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堂坡会,是秋收前最盛大的庆典。
鼓月寨、老君寨、双江寨……周边村寨的芦笙队伍全出动了,千余人浩浩荡荡,沿着公路、河堤进行游演。
男男女女,穿着崭新的节日盛装,盘扣斜襟,手工刺绣浓艳斑斓。繁复的银饰挂满全身,簪戴彩色绒球和鲜花,在阳光下熠熠灿白,汇成波澜起伏的银河。
跳芦笙、唱古歌、斗牛……欢庆丰收的活动将持续一整天,吸引众多乡民和游客。
连翘也和女孩子们一起,换上全套银冠和项圈,手提竹筒油灯,融入喧嚣欢腾的人群。
队伍如潮水般涌入芦笙坪,在各自神圣的芦笙柱下,祭祀踩堂。
刘师父年纪大了,扛不动比人还高的竹芦笙,这次便让远拓一马当先在最前。
芦笙有3000多年历史,在唐代称“瓢笙”,用于宫廷礼乐。西南是芦笙之乡,这种古老的乐器,融词、曲、舞为一体,六管六音、六管七音、八管八音……以苦竹、桦槁树皮杉木和铜片制成,种类繁多,形态殊异。最大的地筒芦笙,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演奏。
然而就像地方戏曲所面临的困境一样,芦笙的制作技艺,历来都由师傅亲手教授,没有文字资料留存,且技艺考究,传承非常困难。能熟练制作芦笙的艺人,已经越来越少。
自古以来,芦笙吹奏,都要“吹且歌”,舞之蹈之。
隔着人潮汹涌看去,还数远拓最登样。科班出身的功架没白练,往那一站,气势自与众不同,起手投足都在腔调上。
芦笙手们围成一个圆,使出全身力气吹响芦笙,身体随节奏左右摇摆。大地都震颤了,笙声响彻云霄,银饰盛装的姑娘们,便应声跳起踩堂舞。
手则翔矣,足则扬矣。待篝火燃起,就开始“比响”。
或雄浑深沉,或明快婉转,此起彼伏,公里外都能听得清楚。
远拓所持的特大芦笙,插青竹枝,系红绸带,好不威风。笙声奏起,可穿金裂石。
歌起了,也是他领头开嗓——
“山叠山喂 水环水
侬喂——
铜鼓震醒红棉蕊咧
银铃摇落星子坠
竹楼檐角挑新月
侬喂——
百灵衔来彩云被咧
鲤鱼摆尾渡清辉……”
唱山唱水,唱越过山岭,唱穿行谷坡,也唱那座风雨桥。
“啊依——
廊上彩鱼游云天
廊底鸳鸯水纹叠
生同廊柱共梁木
死作檐角比翼燕
……”
人群里声声叫好。
年轻的情人们执手相望,感动于天地共彻的鸣响,仿佛见证。
远拓唱着唱着,视线穿过攒动人头,锁定一个孑孓提灯的身影,歌喉更扯动柔肠。
世上哪有勉强的海誓山盟呢?此时此刻,她心里念着的,必不是他。
盛会散场了。
远拓不负众望,带队拔得头筹。
刘师父深感欣慰,自己没挑错人。队里的兄弟纷纷围上来道贺,吆喝着号子,把他高高抛起又接住。
从那年元宵的戏台摔下来以后,好久,好久,没有过这样热烈的彩声。
有谁知,台下的他,永远一败涂地。
半空洒落微雨,篝火仍灼灼不灭,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四溅。载歌载舞的人群,带着疲惫和满足,三两结伴而归。
沸滚的声浪褪远,迷梦也该请醒。
连翘伴着他一道走夜路回去。
幽静的山路,星沉月淡。路上遇见一家三口,妇人缠蓝布头巾,胸前的织布围兜里裹着个婴孩,一针一线绣的壮锦饰片,图案是童子抱鲤鱼。雨要大不小,夹着秋风带点寒,男人撑起伞,全罩在母子俩头上。
孩子睡得沉,听不见父母在喁喁地笑骂。男人非要脱了外裳给她披上,妇人就嗔他,“抱起娃儿都累出汗,哪个要你的衣裳?不如屋头多刷几个碗。去去,把伞挪过去点,莫要搞感冒了还要我伺候!”
语气颇不耐烦,含笑的脸容却舒展。她男人嘴上不服软,“婆娘吃枪药喽,看把娃娃吵醒又要哭!”
硬把衣裳给她披上,伞倾得更斜。两人搂着肩,走远了。
四周更寂静。
瞧在眼里,都是身边最普通不过的,凡俗的幸福。柴米油盐,嘘寒问暖。生个孩子拉扯着,一转眼便长大,人也不知不觉苍老。不想那么多爱啊恨的,一生很快过去。
连翘想,她若肯留下,跟了远拓,也就是过这样的日子吧。结婚生子,经历庸常琐碎的甘与苦,风雨来了,能互相看顾着。说不上来好与不好,但总归不是心中所要。
远拓有点欷歔,一径地沉默。
老屋就在石阶尽头,窗口亮一星微弱的灯,仿佛有人等着似的,其实空荡荡。
李伯走了,连翘也要走。小伍、凤立、远绸……小九一飞冲天,是迟早的事。都走了,独剩他一个。
也想好好地成个家,但图能把妻儿护在臂膀下,安稳一世,如同世间无数平凡的夫妻。台上风光,从来不是远拓真正所执,泯然众人又怎样?他不曾被虚妄的光环笼罩过,也就不受它迷惑,不被它折磨。
都说人生如戏,但毕竟不是戏,无法重开场。
如今拉扯到曲终人将散,竹篮打水空谋划,只好成全她。
自己呢,该从下场的门退下。
屋里很冷清,李伯原先住的小隔间,用来放各式芦笙。有些还是半成品,大小长短各异,都是他挑最好的毛竹做的。
远拓从抽屉里取出信封壳子,叮嘱,“要是找不到,就回来。”
摩挲太多次,字都褪淡好些。连翘的眼泪吧嗒落在上面,浸开一团,更模糊。
他笑:“我没什么大本事,只盼你好。真的,要是不嫌弃,回来总归能有个屋落脚,有口饭吃。”生怕她难为,忙补一句,“同门十几二十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不用分彼此。”
全然无关七情六欲,不沾非分之想。他一退再退,让她回到大师姐的位置。
名分已定,那股天生的豁达劲儿,也就又回到身上。
取出另一只信封,嬉皮笑脸塞进她手中。比当初给远绸备下的那份薄些,因他还来不及存下太多。
“带着吧,在外头别委屈了自己。反正我这辈子也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用不上的。”
“我自己也有,不能再要你的钱。”连翘泪落如雨。
“谁家出远门嫌钱多。”他烦道:“快拿上别磨蹭,当借你的,回来再还我呗——又不是不回来了。”真像个送妹子远行的兄长,殷殷交待,万千个不放心但不得不挥手告别。
一模一样的话,他也曾对远绸说过。
她实在拿不住,烫手。
凄然道:“不行的……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我……”
“你答应了我去看踩堂坡会,我给你凑点路费,你看,是不是很公平?谁都不亏了。”
真的,没有比远拓更亲的亲人了。从小到大,他永远迁就她,巴心巴肺对她好。
她为他做了什么?把他的一颗心踩进泥巴里跺烂。
连翘泣不成声,只觉自己忘恩负义。
“啧,哭起来没完了,就这点出息,怎么出去闯荡江湖?”
“远拓,是我对不起你。”
突然扑向他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腰,抱紧。
“让我抱你一下吧,就一下。”
认认真真的,完完全全的。她也给不出更多了。
远拓目瞪口呆,仿佛变成一座化石,愣住。
头一遭,她在他满怀之中。
已经很好。他很知足。
属于他们的戏,就此圆满了。再红的角儿,总有该卸妆的时辰。于台上挥洒舞罢,冷清也好,热闹也好,有没有彩声,人人都要得一个下场的。
这就是自己的下场么?
远拓想着,好在,仍有郑重的谢幕。
然后便好独坐在空观众席上,安静目送。
她和远绸的戏,尚未真正开场呢。水母娘娘和太守公子,或许能有另一种结局,也未可知。
念及此,他甚至坦诚地叮咛,“见到远绸,告诉他家里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可担心。不过,别忘了那年桥上的约。还有,一定要对你好,不枉你这样用心一场,千山万水地找了去。”
怀抱松开了,绳子绑不住风。
“远拓,你也要保重。”
“嗯。”
“你的芦笙,吹得真好。”
“我也干不了别的。”
全是不着边际的话。
雨停了,然后她走了。
望着连翘远去的背影,他转身从木匣里,取出李伯留下的旧胡琴。
总觉得还缺点什么,谢幕怎能没有琴音。
芦笙太吵闹,唯有胡琴,是跟戏分不开的,旧辰光里的音信。
连翘蓦地驻足,身后传来熟悉的弦索悠扬。侧耳细聆,啊客途秋恨。
远拓又唱了:“睇我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绻恋,娇啊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走吧,走吧。伊人心似月高悬,独不照他。
夜太静,走出好远都能听见,她独个儿赶路,就不害怕。
她还主动抱了他呢。
远拓唱劈了嗓,才舍得放下胡琴。回味那个滋味陈杂的拥抱,多么踏实。
好了,熬过这最艰难的一刻,天总要亮。
明天,明天他又要去吹芦笙了。
年年月月天天,他想她最多。比戏还多,恨不能魂儿都长在一起。现在她走了,把他整个人掏空大半,断手断脚那么痛,是活活撕扯开的。还剩下什么?
其实也有不少。
远拓打开放芦笙的房间,从床底搬出口小箱子。
他已经开始想念。
回忆会让时间变慢,一切的动作也跟着慢。
不知不觉,竟存下那么多庞大的细节。
斗草的草茎,翻花绳的棉线,河边捡的小石头,脆断的头绳,戏鞋上掉落的绒球……
还有玻璃弹子珠,她最喜欢红色;一起吃饭时,敲过他碗沿的筷子;她不要了的缺角画片;有香味的塑料珠,放太久,半丝气味也没有了。
都不是她送的,但有她的气息和痕迹。
胸腔被掏空的部分,涨满疲惫酸楚。一一拿出来细抚,嘴角不自觉,弯起脆弱天真的弧度。
哦,现在多添两样。那只银镯头,她悄悄抹下来,手帕子托着,放在床头。
她不要为他留下,还戴着他买的镯子,算什么呢?索性物归原主,或许将来能遇到更值得的人,再送出去。
合上箱盖,远拓的话愈发少了。
不过,也不算坏习惯。刘师父说,人活一口气,吹芦笙也一样。存得住满肚子话,心气就不会散。
第二天的排练,竟把芦笙吹得特别好,有种石破天惊之壮阔。
村人都喜欢他的腔调,夸赞独给他一个人,这是连在戏台上都没有过的,独占彩声。
算作天意的某种补偿么?拿走一样,再还回去一样。想不想要,都得接着。
也只能这样了。
这一切关于他的发生,平静但煎熬的日子,连翘看不到,听不到。她离去的脚步决然,只顾奔往异乡。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凤立叹息。
只凭一个信封,当然很不容易,落款时间都已经快过去一年。
谁知中间发生过什么?
地址上写的民办戏曲剧团,也不能说子虚乌有吧,总之她辗转寻至的辰光,连个管事的都找不着,不知该问谁去。
如今戏曲行当整体衰败,线下演出不卖座,赔本赚吆喝的买卖长不了。民营团体要自给自足,必然面临经济困境,分崩瓦解是必然。
看管旧仓库的爷叔 ,想起是有这么个小伙子,曾来找过工作。长得相貌堂堂,很有科班出身的架子,然而没有用。都自身难保,哪还经得住破船里多塞一尊泥菩萨。
且末架子倒塌,险些砸着人,亏得他眼疾手快托一把。爷叔承他的情,让在他在找着落脚处之前,库房里暂住。平时帮着干点杂活,搬搬扛扛的。
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后来呢?
有了新住处,就搬走了。到底年轻人心肠热,念爷叔是异乡第一个帮过他的人,还时不时带着水果点心来看看。
“小姑娘,侬是伊啥人啦?”爷叔这样问。
连翘愣住。
不知该怎么答。她是他什么人?没有承诺,没有依据,不尽不实的身外物,他不肯要的。
嗫嚅半晌,道:“我是他师姐,以前在一个戏班坐科。”
“戏台子侪拆光勒,唱戏个宁侪要饿煞嘞!”
爷叔给她另一个地址。并不确定远绸是否还在,毕竟他也很久没再露面,去找找看,碰运气吧。
“侬覅想伐清爽,现在搿辰光,唱戏真个呒啥搞头。”
当初对那姓韦的小伙,也是这么劝。好好找个正经营生,不行就回家去。
什么地址对连翘都全然陌生,还隔着浦江?
风卷起 她 的裤脚,枯落的梧桐叶,和脚步一样凌乱。
耽搁到半夜,公交地铁都没了。沪上的物价令人咋舌,她舍不得住酒店,挤在公用电话亭里捱一宿。
玻璃格子外的世界,越夜越沸腾,闪闪烁烁,像童年的万花筒。
红绿灯交织不停,年轻时髦的情侣拖着手,嘻嘻哈哈走过。
都是与她无关的热闹。
再后来就知道,热闹跟热闹还不一样。他们这种“乡毋宁”的热闹,全是逼仄里挤出的吵嚷。汇成一股又一股混乱潮水,四面八方无孔不入,沤得人浑身湿哒哒透不过气,隔老远就能闻见难以描述的酸臭。
楼舍巨大的阴影如同迷宫,阳光很奢侈。
亭子间划分成奇形怪状鸽子笼,数不清塞进去多少户人家。白天也很喧嚣,各种动静杂汇,天南海北口音聒噪嗡嗡,她大多听不懂。
连翘绕得头昏脑涨,寻摸到楼梯口的破门边。连门牌号都没有,但出入的邻居说,韦远绸就住这里。
地板凹陷处的污水干涸了,积出黑腻腻油垢。她无处下脚,把行李挨墙根放着,缩在角落枯等。
人几时回来?不重要。万幸万幸,他还没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