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不许拿我的东西随便给人。”
乍见连翘从金银花架下走出来,远绸刹那慌张。转念想,有什么好慌的呢。自忖言行坦荡,还是犯嘀咕,她来了多久?
到底不愿让她看见,或许,因为没那么坦荡。从朝夕相处的某一天起,骗人容易,自欺却难。再说还有远拓——
“不过一个红薯吧。”他恢复脸色,“远拓又不是别人。”
那她的难堪由谁而起。连翘就这么咬着唇,鼓起腮帮,憋足一肚子气,说不出的委屈。
又不是小时候,越大越爱使小性儿。他拗不过,“行,我答应。”
“不许骗人。”
“我几时骗过你?不信拉倒。”
她煞有介事地伸出小指,要拉钩儿才作准。
远绸无奈,觉得女孩子真麻烦,动不动别扭上了,全是些鸡毛蒜皮。小九不这样,就是脾气倔,有时拧得没边儿,不要哄也不听劝。但她心大,过一阵自己想开,不会没完没了地计较。
怎么回事?念头不自觉地转到她身上,摁下去又浮起来,想不出所以然。
“不敢拉钩,那就是存着骗人的心,是吗?”
他有些惭愧,也被她的刁蛮摄住,跟着伸出手指,特别地认真。
一勾一拉,还有童谣呢:一百年,不许变。
都有点海誓山盟的意思了。
“说话要算数,以后再敢欺负我呀,决不饶你。”
口口声声“以后”,谁也不知道以后怎样。他们太年轻,一百年又太渺茫,是人生里想象不到的长度。草木无情也有荣枯,不变的是石头,一座桥,或一块碑。总之都是古老恒定的事物,才当得起永久。
她说他会欺负她骗她,怎么会有这种担忧?不过随她吧,远绸笃定自己的“以后”,不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群山环饶里,也不在数尺方圆的乡镇戏台上。山峦重叠无尽,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一样的,多沉闷。
年轻的心飞出老远,越过九霄云外,系住山的另一边。
“好了,赶紧去睡吧。”
只有两个人的约定,连翘很满意。和过往的日子一样,她的小脾气,总能得着回应。心高气傲的人,肯放下架子迁就,比言听计从更让心里舒坦。
艾香燃尽,月光染上青涩的苦味,幽幽四散。
连翘在阴影里悄然驻足,眼珠偷着一溜,他却没有回头,昂然地走了。
无梦到天明。春寒的薄冰化水,昼长夜渐短。睁眼再醒来,几茬芳华暗换。
小九顺利分了行,跟她同辈的学徒,都一一尘埃落定,学艺更专。
童子功加三年锤炼,从十岁起,她跟着师兄师姐们上台跑龙套,扮童子和娃娃生。身量还未长成,别有一种惟妙惟肖的清俊。日日耳濡目染,都是男儿郎的神态做派,刚柔相济,愈发往英爽大方的路子上走。
男扮女,女扮男,乾坤颠倒,雌雄莫辨,是戏曲行里物以稀为贵的艺术形式。
两位师父却纷纷反对。
冷贵甫态度尤为激烈,说甲班男徒弟本来就多,不缺她一个坤生,乾旦有凤立也够了。罗少廷难得跟他意见一致,想起扮龙女的小师弟,不胜唏嘘。
这年代女子和男人一样,也能台下听戏台上唱戏,乾旦坤生各归其位,坤生的路更窄,学出来的凤毛麟角。
小孩儿家心性未定,强给她掰拗,把自己当成个男人,长远看未必妥当。
戏里戏外是没法分太清的。他见过太多混淆镜花水月的悲剧,那些伶人戏外的人生,莫不情路坎坷,结局大多不怎么好。
跟大伙儿想的不一样,原以为小九十拿九稳要唱花旦,结果给归到花衫行里。萃乐堂甲班,唯一的花旦还是连翘。
花衫是青衣、花旦、刀马旦的集大成者,融和了青衣的沉静端庄,花旦活泼灵巧、刀马旦的武打功架。虞姬、昭君、崔莺莺,都属于花衫的范畴。
冷贵甫特别坚持,非把小九要过来不可。无论坤旦还是乾旦,花衫当之无愧是旦行的极致。虽然都由年轻的男女来演,它跟花旦其实是完全不同的行当,唱腔、念白、行头和仪态天差地别。
花旦的表演活泼热烈、天真烂漫,念白也清亮爽朗,在台上蹦蹦跳跳,几乎不唱;青衣则淡妆素抹,注重唱腔和做工;刀马旦较重身段,要能唱、能念、能做、能打的。
随着戏曲行当落没,人们不再着意区分。
看戏的无所谓,学戏的可不能混淆。都说花旦易有,花衫难得,十年能出一个就不错。换言之,花衫能唱青衣也能唱花旦,反过来就不行。
冷师父在戏校任教快二十年,江河日下到如今,招生也招不满。别说大红大紫,连个稍能撑住场面的旦角头牌都拉拔出不来。
名师没高徒,多少意难平。青黄不接的局面,让他充满强烈的挫败和不甘。
光阴太残酷,他一天比一天苍老。皮肤松弛枯褶,挂不住斑斓粉妆,兰花手翘得再标志,也不像那么回事了。后继无人,谁还记得当初红透八桂的四大名旦冷贵甫。
学徒里不是没有过好苗子。奈何行当不景气,土壤贫瘠,再美的花难免凋零。听戏的人少,唱戏的也不赚钱。
走下舞台,花旦的出路比其他行当更广阔。走穴接商演,大唱大跳给晚会做热闹的陪衬,机遇再好一点,能进电视台做主持,或在连续剧里演个漂亮无脑的小角色,哪样不比唱咿呀老掉牙的戏强。
学花衫很苦,年头也长。尤其刀马做工,免不了磕碰摔打,跟花团锦簇天生隔着一层,要熬得住寂寞。像戏里飞升月宫的嫦娥,执着于灵药,注定碧海青天夜夜心。
分行是伶人戏命的分水岭。
冷贵甫把小九叫到跟前,问她,你愿不愿唱花衫?
话音平平,是个询问的意思,却不无忐忑,怕遭拒绝。若没这志向,强扭的瓜不甜。
她还那么年轻,好嗓好身段,脸容又生得美,假以时日,唱花旦也能挑动大梁。女孩子向往华丽妆扮,在台上千娇百媚,吸引艳羡的目光,是人之常情。
要她往花衫的路子上走,是舍易求难。
小九歪头想了想,说,师父教我唱什么,我就唱什么。
生也好,旦也罢,包括被舅舅送进戏校学戏,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顺水行舟,没有特别的执着。
冷贵甫松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他记得叶观音刚来戏校时的模样,穿不合身的新衣裳,鞋却破个大洞,到处捉襟见肘。被他一竹板从水缸后头砸出来,不哭不闹腾,才七岁的女娃,已经很沉得住气。
瘦干巴的小土泥鳅,谁想到能出落成今天模样,是女大十八变,也是他苦心孤诣一点点雕琢成的。
练功房里人还没散,都在为今晚的大戏彩排。
无旦不成戏。冷贵甫收回神,“你俩,来段二簧,唱‘佛楼’。”
彩调流派又分桂北、桂中和桂西南,萃乐堂唱北戏居多,剧目更丰富,以文戏为主。佛楼定情是文戏里的“诗对戏”,讲唐寅戏秋香的故事。
远拓煞有介事地调弄起胡琴,一弓连拉五个音,有模有样。行里有句话:千日胡琴百日箫,年箫、月品、万世弦。
弦乐难学难精,艺无止境。他的心思不在戏上,拉琴却有天分。渐渐退到舞台边角,很是怡然自乐。荒天饿不死瞎家雀,也算柳暗花明,师父们睁只眼闭只眼,不再干涉他去找李伯偷艺。
乐声起,小九站直了,把衣襟拽利索,目光落在窗外的流云上,凝神片刻,开始拈云手,回眸亮台,咿咿呀呀开腔:“奴非比柳絮随风舞,我也不是轻薄桃花逐水流。我非淑女非窈窕,今生誓不咏‘关鸠’……”
远绸给她对戏,演那风流才子唐伯虎。自恃堂堂一榜占头筹,可她百般地瞧不上,就是不肯要他:“奴好比当空皓魄凭君照,又好比镜中花巧手也难折。”
嗓音稍显稚嫩,想唱出根深叶茂,还不够火候。但冷贵甫从中捕捉到一种抽象的意韵,当初让她学花衫是没错的。甭管演什么角色,她会让人觉得,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唱腔和身段都可以练,不把角色简单地理解成一种性别,纯粹到接近虚无,才是花衫的神髓所在。
小九有水做的骨肉,抽刀不断,甚至她不在乎自己美不美。
远绸和她搭戏,总是莫名紧张,束手束脚放不开。
伯虎戏秋香,不顾名声不顾体面,指天誓日的热烈追求,“倘然你今朝不还我三生愿,我是唯拼一死赴冥幽。”
连死也不惧,佳人依旧芳心如铁。
他的视线不敢落在她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停在稍远的虚空之处,不可思议的悸动。
一个梁上燕,一个水中鸥,诉尽炽热衷肠,她依不依?何必三笑把情留。
“怎么老分神?不像才子,倒像个贼!”冷师父越看越不像,脸色很不高兴。
草草收场,再上另一段,连翘睨着师父替他兜托,“这戏他不熟,一年也排不上几回戏单。‘赠珠’才是咱们拿手的招牌,坍不了台。”
这些年演过多少场?当师父的心里有数,小戏少说上千,大戏也有八百。调子班学徒二十来人,出挑的拢共只得他们四个。
眼珠子似的呵护着,好容易才调教出来。直到连拿下两届戏剧展演的“桂花金奖”,才正经露头角。连翘、叶观音、远绸和凤立,并称“风雨潮四秀”。
远拓就不提了,白费一副好皮囊,志不在此。骆小伍有心气儿,可惜没那么幸运,祖师爷不赏饭。
学戏的年纪一到,换嗓是道鬼门关,过得去过不去,非过不可。変声期长则数年短则数月,过渡不好,嗓子就废了。
小伍勤奋,倒呛后练功过度,难免影响嗓子。沤热三伏天,练功汗流浃背,不过跳进河里洗个冷水澡吧。头天晚上还好端端的,一觉醒来嗓子已经沙成破锣。
许是命该如此,再没缓过来。末了分到彩调的“烂丑”行,扮花脸,演些不务正业之辈,以扭矮桩步为主,念白不多。丑角喜怒无常,言行滑稽,重做工,小伍失落地想,怎么也比龙套强吧。好过连戏也没得唱,难道去搬道具做灯光?
罗师父这么跟他讲,你以为丑角容易呀?在彩调戏里,许多矛盾都是丑角挑起来的,哪个班子都缺不了丑角,它是彩调的“灵魂”。
各有定分,哪一行都有残酷的规则,强求不得。
剩这几个宝贝疙瘩,不敢再有闪失,万般小心着,终于有惊无险地脱胎换骨。凤立最顺遂,三个多月就倒完嗓,远绸足足用了一年多。
唯有跟连翘对戏,他才最游刃有余,放松自然。自幼搭伴儿,她演花蝴蝶,他演大锦鲤,她演水母娘娘,他就演太守的公子时廷芳。
冷贵甫冷眼相看,嘴上不肯夸。琢磨这小子天生一股骄气,宠他反倒害了他,不识世恶道险。
琴台镇最东,荣华茶楼,是“萃乐彩调剧艺术团”的熟台盘,也是戏班重要的收入来源。跟老板签下长约,雷打不动每周五场,多演夜戏。
初冬的月亮冻黄,红纱灯笼倒映在粉溪上,绸缎般逐波流淌。
粉溪是遇龙河的支流,傍着青山连绵,拐好几道弯,从临溪的茶楼前绕过。岭南山多路险,村居散落。以前的江湖戏班,在各地村寨间游走巡演,赶节日赴庙会,常要翻山越岭奔波。后来较大的村镇都修了码头,搭船走水路就方便得多。
戏班子吃住不离船,用溪水洗去油彩铅华。天长日久,水面常年浮着一层厚厚的脂粉腻子,因此叫粉溪。
入得夜来,灯火隐约。艺人们笑闹嬉戏,兴起吊几回嗓,或低吟浅唱,伴着弦索悠悠飘过,撩得人襟怀摇荡。镇上的人,把戏班的船队叫花船,很有几分轻薄戏谑的意味。
罗少廷年轻的时候,一年到头大半辰光,都在花船上度过。
白天在台上,扮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深夜卸去浓妆,便蜷伏进船舱深处,在颠簸动荡中入梦。沿途的春花秋月无心赏,想的是如何度过现世艰难。
在一个码头唱完了戏,连夜上船赶往另一个码头。船是流动的旅馆,也是伶人漂泊在尘世的家,流连过两岸人间烟火,若即若离。
调子班走码头,流传两句口诀,“菜花黄,唱戏像霸王”和“七死八活、金九银十”。
除夕吃过年夜饭,就登船出发。次日清晨——也就是大年初一,在最近的码头开始首场演出,锣鼓铿锵闹新春,一直唱到田里油菜花开。
黄花遍地时,小麦还未收割,也没到插秧的季候,唱戏的天时地利最红火,气势一如西楚霸王;后半年七月里,农事正忙,下乡唱戏是“死”路一条;八月过中秋,遍野桂子飘香,农事已毕,戏就有了“活”路;九月、十月庆丰收,唱戏准有赚头,“金九”月,“银十”月,生意最兴隆。
十一月天见凉,万物冬藏,戏班也要倦鸟知返,坐船回镇上。不管唱到多远的地方,最后一定要泊在琴台镇的荣华楼,演几台酬神谢佛的戏,腊月底就封箱了。
木浆搅碎明月影,银粼浮光。一艘不起眼的乌舢船,漫过温柔水乡,慢悠悠往码头荡去。
如今的粉溪没有脂粉横流,清波澄澈,映两岸灯火斜红。
“这茶楼有什么讲究?”
船夫在船头撑杆,暗槅子木窗半开半掩,垂下青布帘,遮得云山雾罩。忽而轻轻掀起一角,客人在里面低声交谈,听嗓音是年轻的男子。
岭南的冬天阴冷潮湿,淡季没什么游客,胜在人少清净。
船舱很狭小,烧起茶炉。枣核炭红彤彤,烤橘子和秋板栗,腾起暖馥的甜热气。茶汤刚沸滚,泌入瓷盅,桂花香气很淡,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执壶的青年娓娓解释:“听说以前是座庙,叫什么……‘五爷’庙来着。后来破四旧给拆了,旧址还在,才盖起这座荣华楼。”
五爷庙有年头了,殿里供奉的五爷,是广济龙王文殊菩萨,东海龙王第五子圣衍。
佛经有载,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为救度众生,发下十二大宏愿,其中第二愿便是“常居南海愿”。
那时南海瘟疫虐行,民不聊生。龙五爷广有财智,感知菩萨有此宏愿,主动叩拜观世音座前,愿化为鳌龙,驮观世音横越万里波涛,为菩萨救世护法。瘟魔驱除后,百姓依旧穷困。于是五爷再发愿,保此地百姓富足,财源广聚。
传说龙五爷最爱听戏,若请来戏班诚心祈愿,有求必应,应之必灵。荣华楼的戏台,从来没空过,还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戏班,压根儿轮不上给五爷唱戏。
傅山海凝神听着,顿觉亲切。他从小听自己的母亲吊嗓,兴致好时也扮上唱几段。一代粤剧名旦钟年年,演的妙善观音,名动海内外。最红的时候唱出国门,在美国、加拿大、新加坡、新西兰都办过巡演,国际交流演出频繁,一度远至冰岛、波黑及塞浦路斯……可惜嫁人生子后,发生太多事,精神也受了不小的打击,几乎不再上台。
“荣华楼今晚有夜戏,年底最后一场。附近都是明清建筑,你应该感兴趣……反正有时间,去看看?”青年怂恿着。
“你安排吧。”
浆声脆泠泠,傅山海垂下眼眸,手握青胎白瓷杯,专注地看——其实他并不喜欢喝花茶,鼻端若有若无的花香,让他想起那晚凤凰岭的大雨。
此趟行程原不在计划之内,没跟傅老爷子同行。人生地不熟,惹上麻烦难免吃亏。身边带的人不多,司机以为遇上劫道的,动家伙打起来。
岭南八桂,偏远封闭,跟山外是两个世界。当地少民聚居,性情生猛彪悍,言语又不通。
正闹得没开交,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挺身替他们解了围,“人家眼睛不方便,让他们走吧,别欺负人。”
他被凶蛮地推搡,滑倒在泥泞里,眼睛上还蒙着药纱,只能看见朦胧的影子在面前晃。冰凉的发丝扫过面庞,隐约嗅到一缕桂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