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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云散月泊

消防斧劈开第三道锁时,凤立闻到风信子腐烂的味道。

连翘蜷在飘窗边的地毯上,长发缠着褪色的烧蓝旧发卡——那是他分行那年送她的。说师姐,同你抢了那么多年戏裙,当是我给你赔礼道歉的。我什么好的头面没有?连翘嘴上嫌弃,从此一直戴着。

房间很乱,多少日子没让人收拾整理过。床头电子钟显示凌晨四点二十七,茶几摆着三份凝固的奶油蘑菇汤,最外层那盒,滋长出青绿霉斑。

“师姐……”他伸手去探她额头,却被滚烫的体温灼得缩回指尖。

揉皱的针织裙口袋里,滑出半板布洛芬,铝箔上留着五个凹陷的月牙,像她教他往眉心剪贴花钿的形状。

救护车蓝光划破雨幕时,怀里的身躯突然抽搐。连翘烧得通红的手指,死死攥住他衬衫上第二颗纽扣。

视线模糊了,恍惚间以为,那是远绸离开前,她替他缝上的那颗。滚烫的呼吸喷在锁骨:“你说过会带我回家……”

急救室的紫外线灯管嗡嗡作响。凤立盯着连翘手背的留置针,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的模样。那时她如翠的鬓角,还簪着师父公演时,从苏州带回的玉兰缠丝花,现在只剩药水在枕边洇开淡黄。

次日清晨,连翘缓缓苏醒。

消毒液的味道像一根银针刺进太阳穴,她在混沌中听见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几次试图抬起眼皮,睫毛却像浸透了浦江晨雾,那么沉。

冰凉液体流进血管,吊瓶里的气泡正寂静地上升。第三枚气泡碎裂时,她终于看清天花板晃动的梧桐叶影,还有凤立焦灼憔悴的面孔。

烧褪了,余烬在耳后闷燃。

连翘望着输液管里时断时续的水光,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某年暮春茶田里的嬉闹相重合,多么清澈遥远。

“怎么搞成这样?”

凤立抚摩她灰白的额,神情多有不忍。

窗外的雨突然倒流入云层,记忆开始回潮。

她摸到衣兜里的火车票,硬卡纸凸起的棱角硌着掌心,这种痛像是被剥开了骨头一样。

潮湿的枕巾,洇出凤凰岭深处吊脚木楼的轮廓。临行前夜,她塞进远拓抽屉里的银镯子,此刻正在逼仄旧屋的角落,黯淡乌沉。她记得他心慌意乱摔碎的茶杯,飞溅的瓷片擦过脸颊,划出的血痕,迟疑了许久,才如泪滴般渗出——但他的笑容始终挂在嘴边。

这场奔赴,以背叛、离弃,和不明不白的羞耻而告终。是彻头彻尾的,来自成人世界的教训。

岭南的夏天特别漫长。

季节的界限模糊,入了秋,还热得人神思昏昏,暴雨浇筑湿闷。没有风,连一丝远方的消息都带不来。

傅氏庄园的葡萄成熟时,连翘已经把远绸唯一的家书反复拆合得起毛边。他在信中写,自己到了沪上,饮食稍有不惯,所幸谋事顺遂,已在民办戏曲剧团找工作。平安,保重勿念。末尾捎带几个字,祝大师姐安。

她哪得心安?时常私自离校,跑去找远拓。吃顿家常饭,给他收拾屋子,洗洗衣服什么的。其实不过为打探远绸的消息,但再也没等来下一封。

远拓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教他胡琴的老李伯,没熬到开春便溘然长逝。远拓给他送终,后事由冷师父帮着一道操办,冷清得很。

远绸离开后,索性连号码都换掉,电话打不通,是刻意回避过往的瓜葛。

那四根卦签全都收拢在连翘手里,好生藏着,当年他们四个一起求的。翻来覆去看,都不像好词,哪一行会是他呢?越琢磨越慌,万千蚂蚁爬上心头,全是不落实。

有风的晌午,她又带了酒,在韦家老宅前的榕树前,喝得大醉。手腕的镯子沉甸甸,远拓偷偷买下,远绸硬塞给她。如同一场合谋,自作主张地把她拴在原地,晃荡着意难平。

数不清的气根,缠绕着垂下,在身边交织成细密网笼,割开丝丝缕缕的云天。

等,从来是世间至为渺茫的事。独自支撑着,却做不得主。

远拓娴熟地捋竹篾子,扎稳,涂浆糊,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美人风筝。

这手艺还是跟端午学的,什么蜈蚣、蜻蜓、蝴蝶、燕子……扎什么像什么。远拓就别出心裁,扎的全是戏曲人物。暮夏初秋长风起,在集市上卖得很好。

他擅勾描,唱戏时常帮师兄姊们画脸,原本只在戏台上活灵活现的角儿,全在绵纸上活了过来。古今的英雄美人,妖怪、罗汉、哪吒、还有八戒和悟空……但唯独,没有观音。

活泼的少年们,最喜欢威武的楚霸王,女孩子爱买蝉福齐天、半瘦燕。

空旷的多耶广场,是小孩子放风筝的好去处,煞有介事地助跑、拉线,比谁的飞得更高更稳。

天边飘飘浮浮的轻盈,全是少年之乐,那种无拘无束又注定随风而逝的欢欣,隔好远都能望见。

远拓给她扎的是独一份,水母娘娘的面谱身形,活脱脱是连翘模样,画得细致入微。

在荒僻的山坡,只放给她看。

“嘿,真巧!”又指着山坡那头一枚老大的风筝,逗连翘说话:“你认出那是什么?”

连翘半醉着,托腮眯眼,极目远眺也望不分明,谁知是哪个故事里的谁?她并不怎样感到兴趣。

意态阑珊地敷衍:“太远了,我看不清。”

“刘三姐呀!”远拓只好自揭谜底,“也是我扎的。鼓月寨那头,刘师父家的幺妹妹喜欢。天生好嗓,每年三月三唱山歌,没人比得过。”

刘师父是苗人,吹了一辈子芦笙,是寨子里的“芦笙头”,膝下只一个闺女刘天歌。女娃气力不足,喉嗓再好,偏学不得这个。

也算机缘巧合,远拓跟工队去鼓月寨修楼梯,一住就是大半月。闲来随手拉几曲胡琴,唱几嗓子给大伙儿解闷儿。

可巧就被刘师父给看中,要教他吹芦笙,分文不取。他过意不去,就帮着多干活,见幺妹妹喜欢人形风筝,就给她扎了好多。

“刘三姐啦,还有玉壶女、刘海……”如数家珍。

哦玉壶女,他们也演过的。酿酒姑娘遇上了神仙,彼此相爱,但又不得不忍痛分离。神仙临去前,丢下怀中玉壶化作青山,灵泉永不枯竭。

砍柴的刘海也遇仙。美丽的狐仙爱上他,嫁给他,不惜吐出灵珠,为他钓起井中金蟾。待那金蟾咬钩而起,刘海乘势骑上蟾背,羽化而去。他为图成仙,狠心离弃了狐妻。

他尽捡些开心的事报喜,“告诉你个好消息,月底踩堂坡会,我也能跟着去露几手,行不行吹几段就见分晓。刘师父还说,我学过胡琴,又会拉又会唱,比毛坯教起来容易。”

吹芦笙,行歌走寨。壮乡一年到头,各种节庆不断,听上去也不错。

他们这些戏班出身的,都是半成品。魂儿还不全似的,左一刀右一刀,给削改成别的形状,遇上什么就是什么。

像远绸……她实在爱他,可他转身就跑了。

连翘无端地自伤身世,但觉还不如做块毛坯。没魂儿,不知喜乐不知痛。已经有了轮廓,再把它改就难了,脉络全搅乱,很辛苦。最后未必能成,极可能半途废弃。

“那挺好啊,你也喜欢吹拉弹唱。”

见她兴致寥寥,远拓愈发小心,“你呢,最近怎么样,在那边待得不开心?”

想也知道,日子难熬。熟悉的同门都零落四方,她留在一个格格不入的环境里,想不出未来。

对小九,连翘不愿多提。只说:“她从来这样,做什么都一心一意的。居然可以把自己逼到那种程度……有时候看了令人害怕。”

如果这次真能得偿所愿,靠她的新舞剧扬名国际,以后大抵不会再回这山旮旯里。她还那么年轻,又有傅氏抬举着,将来或许比江寄余更成功……一代新人换旧人,都是这样的。

江湖儿女,随风雨四散,末了相忘于江湖也是寻常。

如同他们的风雨桥之约。桥又没长腿,不会跑不会动,可人心会变,哪知到底有没有重聚首。

“别想了,我放风筝给你看。”

远拓兜风抖起线,水母娘娘便扶摇直上,老长的粉色飘带,翩然若仙。

瓶里的酒快见底了,连翘兀自思绪纷纷。

远拓在山里,日子过得简单,不看电视不看报,对花花绿绿的网页没兴趣。他不关注外面的纷扰,就以为别人也一样。其实连翘多少听到过一点零星消息,关于远绸。跟遥远的女明星关联在一起,比电影还不真实。

楚宝嬛。

那年兰亭麓堂会,邀来女明星添彩,是这个名字和戏班,唯一称不上交集的丝连。

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是如何在茫茫人海里碰头,还出现在同一桩新闻里。太不可思议了。戏曲小生攀高楼救人?像看别人的事,淹进一堆杂七杂八的娱乐新闻,并不起眼,很快被新鲜的热闹盖过去。

信里倒是半点没提。

心头一动,她不想像那座桥,留在原地苦等。

牵挂太熬人,风筝的轴系在远绸身上,而他不知情,毫无章法地揪扯着,她那不成气候的魂,抽疼得奄奄一息。

不,或许他根本就清楚。那更可怖了。

“远拓,我不跳了。我要走了。”

这句话已经酝酿很久,早在想象中说出过无数遍。真正出口时,小声得像蚊子哼哼。

他乐滋儿地调弄那风筝,高低左右,随风势变换力度,尽在掌握中。

没听见,追问:“你刚说什么?走去哪里?”

话已说破,是泼掉的水收不回。连翘豁出去了,急急忙忙下决心:“我不再回舞团,我要去上海。”

讲完便如释重负,胆子更壮几分。该断则断,继续摇摆下去是不行的。

远拓如遭惊雷。

从哪里起的一阵歪风,刮得大风筝猛翻身,失去平衡下坠。

和人有什么不同?一个跟斗栽下去,收线都来不及。多耶广场起火的戏台,他也是那么一栽……从此摔断前尘。

美人悠悠飘往天边,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拓颓然地垂下胳膊,手一松,线轴骨碌碌滚至连翘脚边。白棉线沾了灰尘和泥,不成样子,像被揉皱的一片心。

他以为她不再惦记远绸,或至少开始慢慢接受自己。哪知仍是妄想,一厢情愿罢了。

六神无主,千愁万恨,被火焚烧过的肌肤又蛰痒起来,被万千蚂蚁啃成个空壳子。

“你……不跳了?”

连翘坚定摇头,“不想跳了,没意思。”

怀让舞集在琴台镇的分校,与以往大不同了。

秦南枝出走,还带走曲凤立,岌岌可危的平静彻底打破。任谁也看得出,是一场舍车保帅的大洗牌。掌上明珠,昨日黄花,你方唱罢我登场,轮不着等闲小角色。

江寄余跟叶观音之间,既像拍档又像敌人,氛围日益微妙。那种倾心吐胆的扶植,高调得甚至带点表演性质,难免致人心离散。只有连翘旁观者清,那是独针对傅山海的游戏小九把两边争夺的地,签租给凭空出现的茶商,她也有她的目的,整个人变得陌生、犀利又一意孤行……物是人非,萃乐堂四秀,早已分崩不复往昔。

人越来越少。彝族少年纳苏阿果,成了小九的舞伴B角。她钦定的,要谁是谁,没商量。其余觉得前途无望的,都另谋出路去了。纳苏阿果的小女伴,退学前悄悄跟连翘抱怨在台上乱蹦乱跳,浑身都痛,赚钱又少。

真正能从万众中脱颖而出的舞者,才有几个?风险高花期短,回报率无限接近于零。

她想,自己已经二十二岁。那个曾经给远绸做舞伴的,云雀般的女孩,从五岁就开始习舞。仿佛不知疲累,连课间小息,也要在天井跳着玩。

用淘汰下来的破旧音箱放Disco,嘻哈笑着乱跳一气。随便甩动全身,无论多失拍失调,身体的韵律还是可以看得出,就是与众不同。

人们会说,那是个舞者。

连翘就知道,她跳一生都不会有那种挑挞自如。

跳一生都跳不成叶观音。

她留在这里,纯属误会。

最无辜是远拓。

可惜他听不到她心里的苦衷,说出来只会让他更难过。无非是,她的一颗心,全被远绸占满,没有位置可以留给他了。

无来由的痴,误尽痴人。老话没错的,痴心妄想。痴心,多是妄想。

戏文里总是唱,滴水之恩涌泉报。远拓的前程是为救她毁了的,一条腿微瘸,皮肤烧成那样。

她想回报,尝试尽力对他好。乃至自欺欺人地,含着一点怨,觉得是“报复”了远绸的决绝。其实对他太不公平。既没有情,何必去招惹?简直残忍。越来越重的愧疚,如此折磨着她。

长痛不如短痛,连翘不打算回头了。

远拓从没试过这样畏缩,脸热着,心里明白留她不住,仍垂死挣扎道:“你莫要一时冲动。女娃子家到处乱跑,几多危险。外头也不见得比家乡好,你俩眼一抹黑,做什么去?”

“好不好的,去看看不就知道?我又不是没出过山旮旯。”

远拓便语塞。

是了,她和他不一样,国门都出过,见过的世面比他多。

“说走就走?罗师父当初那么安排……”

她不要再听,仗着残存的酒意,心硬成铁石:“我长那么大了,自己的事能做主,谁也管不了。”

决不能再优柔寡断,才是为他好。

天一点点黑下来,是没有月亮的晚上。

彼此的面容模糊不清,各自隐忍着心事。

远拓很明白,风筝总要飞远。水母娘娘当然不是他的,连翘也不是。

“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是大师姐呀,最厉害的。”

每个字都在他心口戳个洞,再也补不全。

“他不回来,我就去找他。我一定要去找他。你别怪我不要脸……”连翘眼眶潮红,憋不住哽声:“真的,我放不下。从小就在一处,回头想想,我才活二十多年,心里有他大半辈子了……”

远拓别过脸,不想让她察觉抽动的脸庞。风再大些,快把不争气的泪水吹干呀。还好她看不见,他但觉安心了些。

大半辈子的情意……自己又何尝不是?怎的就从不被看在眼里。

只恨岁月太匆匆。长大有什么好?人一长大,凡事摧枯拉朽,再也找不回最初的简单快乐。无忧无虑的日子结束了,心无芥蒂的竹马青梅,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无论如何,大势已去。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远绸在山上还答应过,不会跟他抢。兄弟一诺千金,于是他走了。奈何连翘一心向着,是自己枉做小人,到头仍旧一场空。

“连我都不晓得他在哪处,你怎么找?”

“把那信封给我,上面有地址。好不好?”连翘心已飞去老远,语气里有哀求。

“连翘。再答应我一件事吧,最后一件。”

远拓心头动荡,舌尖涩涩发苦,似含着一碗细煎慢熬的中药汤。末了只得全咽进肚子里,烫得喉咙沙哑。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叫她“大师姐”了。 yIwMZCtEcw9WeLLzhfytVb1gCi989gYuk+XmEHqSkmpxfF+8YbdExXtND+LcLb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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