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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愁海无边

远绸再想不到,会这样见到她。

楼廊的感应灯泡早坏掉,滋滋乱闪,连飞蛾子都瞧不上。

昏黄暗昧里,冒出团孑孓的影子。是个背影,面朝窗外一动不动,不知在看什么。

连翘认得出他的脚步声。

听见细微动静,马上回过头来。

忽明忽暗,故人面。

远绸无限惊疑,以为自己眼发花。甩甩头,再看,是连翘没错。

她来了。不顾一切地,不打招呼不商量,把结果怼到面前。

“远绸!”

扑上前将他抱住。

茫茫人海,踏破铁鞋,只为这刻的重逢。沿路受的颠簸苦楚都不想提,又悲又喜,不争气的泪珠滚出。连翘但觉非常安心,找到他就什么都不怕了,把脸在胸前揉擦。

她是他唯一的旦角,他是她唯一的武生,从小就是这样的,以后也不会变。

可远绸想的却是,如果不是真的就好了。

她什么要来?根本没有准备她会来,全在他意料之外,这算怎么回事呢,远拓怎么想?远拓……

他五内翻腾,无措地,喃喃:“大师姐?”

开口就让连翘的欢欣结成冰块。夜风一吹,扒在脸上的泪痕都是凉的。

“你怎么跑来了,出什么事了?”

“没……没出什么事。”连翘哽一下,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头都不敢抬。

迢迢奔赴一场,不过为着自己的心,那些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日夜熬灼着,太磨人。

“我很记挂你,想来看看。”

长大了,仿佛套上许多无形枷锁,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想说什么就说,由着性子嬉笑怒骂。往日的伶俐口角,丢到爪哇国找不回。

楼梯来往的人变多了,进出都要侧身相让,难免好奇,盯着他俩打量。

这是个人多口杂的地方。远绸脸上挂不住,只好匆匆催她进去。

手忙脚乱打开门,扑面一股潮味。

房间逼仄低矮,东凹西凸,像顽童随手丢的积木,搭成古怪形状。

家具不多,年头比他俩岁数加起来都大,全堆积在一起,挤压出扭曲的空隙。老橱柜底下垫半副扑克牌,摇摇欲坠。简易餐桌折叠塞进柜子缝,用的时候再取出来打开。沙发倒是有的,破了老大个洞,只剩半边能凑合用。

屋中间放了她的行李,人都站不下。角落有架木梯子,细窄危陡,原来顶上还有放杂物的隔层。远绸费了大劲,才把拉杆箱塞进去。

想给她倒杯水,翻半天连个干净杯子都找不出,一次性餐盒在垃圾桶里腐烂,用过的碗盘全摞在板凳上。只有底楼带公共水房,三户人家合用一个马桶间,一抬头,电线乱得像蜘蛛网。

他们困在缠乱的网中间,各自心潮起伏。

如何安顿她?

远绸心情恶劣,苦楚自家知,又有些被拆穿的羞恼。他其实自身难保,一日比一日潦倒,根本不是信中所写的那样。而且,连从前都不如。

只觉凭空多添一桩负担,更没好脸色。

连翘更没想到,他处境潦倒至此,看在眼里只有心疼,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他惊觉那一双雪白的手腕空荡荡,镯子不见了。

“你先别忙了,坐下来喝口水。”

旧烧水壶扑棱棱,发出单调响动,填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不至于太尴尬。

开水倒入斑驳搪瓷杯,连翘捧在手里,滚烫的,没法下嘴。

万事万物不合时宜。远绸没明说,她隐约也察觉了,来得不是时候。

愈发自责,怨自己太冲动,此前的踌躇满志,像个笑话。

然而心底还是摁不灭一丝盼望,把少年往事翻覆地拨数,笃信他对她是有情意的,绝不会抛下不管。只要他肯安顿她,日子难点没什么,她熬得起。

不等他问,鼓起勇气一股脑地说白:“舞团我待不下去,天生也不是那块料子。早就想来找你——”

远绸打断她,“你这么跑出来,远拓多担心。”

语气梆硬,连同他整个人都是硬的。但凡开了口,连同心也一道变硬,“我这里环境你也看见了,实在照应不开。大老远的,好歹来一趟,玩几天就回去吧。”

“我不回。”

“那远拓他——”

“他知道!”

连翘把泪憋回眼眶里打转,只不肯落下。不能再哭了,倒像只会哭似的。见面没几分钟,句句不离远拓,就这么自作主张把她强塞过去,都不问过她。

沉默半晌,他抬手掌揉一揉眼,样子很疲惫,“师父他老人还好吗?”

“老样子,有冷师父照应。”稍顿,“李伯伯走了,没受什么罪。”

远绸垂首听着。

知道他放心不下兄弟,又把远拓的近况提及:“他拜了鼓月寨的刘师父,跟着学芦笙,挺红火的,十里八乡都喜欢。”终究忍不住:“真念着他,怎么连电话都不肯打?”

当然没有回答。

未几,他也有忍不住要提及的:“你不在舞团,剩小九一个孤零零……她还好吗?”

连翘眼神复杂地看他,动了动唇,缓缓地反问:“她怎么会一个人?她是叶观音。”

他就没话了。

直到那杯水凉掉。

“不早了,先休息吧,有什么明天再说。”

她是铁了心,一时半会儿劝不动,远绸咬紧牙关,实在也不忍再逼。

起身收拾,把铺盖摊到沙发上,床就让给她。

满屋只得一张床,比戏校的上下铺还窄——竟是藏在衣柜里的。人钻进去,再把柜门一合拢,跟棺材盖了板儿差不多。

连翘关在里面,环顾这落魄的蜗居。跟宿舍一样,洗旧的蓝布床单,硬荞麦枕头。木板壁上还挂了个相片框,是他们几个在荣华楼前,最后的一张合影。都穿戏衣,带着妆。演过那场赠珠后,再也没机会同台了。

把脸埋入枕巾,满腹委屈。上面还沾染他的气息,只有这点熟悉的安慰,聊胜于无地哄着她。

倾听外面的动静,远绸辗转反侧,后半夜才消停。

太累了,一觉睡得特别沉。次日醒来,他已出门去。

餐桌放了份打包好的食物。纸条写:“凉了就用电炉热一下,记得吃饭,不要到处乱跑,有事打我电话。”

最末留有一串陌生数字,她赶忙拿手机记下。

打开餐盒,是凉透了的小笼生煎,油条和一碗豆浆。

找点事情做,时间就没那么难熬。先把那一大堆碗筷洗掉,然后是堆在沙发靠背上的脏衣服,灰扑扑的窗帘。地板发霉,还有返潮长的白毛,用消毒水擦了好几遍才把厚腻的污垢勉强弄掉。

目之所及一团糟,越干越有。远绸以前是很爱干净的,自幼在戏班养成好习惯,东西用过必定放回原地,摆放整齐。但生活的困窘,会消磨掉一个人原本的脾性,无知无觉,就是沉堕的开始。

衣裳洗出来了,往哪儿晾呢?连翘四处张望,发现竹竿要戳到对过的窗门,水就滴滴答答往弄堂路面落。

忙到傍晚,才顾得坐坐歇口气。

静下来便发觉,仿佛置身在快散场的戏园子。身边分明没有人,但处处都是人。

亭子间是螺狮壳里做道场,阁楼板一压就吱嘎响。

下班买汰烧的辰光,住户陆续都回家转。公共厨房灶头有限,得轮着用,油爆声滋儿哇。有人要熬药,有人要炖汤,都费时费火的,占久了旁人自然抱怨。

“隔壁阿姐侬让让!”

上下排水管总是堵,污水反流,溢得到处都是,往地上垫砖头才能过。

谁家小囡躲懒不做功课,吃了排头扯嗓子哭。有人拿收音机听股票消息,跟动画片夸张的配音打得难舍难分。

所有动静此起彼伏,交织成烟火人间。喧嚣着,热气腾腾。

但里面,没有她熟悉的脚步。

天又黑透了。

他不想面对连翘,又无处可去。

商场永远灯火通明,广告牌里的表情那样丰富,美丽得雌雄莫辨的男女,声与光永不停歇。世间的华美富贵,仿佛触手可及。

但一切都与他无关。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远绸脑子里总来回翻滚这句话,魔咒似的,不愿细想偏又甩脱不开。

异乡异地漂泊,处处无家,斩断往事羁绊,真的足以成就新梦么?他开始怀疑,自己蠢蠢欲动的满腔热望,不过是种妄想。

挤地铁挤到肋骨痛,空气污染令他咳嗽。

想那周公瑾,智勇双全、英勇无畏,天纵的英才难免骄傲自满,终大败于赤壁……那不过是戏。

年少轻狂时短暂的风光,在大都会什么也算不上。难道他没红过么?现实扇出狠狠的巴掌,处处碰壁,消磨掉斗志昂扬。

离开戏校和罗师父的庇护,他不再是台缘最好的戏曲文武生,离开怀让舞集,舞行里从此没有这号人,新秀多的是。至今还记得沙特的国际演出,盛赞如云,鲜花与掌声环绕,从未有过如此密集的关注和采访……难道那就是他的巅峰时刻?从此每况愈下,泥沙渐沉,沉进暗无天日的深潭里去。

如今才懂师父的话,上台难,下场更难。

实在不甘心就此坍了。

记起卦签里那句,积年沙里去淘金,失去才知枉费心……莫非真应在己身。

种种窘迫屈辱的画面,不停在脑海中梭织,搅得他头痛欲裂。

从老仓库搬出来没多久,已经接连三次被赶出房门。

安身立命,谋职是当务之急。

从招聘启示里逐行逐字地抠,比当年从媒体报道上寻找自己的名字还细心。

换干净衣裳去面试,从早跑到晚,洗得发白的练功鞋沾满灰。

相貌身材都登样,去西餐厅应聘侍应生,他只想先解决住所。没想到餐食自理只包住宿,也需懂得用英文为外籍客人点单。做销售要懂上海话,没有学历,高楼大厦里坐办公室的工作轮不着他。字练得好有什么用,现在都用电脑,且连字也认得不算多,熟悉的词句全从戏文里来。

家庭教师、开车代驾……都不是他所能为。

二房东叼着烟,把押金条拍在门上,震落锈与灰簌簌。

“唱戏的骨头轻,半夜吊嗓子害整栋楼投诉,当我这里是KTV啊!月底再不交租,你那些破烂我可要抵给收旧货的!”

何尝是他眼高手低?哪怕不登台,能学以致用也是好的。少儿培训机构的面试间,冷气开得太足。远绸刚演示完踢枪花,人事经理皱紧眉头划拉平板:“家长想要的是幼儿京剧启蒙,但您这地方戏……”拿眼角一瞥他线头崩散的裤脚,“不好意思韦先生,我们品牌调性是高端国际教育。”

只得讪讪而退。

身后传来低声议论:

“地方戏太土了吧。穷乡僻壤的东西,哪来什么艺术性,雅么不够雅,又不比京戏大气。”

“就是,这种老古董哪还有人看。”

被拒绝的理由大同小异,至少需要省级以上专业戏曲学院科班教育文凭。就连私立兴趣班老师,也要国家二级演员资质。

还没走出大厦,暴雨突至,保洁阿姨用拖把驱赶躲雨的人:“当心点好伐,弄脏地面要扣钞票。”

他慌张走避,撞到奢侈品门店橱窗,刺绣高定西装的标签在雨中闪亮,小数点后好长一串,是令他匪夷所思的天价——仅仅一套衣裳。

保安谨慎地打量过来,玻璃反光里,照见他的寒酸。

商场中庭的AR投影是新鲜玩意儿,“传统艺术沉浸式体验区”。远绸闻所未闻,戏还能这么唱?也不是真唱。星空穹顶上的全息戏台,循环播放昆曲《牡丹亭》。电子代码生成动作,水袖可以不知疲倦地挥动,甚至能替换成任何人的面孔。

不需要十年坐科,不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更不用挨打受骂,心惊胆战熬倒呛。谁都可以玩票,生成一堆似模似样的漂亮照片,扮一场假凤虚凰。

什么假,什么真,看不出是假的那就是真。

穿汉服的小姑娘挤在屏幕前合影,笑声像摔碎的瓷碗。

虚拟的雨幕落下后,古老的唱腔冉退了。电子音浪旧曲新唱:“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戏曲的吉光片羽,不过是妆点流行歌曲的前奏,调子改得荒腔走板,但更容易让年轻人喜欢。

他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只觉自己是个时代所遗弃的人。被这轰隆疾驰向前的岁月,催老了心肠。

找点零工混口饭,今儿有明儿没的,都干不长。

分拣快递件,原来比坐科还苦。十几个小时,腰就没直起来过,肌肉像被一缕缕撕开,浑身又僵又疼。他这种连吃饭都习惯扎马步的硬骨头,一样扛不住。

手掌先是磨脱皮,用纱布缠裹着。干涸的血痂跟皮肤粘黏,撕下来钻心地疼。然后起茧子,跟练刀枪棍棒时磨出的茧不同,更糙更丑。工友打趣他,日子一久就习惯啦,又不是小姑娘,要那么漂亮的手作甚?重力气下多了,骨节会变得粗大凸出。

远绸的心惶惶。在灯泡下伸出双手反复端详,充血肿胀的缘故么?好像真的变粗了点。

手是戏的魂。哪有公子的手,从水袖探出来是这穷酸苦工的模样?多少个日夜捏手决才练成的形,毁了这双手,怎么对得起师父,对得起十几年的艺。

也就没敢再去。

险要山穷水尽的当儿,发现一条急招信息:“古装剧组急需武行替身,日结XX元”。他摸着锁骨处未愈的淤青——那是上周搬货时,箱子砸在身上留的纪念。

武行?远绸倒是听说过的。替那些金贵不能受磕碰的明星,完成危险动作,说白了就是不露脸地挨打。

要不就去碰碰运气吧。做生不如做熟,他实在也没更好的选择。 D8AZ6ELId5U01IuDRl97owt9A0r42uSlO2eEMBSNKysR2Wz0Cx8A/bU8FojOHa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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