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基地在很偏远的郊区。
会不会骑马?吊过威亚没有?潜水能闭气多久?最高试过从多少米往下跳?武术学校毕业还是有相关经验?
哪处谋生都不易。远绸好歹有戏曲武生的功架,比上不足,比下还有点富余。
也算运气好,他谋得这份苦差事,但待遇比真正的“武替”差很远。
布景搭得很流水化,古装偶像剧里常见的那种。置身其中,分不清什么朝代,到处是粉得刺眼的假桃花,在寒风里永不凋谢。
“今天拍刑场戏,你演被斩首的乱党。”
场务扔下一件染“血”的群演戏服,不知多少人穿过,馊臭直钻鼻子。他险些没呕出来——嘴里被塞进假血包,堵得严实。
女主角又迟到了。这场戏没她拍不成,所有人跟着等。
等多久不知道,反正做一天结一天的账。
他们这种临时武行,跟群演区别不大,忙的时候一天蹿好几个片场,什么样的明星排场都见过。剧组是等级森严的地方,明星耍大牌太寻常,就连那种不占主演头衔,有带资背景的角色,都有各自彰显存在感的方式。有些甚至还是专业院校没毕业的学生,架子都大得很。眼睛只往上瞧,绝不朝下看,不如自己的都不算人。
一层一层压下来,越往下纯是受气包,受不住就滚,不爱干有的是人干。这就和传统戏班很不一样,以前师父老讲,龙套也很重要,哪怕扛旗站班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缺了虾兵蟹也演不来一台戏呀。
远绸在基地跑了两个多月龙套,发现全然不是这回事。
戏曲唱念做打,唱在最前。千斤口白四两重,很多名角儿上台前,有气无力蔫儿不拉的,一登台开嗓,不需要任何扩音设备,剧场最后一排都能把咬字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演员,台词功底过关的没几个。别说声情并茂,词儿都记不全,不打磕巴地背出来能要了命。那怎么办呢,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后期配音再补,口型对不上不要紧,脸够漂亮就行。
远绸看着这些人,在镜头前一脸深情款款地报数,心里很瞧不起,又忍不住涌起失落。
别看现在明星也常被嘲为“戏子”,跟他们从小坐科唱戏的比,那也是霄壤之别。光鲜精致似只只人偶,一开口全破功,闹没文化的笑话是家常便饭。
念白都拿不出手,也好配叫“戏子”?真登上戏台,准被打得头破血流轰下场。
师父有一根紫檀木戒尺上,代代传下来的,刻着四个字“戏大于天”。而他们这些正儿八经学戏的,到了现代戏里,连个正脸镜头都混不上。肚子里同样没几两墨水,报数字能日进斗金,他的艺分文不值。
各剧组混了这些日子,听来许多不知真假的传闻,突破他想象力的极限,令人面红耳赤。人家的“真功夫”,没用在台上。
炎炎烈日下蹲了快三个小时,正主儿还没动静。
剧组时间是拖不起的。场地、设备、所有人员的薪酬、食宿开销,每分每秒都是钱。
只得先拍别的。导演已经很不耐烦,指桑骂槐摔摔打打,也就没人再出声抱怨。
攘扰一阵,伊人千呼万唤始出来。
身前身后拥簇着一大堆人,遮阳伞和口罩墨镜遮挡得风雨不透,半片衣角都不能让人看了去。
女主角要先化妆,然后由导演亲自去给她讲戏,不然她根本搞不清接下来要拍的是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助理出来传话,又说是天太热了有点中暑,身体不适,要多酝酿一会儿情绪。不知要酝酿多长时候。
保姆车里待着,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怎会中暑?没法儿计较。
还是要等。
穿着臭烘烘的戏服,在太阳底下暴晒的滋味不好受。群演里起了一阵小小骚动,不屑地低嘲,“扎戏扎得脑壳昏!谁晓得一天蹿多少场,交际花也没这么忙,这钱真好赚!”
远绸听什么都新鲜,半懂不懂。戏曲行当里,也有扎戏的说法,指戏还没终场,观众就纷纷离席,戏演不下去了,可是触大霉头。
后来才闹明白,在剧组里不是这回事。有些明星人红片约多,哪有放着巨额片酬拒之门外的道理,个么只好同一档期拆稀碎,去演不同剧组的戏。
这种做法为行内深恶痛绝,所有进度都要为此重新调整。
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就是能活得任性些。
远绸很唏嘘,怀念起唱戏的好。
家乡是戏曲最后的热土,乡间祠堂,路边广场,街心小公园……随处可唱。人不红戏不红,好赖有口饭吃。跟名利场的残酷,不可同日而语。千军万马都奔着当大明星去,金字塔尖的位置就那么些,不红活着还不如死。他亲眼见过那些熬了多年没出头的小演员——只要没名没号,多大岁数都算小演员,被人像踹落水狗一样地欺负。
拖延到天黑,日戏改成夜戏。
“第八场三镜四次!”
终于开始了,众人吁一口气。
他认出她。
啊原来是她,姓楚的女明星。远绸趴在低低的麻堆里,只露出一双眼,有点小惊讶。
兰亭麓堂会,观赏亭里的楚宝嬛。坐在一个很微妙的位置,跟谁都不熟络,像隔着层无形的什么,跟其他人几乎没有交谈。很认真在“看戏”,认真得神游天外,其实大抵也没看进去——唱戏的心里有数。
听堂会的女客们,据说都很有来头,非富即贵。她置身其中,依然是显眼的。
跟唱戏的不同,角儿扮上了相,往龙口(登台亮相的地方)一站,开嗓,那股子气势才能施展开。但说真的,明星只有她。习惯活在聚光灯下的人,表情精雕细琢,仪态纹丝不苟,身上自散发出红气养成的星光。
后来就知道,类比台缘,天生有就有,没有装不成。
总之他记得她。
虽然这种遥远浮华的存在,非常失真,且根本与他无干。
在远绸的印象里,兰亭麓也无非是座巨大夸张的布景戏棚,古雅精奢不似人间,其中往来皆过客罢了。戏终人散各自去,满座衣冠无相忆。
何况那天,他被凭空污蔑为贼,莫名受一顿殴打羞辱,是不愿回忆的窝囊事。
但——真有种奇异的感觉。这远隔千里的异乡,他们竟“同台”了,至少出现在同一幕戏的镜头里。
再度重逢,境遇仍天差地别。她是独一无二的女主角,他却沦落到底,连台上一亩三分地都失去,是个泯然众人的小龙套。
今天拍古装戏,楚宝嬛的妆造很漂亮。是时下最流行的那种仙侠风格,白裳飘飘,黑色假发绾个最简单的髻,其余全披散垂肩。
远绸在半潮的泥地里趴了太久,后背痛痒难忍。前天拍雨戏,劣质的假雨里不晓得有什么脏东西,淋足好几个小时,害他后背的皮肤严重过敏,浮起大片红疹。
他演伏兵,没有冲锋指令,不能动也不能挠,说不出的煎熬。痒到极致不亚于酷刑,不得不用力掐自己大腿,拼命想些别的来分散注意力。
也不知哪里刮起的风潮,荧幕上的男女仙偶,一个比一个素。净色的宽袍大袖一穿,鼓风机吹起衣袂,就有别于凡夫俗子了。全披头散发,连首饰都没几件,好像如此才显得清雅脱俗。
其实中国传统的神仙,哪有那么素的。早年的影视和戏曲,神仙妆造都按古画原样复刻。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好不光华灿烂,才是个神仙的样子。
不过,楚宝嬛的造型依旧堪称惊艳,因为人好看,怎么增减都无损星辉。只要一亮相,人们会知道,那就是女主角。
白衣……多么像观音。他用力掐自己一把,试图甩开这无稽的闪念。
远绸嗅到火油气味不对时,火苗已经突然窜高三尺。
距离很远,还有篱笆和树影遮挡,他举着长矛扮演妖魔叛军的小卒,打来打去但没人会细看的活动背景板。
这场拍的是神魔乱斗,引天雷火烧山林的重头夜戏。为求效果真实,还在茅草屋顶泼了汽油,鼓风机一开,却把火星吹向女主的白纱披帛。
“卡!”导演突然叫停,“鼓风机调小点,头发又吹乱了!”
化妆师冲上去补妆的间隙,远绸看见屋檐滴落的汽油,在女主脚下的凹地汇成一片,屋檐下悬挂的明火玻璃灯笼,正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
毛草干燥,火势很难控制,必须争分夺秒。
空气温度骤然变高,隔那么远,都能感觉到皮肤被炙烤得发烫。
再度开拍时,仙女白纱遮面,正边念台词,边比划着花拳绣腿。她对面是套着绿布套的妖怪扮演者,对战正酣。“绿布演员”可以替换成任何化妆无法达成的形象,特效需要后期合成。
绣花鞋颤巍巍后退,正踩在汽油浸透的泥地上。
远绸眼尖,扔了长矛便直冲过去。武行头子愣住,反应过来在后边追着骂:“操!你他妈哪儿来的神经病!抢什么戏!”
他拽住女主手腕时,玻璃灯笼坠落在油泊里,轰然炸裂。
火舌卷着碎渣四处飞溅,远绸本能用身体去遮挡,拧一个平转旋子,先把人推出火海——这是师父教过的血溅式身法,本该在《长坂坡》里护着糜夫人突围,此刻却把女明星的披帛扯断在掌心。
“哎你撕人衣服干嘛!”
出事了,工作人员全往上围拢。不知谁发出刻薄的尖叫,比玻璃爆炸更刺耳。
远绸这才发现,薄薄的白纱大袖衫,被铁蒺藜道具勾破,一抹雪白肩头在浓烟中若隐若现。
消防灭火器的粉尘喷得到处都是,仙女摔在地上咳嗽不停。
助导的保温杯咣当砸在他后脑:“赤佬!揩油揩到剧组来了!”
玻璃碎片划破了额头,远绸抹一把流进眼睛的血,看着燃烧的茅草屋顶,正在特效组操控下精准坍塌——原来火势是可控的,只有他当了真。
场务破口大骂,“猥琐男,想出风头想疯了吧!知道你这一闹腾损失多少吗?斩了你那双咸猪手都赔不起!”
被毯子裹着的女演员在搀扶下踉跄站起,突然插话:“他也是好心,没故意扯衣服……火真的烧到我了。”
说着把松脱的发套摘下,黑色的假发燎着一大片,长度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二,手背也烫出一串水泡。
年轻陌生的一张脸,原来也是个替身。
她不是楚宝嬛。
武术指导大刘见状,气吁吁赶上前,“李哥,这小子是老张找的替身,没签过正式合同。”
于是满场怒火化作哄笑。
“想献殷勤也不先掂掂清楚状况,痴头怪脑!”
“算我多管闲事。”远绸也跟着笑。他是真觉得自己可笑,“用不着狗眼看人低,替身的命不是命?换谁我也会救。”
扒下烘臭的戏服扔在脚边,扭头就走。
助导是个暴脾气,“还有脸委屈啊!赶紧滚!”
“算了别吵了,赶紧补拍下一场吧。”装扮仍一丝不苟的正主露面,四周静下来。
楚宝嬛看一眼远绸,当然她没认出他来。怎么可能记得?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
下场戏拍男女主雷火劫后余生,谈情说爱。跟楚宝嬛演对手戏的是个流量小生,凑近前搭腔,“宝姐姐没那么多闲工夫,一晚上全耗在这上头。”
这小生唇红齿白,身材瘦小伶仃,戏鞋底子起码掂足两块砖那么厚。可巧,也姓丁,男团选秀出身的。地位没她高,明显是让她给新人抬轿的搭配。小生在上升期,跟很多有名有姓的女明星搭过戏,很识趣,难免要在前辈面前出乖卖好,半真半假地打情骂俏。
楚宝嬛对他有点厌恶,轻飘飘扔下句:“都准备一下,别再耽搁了。”径自旋身而去。
滚就滚吧,一份破零工哪里不是做。远绸不想多争辩什么,去收拾东西。
武术指导跟过来,塞给他一个红包利市,“搞出这种事,今天的钱肯定是没法儿结,这你拿着。行里规矩,当讨个吉利吧。”
“什么意思?”
远绸捏着薄薄的红包,是剧组里常见的那种。演完尸体,或者拍了个“遗像”挂墙上,诸如此类横祸不吉的戏份,都要给参演者发个小红包讨口彩,辟邪除晦气的。
见他不灵光,武指“啧”一声,“封口费。”
远绸疑惑这玩意儿不明不白,非追问到底:“封什么口?”
那边顿一顿,“烧伤那个是我妹,她让我谢谢你。”
口气颇有点同行的惺惺相惜。
又低声嘱咐:“钱呢是不多,心意得到。你再待下去,其实也没前途。以后不管看见什么,别提这档子事就行了。回头电话吧,我先忙。”
有人叫,武指拍拍他的肩,小跑回片场。
一通话云里雾里。远绸只道事已至此,有点进账总比分文没有强,正好把该续的房租交上。
当晚就有最新的娱乐新闻爆出,当红女星拍摄爆破镜头遇险,意外受伤云云。
远绸盯着那行字讶然。原来“封口”是这个意思。
拿替身受的伤来炒作敬业,片场外的“戏”做得足斤足两。视频经过巧妙加工,呈现她在烈焰中令人揪心的跌倒,慢镜头里,远绸扑救的动作也被剪进去长达四秒。然后是被跟她搭戏的小生抱上车,紧急送往医院……
这荒唐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大明星的命就比普通人金贵?
替楚宝嬛涉险被火燎的女孩子,连名字都不配被提及。
躺在出租屋狭窄的铁架床上,远绸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不断浮现师父常念叨的,“戏大于天,命如草芥。”
这句话,是旧年代间,戏曲行当浸透血泪的生存哲学,用肉身苦难对信仰的献祭。
靠口述流传下的故事,已无从考证,据说曾有一位民国伶人,为保戏班生存,在赴一场绝命堂会前,自知有去无回,在妆匣暗格留下绝笔:“我命轻如髯口绒。”
四更天对镜勒头,武生摔断腿也要完成“僵尸倒”,老生咯血也要唱足“导板回龙”,旋身抢背,搁三十年前,要跪碎三块砖才能学成……怀抱这种近乎自毁的执着,整个梨园行当仍被视作下九流。
他们唯有将这份信仰神圣化,才能予卑微的生命以尊严。
让戏大于天,救场如救火的义气,远绸自问做到了,结果不过如此。真正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命如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