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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花云带箭

人生只是偶尔抵达,常常滑落,如西西弗斯。

他不信自己走投无路了。

大刘的电话当真打来,便毫不犹豫答允去试工。

水晶吊灯将影子钉在波斯地毯上,燕尾服前襟别着工号牌,远绸摇身一变,成了高级会所的“文化顾问”。

把十几年坐科苦熬出的戏曲身段,一寸寸折价贱卖。这里也有戏服呢,金线绣的蟒袍玉带,有关公也有吕布。能挽出“颤翎子”剑花的手,要捏着醒酒器在雪茄房里转天鹅颈。

不过是情趣化的角色扮演,图个新鲜噱头。

托着香槟经过镜廊时,腕骨不受控制地抖一下。黄梅天湿气重,练功落下的旧毛病终于也找上来,早晚的事。

最近心气消沉,身子骨也有些硬挺不住了。唱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还有什么不明白么。

绕过鎏金雕花柱,再拐两道弯。凡行经处,无不光彩夺目,像炙人的幻觉。

他时常恍惚,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谁,在干什么。

低头看,银托盘里映出上了半妆的脸,相当陌生。夹鼻胭脂特别浓,两道长眉又过于妩媚了,涂成淡烟熏的眼睑,似糜烂黑桃叶。正经画脸没有这样画的,若让师父瞧见,皮都得给打花,丢人现眼。

领班丢给他的“戏服”,文不文武不武,没有背靠,也没有盔头。

戏曲行讲究“宁穿破莫穿错”,外面的世界早不认这套了,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

全是错的。

“我能不能穿自己的?”他鼓起勇气,坚持一点无谓的底线。

领班晓得他是戏曲行出身,又是大刘介绍来的,挥挥手算同意,交待道:“脑袋得露出来,别戴东西。脸瞧不清楚,多俊都白长了。”

各让一步,也就这么着了。

孔雀石屏风后,杯盏清脆碰撞,夹杂笑声起伏。

细听那暧昧的调笑,句句暗藏春色,热闹又黏腻不堪。

待了小半个月,哪天见的不是这些。他强迫自己充耳不闻,眼观鼻心地迈着方斗步入内。

席面铺排很大,创意菜肴,都以花为名。晚香玉翡翠羹,海棠酿双花,牡丹银耳,玫瑰挂霜豆腐,月季蚕豆,茉莉龙井鸡片,荷花炸虾……全是姑苏大厨拿手绝活。

“糟钵头里乾坤转,冰镇毛豆碧波潭——”远绸躬身布菜。

“哟,这腔调嗲得唻,报菜名像唱戏。”

席间有人附和,“他们这儿的特色。你瞧瞧扮相,能认出是哪出戏里的人物不?”

调侃的嗓音有点耳熟,他飞快睃一眼,心下微惊。人生何处不相逢,那姓丁的白面小生赫然在座。

半凑趣半卖弄,真轮番猜上了。

“关平?不像。”

“赵子龙吧,模样挺俊的。”

“上回调酒那个扮的吕布,油腔滑调,我看跟西门庆也差不多哈哈哈……”

“猜错罚几杯?”

你一言我一语,把远绸当成个物件,评头论足地打量。

何以沦落至此。

“借过。”

他下意识闪身避让开,见楚宝嬛踩着镶钻细高跟,袅袅地归座。还是那副冷淡倦怠的神色,目中无人又风情万种。

远绸心头冷哂,新闻里还在住院休养呢,戏也没杀青,等不及地应局来了。

什么敬业、艺德,怕是只有花天酒地不敢耽搁。

“哎先别走,你到底扮的是哪个?跟个没嘴儿葫芦似的。”

桌上有人叫住他。

远绸只好回话:“《太平城》里的花云。多谢老板照应。”

颈后突然泛起针刺感——那是楚宝嬛的目光。

她蓦地抬起眼,琥珀色瞳仁映出他脸上缺斤短两的戏妆,“我们是不是见过?”

这随口一问,远绸不知该怎样答,愣怔在原地。

丁小生倒是眼尖,捏嗓子笑道:“哇哦什么缘分,他不就那个……那什么……拍戏时候冲过去英雄救美的武替嘛,好家伙一通瞎折腾,景棚都白搭了!”

莫名地,楚宝嬛顿觉面子有点下不来。

借拍摄事故炒作,司空见惯的花样罢了,都不值当拿出来讲。但面前这小武生,完全是置身其中的知情人。真正受伤的替身女孩,拿了一笔不菲封口费,比打发他的多得多。虽然他未必有胆子乱开腔,多少有点瞧她不起吧。

或许因为,他神色里那股强忍的傲然和不屑,实在过于明显了。

便把嘴角往下一弯,不咸不淡地打圆场:“歪打正着吧,也算落个好彩头。火烧得旺,戏准红。”

远绸自忖没本事跟这些人绕圈子讲场面话,继续做回闷葫芦,除了表演报菜名,没再开半句口。

“腌笃鲜汤白浪滚,好比杨妃醉酒舞霓裳;蟹粉豆腐白玉板,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想那元朝末年战乱纷,大将花云镇守太平城,在鏖战中被陈友谅所虏,宁死不屈亡于沙场。

舍生取义,才叫男儿气节。他这算在干什么?不禁一阵心酸。

“这不楚小姐点的菜吗?总算上来了。”梳大油头的男人当众逗弄着,如同拿小猫小狗取乐,“可惜孟先生又不在,今晚想棒打哪个?”

围绕着男女之欢,公然地调情。

举座哈哈大笑。

这人坐主位,想必不好得罪。

瓷盅里的燕窝炖雪蛤晃出涟漪,远绸来送甜品,不得不看见了。

桌下有只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专打那眼馋肚饱的。”楚宝嬛睫毛颤了颤,也跟着笑。同时不动声色地,试图把抚在后腰上的手拍掉。一下两下硬是拨不动,也就作罢。

她兀自笑得花枝乱颤,披肩从肩头滑落半边,怎么扭动都抖不掉那只手。

大油头身宽体胖,五根粗短手指头,活似五条贪婪蠕动的蚂蟥,牢牢吸附。

远绸深深看她一眼。怎么也想不到,片场说一不二的风光大明星,比桌上的金钱桃花还娇艳,也是一盘菜。那些人看似客气,不过用一种鄙夷的态度捧着她,在她身上打主意。

好好的女孩子,何必呢。许是也有她的苦衷,活在世上,人都身不由己。

浓密漆黑的假睫毛,飞扬妩媚的眼线,把她的笑声里的哀愁全掩藏住,强撑着意兴阑珊的漂亮。

酒酣耳热至深夜,陪席的陆续散掉一多半,各有各忙,还要赶别的场。

大油头喝得满脸通红却不显醉意,兴致正浓。楚宝嬛是走不了的,丁小生也还落力相陪着。

远绸该干嘛干嘛,中间还给他们唱演过一段“花云带箭”。鹞子云里翻,身法步不乱。

丁小生技痒,化身的高力士,一杯接一杯给楚宝嬛灌酒。也不知从哪儿乱学来的荒腔走板,远绸忍住呵欠,连鄙夷的力气都觉得白费。

太熬神了,只盼他们早点结束散场。

第八次斟酒时,他察觉势色不对。

丁小生借着给油头点雪茄,将藏在小指的白色药丸,弹进楚宝嬛的香槟杯。入水即溶,瞬间化开毫无痕迹。两人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远绸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能听见酒杯里气泡的炸裂声。

来不及阻止,她已喝下那杯加料的酒。

一切都太快了,其实他也没想过真要做点什么,该怎么做。只是本能地,被良心撕扯,走不开。这桩闲事,岂是他管得起。

班规十大款第三条,不许调戏妇女。

幼年的小九,曾天真地仰头问,师哥,什么是调戏妇女?

师父总说,戏德比戏功金贵,可没教他怎么在早有预谋的酒局上救假贵妃。

可真要见死不救,岂不是连下九流都不如。

过后他总忍不住想,如果那晚忍住冲动,只冷眼旁观,很多事都不可能发生。

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总之孽缘一场。

冥冥中的天意,要她假戏真做,楚宝嬛这回真进了医院。

他拿自来水灌她一顿,又用手指抠喉咙,试图让她把掺药的酒呕出来,末了还是得洗胃。

洗手间的门紧锁着,她尚残留几分清醒,听外间的动静,也明白发生什么事。吐得遍身狼藉,仍强撑着打电话——光凭莽撞的小武生,收拾不了这种烂摊子。

光怪陆离的酒席,终于荒诞散场。

最后的知觉,是他脱下宽大的戏衣,把她整个上半身头脸全遮住,抱着塞进车座。

自病床上醒来,往日滔滔的气焰尽熄灭了,像个软弱婴孩,苍白着脸。

声气低微地开口:“谢谢你。怎么称呼呢?还不晓得你的名字。”

远绸整宿没睡,眼睛下两大团乌青,脑子还是木的,又忍不住紧张。

“小事不用客气。”嗓音很沙哑。

一旁的孔小姐代他答了,“韦远绸韦先生,这部戏刚合作过的。说来也巧,前几年在岭南……”

尽职尽责的贴身助理,无须事事吩咐,早把远绸那点来历查个一清二楚。话很周到,抬举得他真像是楚宝嬛演艺事业的合作者。

他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半天憋出一句:“没事就好。洗胃怪难受的,你好好休息吧。以后——”

赶忙顿住。以后又怎么?外面喝酒多小心?这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且彼此身份悬殊,想也知道没有“以后”。

受尽冷眼嘲弄,他也变谨慎了。

楚宝嬛何等聪明,当即明白他的心意,却没力气再开口,虚弱地点点头。

一瞬的沉默,都觉尴尬,又有种隐隐相怜的温柔。

孔小姐聪明得有些过分,只记挂自己该做的,对远绸道:“韦先生帮了这么大的忙,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不必客气。”

远绸一怔。封口费三个字蹦出脑海,蓦地头皮发紧。

“你觉得,我会拿这个事向你要好处?”他脸红耳赤,觉得受了羞辱,不忿且委屈,“怪我爱多管闲事的毛病改不了,也不为你是大明星。我说过,就算没名字的替身也是人,见人遭难了,搭把手是应该的。”

何必把人从门缝里头瞧扁。拧着股犟脾气,撂下话扭头便走了。

步子急急风,似落荒而逃。

楚宝嬛一动不动,望着那傲直的背影,若有所思。

会所的工作自是保不住,他也不敢再去那地方露面。

被酒瓶子砸过的颅顶仍作痛。还好那是个空瓶,否则难免开瓢血肉模糊。得亏小时候练硬功夫,砖头磕脑门数不清磕碎多少块,关键时候能保命。

昏天暗地睡足两天,不知今夕何夕。

亭子间采光不好,总是暗沉沉。傍晚时分,才会有夕阳斜照入内。

室声遥远沸腾,恍惚回到多年前的戏校宿舍,练功累了,躺床上不愿起来。听见师弟师妹们在窗外打闹嬉戏,一切都是安宁有序的,不需要担心什么。

手机嗡嗡振响,不得已他睁开眼,仍觉四肢沉倦。戏文里唱过多少遍,如今终于懂得了有限的一点,客途飘零的寂寞。还是不要懂那么多,人会比较容易快乐。

陌生号码,锲而不舍地闪烁。他接起来,“喂,哪位?”

那边没动静,只有清浅呼吸声。

恶作剧?远绸没好气,拔高嗓:“谁?”

“是我。”

“……楚小姐?”

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但远绸不敢确定。他切断了同故乡的联系,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平时根本也没有女人会打电话给他。

“啥事体?”很快他反应过来,事关女明星的名声,难怪不肯轻易放过。

不等她开腔,连珠炮似的:“你放心,我没那么大嘴巴,不会往外乱讲。像上回,大刘该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我也不要你的钱。”

口口声声提及“上回”,片场里替人水深火热的小替身,是他心中梗着的刺。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个时间,“带你到一个地方去?见面聊吧。”

或许身体仍虚弱,意外地平静温和,他的怨愤似打在棉花上,泄了气。

“这不合适……也没什么必要吧。话说清楚就行了,我两个无冤无仇,犯不着坏你名声。”

远绸很矛盾,不想搅进闹不清首尾的是非里。

楚宝嬛不言语,挂掉电话。

他又有隐隐的失落,拒绝了她,十分过意不去。

不料过几分钟又打来,“你的戏服那天弄脏了,划破几道大口子。绣工还挺讲究的,刚拾掇好,到底要不要?”

“要!”远绸冲口而出。

楚宝嬛轻轻笑,“到时见。”

几曾失过手。她不信有人可以一而再地,推拒她的邀约。

不知不觉天黑透,他在没开灯的屋里闷着,坐立不安。

楚宝嬛给他一个难以拒绝的理由,借着这台阶,他顺势便下了,怎经得起这般的拉扯。

她那么高傲,肯这般迁就他,是从云端里飘下来的一段奇遇,旖旎而失真。

好歹要体面些,他打开行李箱,翻来找去,竟挑不出一身将就看得过的衣裳。

也罢,不过去拿回自己的东西吧,又不是约会,何必穷讲究。况他本来就穷,穿什么不是穿。

半惘半失的,在黑暗中耳热。

次日黄昏,天暗得特别早。白花花的闪电劈开乱云飞卷,降下滂沱暴雨。

一架黑色轿车停在马路转角的地方,把他从逼仄杂乱的弄堂深处接走。

司机只知开车,看不清面孔。那位孔小姐,永远及时地出现,又恰如其分地消失。

整间屋,似是空的,静得连呼吸都不闻。

落地窗面朝江流,潮湿雨雾被风吹来如同浪潮,长长白纱帘因风吹拂,层叠飘舞。

一层有泳池,池水像浅碧的玉盘,承接天河滚落的玉珠,砸得劈啪作响。

楚宝嬛立在那处观夜景。

宽松白衬衫,剪裁精致利落的长裤。头发没有任何精心打理过的痕迹,清爽柔绻地垂着,时而被风扬起。

似刚从油画中走出。

乍一瞬,远绸以为看见小九。哦不,她的头发没有小九那么长。

依旧赏心悦目,随意坐或站,便是教人挪不开眼风景。

她不用回头,便知是他在门口踟蹰。

“嗳,过来。”

拉了他一同来听这雨。

远绸便穿过房间,站在她身畔。

疏狂雨滴飞溅上面颊,凉丝丝,也不能缓解灼烫。这雨夜记忆仿佛深重回声,拓下光影气息从此不能忘记。

岭南时常落雨,远绸不晓得有什么好看,余光便只看她。

雨势愈大了。虽值盛夏,室内的冷气还是凉飕飕。

他朴素的灰恤衫,洇出深色水痕。忍不住劝止,“你刚出院还没好全,别尽顾着贪玩,淋了雨受凉。”

“可是我喜欢啊。你的皮肤不防水吗?再陪我看一会儿。”

有些刻意的坚持,俏皮又刺人。也不是真怼,不过希望他能再次制止,方显出关心。

谁知远绸竟默认了,只由她去。

许久她都不作声。双手撑在雕花石台上,只顾远眺满城灯火。手指沾湿了,杏仁指甲上描绘的朱鹮戏水图案,仿佛活过来一样灵动。大病初愈的素白里,夹杂这点古典艳色,百密一疏地撞进他心坎上。

远绸的一颗心,被撞了个七上八落,“我来取戏衣。” yIwMZCtEcw9WeLLzhfytVb1gCi989gYuk+XmEHqSkmpxfF+8YbdExXtND+LcLb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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