间僵硬。心生不忿,但强按捺着,“我们正经唱戏的,虽不值钱,也不是给人取乐的小丑。师父教的艺,经不起这样糟蹋。”
她没想到他会拒绝。
开什么玩笑?真傻还是装过头。
出来闯荡江湖,机会永远比钱重要得多。一片好意,莫非还要她求着抬举?
楚宝嬛讶异地看向他,失笑。从哪个古戏台里钻出来的愣头青,天真又蛮。
“你骂谁小丑?谁不正经了?!”
触及隐秘的逆鳞,较上劲,语气也变得极冲:“跟我上节目还委屈你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到底看过我拍的电影没有,知不知道我有多红?现在哪儿还有人听戏,剧院都改成脱口秀场了,海派清口晓得伐?”
“我没骂你。不过你有多红,跟我也没关系。”他霍然起身,压抑颤抖的嗓,“对不起,我没红过。”
远绸的傲骨,受不了如此“施舍”。
决然走掉。
她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但并不怎么生气。说到底,他不是她现实里的存在。对花花世界完全陌生,对规则毫无概念,半点也不懂圆滑,但别有一种莽撞的可爱。
楚宝嬛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根本也不会别的方式。予取予求,以有换无,别人都这样对她的呀,她也就学会这样对人。已经给得足够诚意,然而他不买账。
酒精伴着屈辱涌上头。就连亲生父亲,尚且把她当成利益交换的筹码。姓丁的小瘪三,以为傍上靠山,借着对手戏的由头,都敢在片场当众对她动手动脚。蠢有蠢的恶心,聪明的又是另一种麻烦。
回想大半生,都是金雕玉琢的凄凉。她总是得不着任何人对她的地久天长。
其实她想要的,也并不是一个男人。有时候上天会反复出同一道题,直到给出新答案为止。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尚未染污的灵魂,来打破这透明坚固的囚笼,带她逃出生天。
他什么都没有。她要他,他才稀罕。轻易攀附上了,也就同交易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地碰壁,不似那些老门坎,反倒值得从长计议。
谁栽在谁手上还不一定。
花云的戏衣还挂在衣架上,她不信他不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