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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各自天涯

爱屋及乌……爱?

远绸蒙昧的情感受到了惊吓。蜷在水袖里的手掌开始发烫,那只曾抚在她胸前的手。

触感如同她身上的香水味,玫瑰基调,适合深邃夜色,醇厚而暖。扑面一嗅,味道是明烈较冲的。只有当他忘记了,忽然间冒出来萦绕鼻尖,半梦半醒迷醉,漾起异样的诱人滋味,又苦又甜。

楚宝嬛递他一杯酒,他不接,却道:“我现在穷途末路,传出去只有更难听。我是没什么,你又经不起。”

呵,原来他懂得她的价值。那么她的主动,才有更贵重的意义。

“两个人结伴走路,没那么孤单。穷不穷途,且看呢。”

远绸瞅着她发间晃动的蛇形簪,碎钻和金属的冷光刺进瞳孔。茫然无着的空虚,被一点难以宣之于口的沾沾自喜填满。

他来时心里憋屈,执意不肯撑伞。肩膀被夜雨淋透,体热又烘得温湿半潮,贴住肌肤,沉闷而欲语还休。

“我、我师弟他——”

“知道了。”她止住他紧张的絮叨,“自己都还悬着,尽操心别人?他们的事儿不大,结果怎样看自己造化,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不过,全是瞧在你的面子上。”

胜利在望。楚宝嬛胸口燃起一簇细小火花,望着这个比她年轻,但高大很多的男人,心想完了。他究竟有什么好,连句动听的话都不会讲,且还落了难。前功尽废,她受他的诱惑,只能用冤家来解释吧。

即时牵起他的手,若有若无的,在掌心一撩一拨。

那长指甲上还涂着晶亮的蔻丹,尖杏仁形状,褪出三分之一截,露出甲床的月牙。新鲜的破绽,衬得她一张没脂粉的脸容愈显小了。是被万千激荡冲刷过,竟未留下痕迹的白卵石。

“我去洗把脸。”他还是不敢直面她,失魂落魄地挣开,逃到浴室去。

和衣帽间相连的浴室,看了直教人眼晕。铺天盖地都是粉色瓷砖,夹杂阴艳的土耳其蓝。奇怪,哪里都闷煞人。

他拧开水龙头,把手伸进水里,想冲刷掉留在掌心的痒。热水腾起雾气,哗啦啦的水声掩盖心跳。

四下张望,灯是暖黄的,圆形手工地毯的花纹繁复斑斓。金色浴缸边沿,还残留她浴后的痕迹,毛发湿哒哒粘在上面,细而蜷曲,一根便牵出遐思万千。

多么触目惊心。他走过去,做贼一样拈起来,在指间揉搓一下。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悸动翻腾。

门悄然滑开,她还端着那杯酒,旋身而入,他却毫无察觉。

“发什么愣呢?”

远绸猛吓一跳,慌忙把甩手,偏偏沾湿的毛发附着在皮肤上,昭然若揭。

最后在洗手池边蹭掉了,米白的颜色中,尤为刺眼。他暗骂自己蠢,血全往脑子里冲。她到底发没发现?只盼水流赶紧冲掉。

楚宝嬛耳聪目灵,自然暼到了,嘴角勾起一丝诡秘的笑,胜券在握。

但……何必点破。

她像一个懵懂又贪婪的婴儿,自身后环抱着他。

远绸无力地挣了挣,没能逃出生天,却把那杯酒碰洒了。很难说不是她故意的,琥珀色酒液,浇进锁骨,涓涓沿着戏袍淋漓而下。

她把他捞出这金粉迷离的闷热空间,回到镜面搭成的水晶宫。

那酒浇得人筋酥骨软,整个醉迷迷的。这一次他没有抗拒。

太守公子心甘情愿地,沉沦在水母娘娘的妖精洞府。诓得明珠全身而退,只是戏文里的故事,红尘世界,最难消受美人恩。

“等一下再洗,让我看看——你化戏妆好看。”

她捧起他脂粉半融的脸,细细抚摩。

远绸仰头躲避啃咬的唇,却瞥见天花板镜面里扭曲的自己。

没有足够的时间容他细想,指甲已刮过喉结,再冷不丁用牙齿咬下去,舔舐油彩。

刺痛里的绵软。脸很热,他怎抵挡得住?或许在旖旎的想象里,早已就范过了。

梦一样失重。每一个动作,都化成镜中无数个自己扑面而来。

她颈间的项链在急切和彪悍中扽断了,三百颗南洋珠,子弹般弹散迸裂,滴答滴答滚落在地板上。

长衣甩开,水袖缠在水晶吊灯的穗子上,被暖风吹得抽搐如濒死的蝶。

霸王卸甲?他不过是尘世里左支右绌的小男人许仙。

过去的岁月,舞台上种种风光,都是虚妄。他的旦角很少,从始至终只有连翘一个,但那也不是真的,因他担待不起。为了兄弟情义,只能放弃。小九么……只是他的独角戏观音不需要武生的。且她已有了观音阁,那就是她的莲花座。各有各机缘。他亦身临其境自觉能理解她的选择。

只有楚宝嬛,肯如此对待他,在他一生最困厄窘迫的时候,一而再地坚定选择。没有人明白他,真是承蒙她这样看得起。

陌生新奇的刺激,如混沌初开。

束手无策之际,堕落是否真的会上瘾。

不安分的指甲,故意掐进他后背的伤口,要他记住此刻的疼。

她要一个不知晓她的底细的男人。或许有些揣测,但那都是他正常人生轨迹之外的幻影,他不懂,也无处追究分明,所以安全。

他不是不是感动的,而她有着几分怜惜的歉意,和在白纸上泼墨的淋漓快意。

要坏就一起坏。他肯同流,她就没那么不堪。

在这个飘荡着香气,镜光迷离的幻境里,情欲教人忘却一切忧伤。

只争朝夕的角力,近似某种残酷的肉搏,仿佛天不会亮,没有明天。

后来他去洗净了脸。

楚宝嬛把耳朵贴在他胸口,清晰的心跳在耳边咚咚,才觉得这个人是真实的。彼此都洗去铅华,恢复了纯简。这个男人,什么条件都没有,但和她想象的一样。

她仰起头,凝望他,“你以后不要叫我‘楚小姐’了。”

远绸一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才合适。即使在两人最亲密无间的时刻,也是“你你你”。

“那该叫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谢天晴。是我的本名,随母姓。”

“……唔?”

楚宝嬛探出手,把床头唱机拧开,然后给自己点根烟。饱满深厚的女声,充斥了整个寂静的空间。

“天上的星是爱人的心,我要去追寻……”

音域宽广而质朴,编曲风格明显不属于现代。

“好听吗?”

远绸点点头,这调子他很熟悉,小时候在岭南也很流行,街巷常听见。小地方的潮流事物,总是更长久些,比外面要迟好些年。

“我妈妈唱的。”她的神情有一点得意,细看其实是悲凉。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娜鲁湾,也曾红遍两岸,成为华语流行乐坛的里程碑。

楚宝嬛的母亲,是出身宝岛的卑南族山地女孩。长相明显和内陆女子不同,肤色如蜜,短而低俏的鼻子,倔强颧骨,唇微厚。并不符合时下审美,却留给女儿混血风格的深邃眉眼。

这个子矮小的山地女孩,天生一条被神吻过的喉嗓。年纪很小就出道养家,拿下国际大奖无数,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当仁不让的华语乐坛天后级人物。

一众兄弟姐妹里,她是夹在中间那个。得到的疼爱最少,性格最倔肯拼,早早把家庭的担子全扛在肩上。

不然还怎么办呢,长姐早夭,下面还有个妹妹和最小的弟弟。那不成器的外公,屡次投资被骗,把家底败光,外婆离婚后,独自带着儿女们艰难度日。

或许世间没有什么纯粹的爱。天赋又勤力的小歌后,还没长大就履行母职,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外婆最钟爱的摇钱树。那还是出唱片的年代,她不拍戏,只专注唱歌,创下的辉煌成绩至今无人超越。

原来楚妈妈就是明星,也算女承母业,天生吃舞台这碗饭,旁人羡慕不来。

远绸不知就里,但见她眉头紧蹙,便吞声不语,只扮好倾听角色。

再后来,小歌后在巅峰时期,情令智昏,下嫁给内地实业富商之子。

婚后才发现所谓豪门不过是座空壳子,赶上金融危机,A轮上市失败,欠外债无数。寡婆攥着没落的血统自重,为人奸恶算计颇多。丈夫又是个没本事的软脚蟹,私生活混乱且喜怒无常。

一生体面要强,结果不断面对还不完的债。在哪个“家”都沦为赚钱工具,是那个年代女星最常见的人生剧本。

怀上天晴很不容易,妈妈吃了很多苦,对来之不易的孩子万般珍爱,却被夫家嫌弃不过生了个女儿。小姑娘才两岁,冒险再怀第二个,却惊见丈夫婚外恋情不断,桃色新闻满天飞。伤筋动骨把婚离掉,身心财产名誉皆受重创,扒掉几层皮才得脱身。大抵因为这些刺激,孕晚期重度子痫抢救无效,连同未出世的孩子都没能存活。

这还没完。

歌后盛年猝亡,走得太突然,甚至没来得及为年幼的女儿做安排。身后遗下巨额遗产,天晴的抚养权,变成最炙手可热的争夺目标。离异后连抚养费都拒不支付的生父,和她毫无印象的外婆、小姨、小舅,开启了旷日持久的官司拉扯。

为达目的,各有各的不择手段,不惜往逝者身上泼脏水。

天晴四岁那年,监护权才尘埃落定,由生父带回内地北方抚养,连名带姓改成楚宝嬛。

妈妈给她取的名字,是感激上天赐给她珍贵的女儿,希望这孩子的一生,如同晴空万里,然终究枉费。

小姑娘长得可人,又能歌善舞,顶着个豪门明珠的名头,早早被推出去吸金。童星出道,很小就拍电影电视剧,各种大尺度儿童写真饱受争议。生母的名气还在,不靠谱的亲爹负面话题不断,一举一动都活在镜头下。

再长大一点,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血缘至亲,把她典当给了利益和虚荣心。

她终于明白,妈妈生前遭受过怎样残忍而无耻的利用。而她不过是在重复一模一样悲剧的命运,或许还更糟一点。

白布落在染缸里,斑斑斓斓,欲语还休的孽债。

很多事,以为有得选,其实也不过是从这口缸,跳进那口缸。

岁月摊开不忍细数,弹指蹉跎到如今。三十多岁了,仍不甘心。浑身挂满闪亮之物,摆在那里,给人看。从没有人真心对待过她。

相比之下,戏文里的恩怨情仇倒显得单薄,总归是要有个善恶到头终有报的结局。但真实的人生,未必如此快意恩仇。

多么曲折离奇的故事。唬得远绸五内翻腾,张口结舌不知怎样安慰才好。

她也不需要他安慰,以退为进地正色道:“我很多年不用跟人讲这种话了,自然晓得愿赌服输的道理。你们戏里唱,千年修得共枕眠,你将来要是学了许仙——”

远绸的心开始剧跳,急辩:“不会的,我不是江寄余。”

“你不怨我捉弄你?我也想明白了,虚情假意没意思。你若实在不肯,我不会强人所难,这桩事从此两不亏欠。你回去找你的师姐,都还来得及。”

有过那样的亲好,凡事就变得不同。这女人,完全占据主动。

远绸有点懵,面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冲口而出:“绝不会。”

他还没学会游刃有余地海誓山盟,显得尤为可信些。

且又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感动和绮念之中,无法抗拒她的任何要求。不是没有私心的,难道灰溜溜回岭南去?无颜对江东父老。

“我比你大许多。”仍不肯信。喜欢呢,无论如何是种巨大的冒险。她又不想单纯地买,花钱能买到的,终究不值得稀罕。

纠结的疑心冒起来,一直凝视着他。

初出茅庐的耿直,半点心机没流露。不过她这样阅人无数的,知道他不容易妥协,也知道他有自己的目的。谁没有呢?无欲无求就不是活人。

远绸给她看得拧劲上来,“不信就算了。我现在这样,什么都是空口白说,但也不至于死皮赖脸纠缠。”

说完抿紧了嘴角。

什么臭脾气?想多听一句顺耳的都难,那么容易炸毛,以后还有得教。

她不打算太纵着,扭身过去,留个对峙的背影。

半晌,才听得他道:“世上只有一个谢天晴。”

诱惑不一定往下堕,也可以是峰回路转。青春一茬接一茬,无非是花花世界的消耗品。这样柳暗花明的契机,不会有很多次的。

楚宝嬛的心情落实了。

其实不过要他一句话,稀里糊涂厮混着,与苟合的浪荡男女无异。她没有时间再次投错注,不想重复迂回试探,尔虞我诈,在徒劳的重复里,消耗剩余不多的心力。

远绸既做过决定,也就别无杂念。斗志昂扬,先从他还不太熟悉的身体开始从头探索。

直到精疲力尽,什么都不去想。明日自有明日的计较。

莫名地,梦见少年时,那几支混淆的卦签。印象最深的是头一支,“目下欲寻难得见,直逢日后有知音。”

应该是他抽中的吧。寄希望于许许多多的日后,果然得逢。

楚宝嬛睡不安生,常年要靠药物才能合眼几个钟头。这晚她没吃药,旧事便冤魂不息。午夜乍惊乍醒,似被噩魇纠缠不脱,恐慌地哭喊着,泪花乱转。

他自身后搂着她,低声细语唤她的名:“天晴,天晴……”如同呵护一个孩子。

她便陡地放下心来。

远绸哄睡了她,再也睡不着。悄然起身,顺窗朝外望去。被暴雨冲刷过的夜景,洗去颓靡,清澈明亮得令人动容。

华灯璀璨如海,他从来了这里,从未如今夜般仔细地欣赏过。居高临下,捺不住一股迷茫的自得。自己是无处扎根的浮萍,漂到哪里都难有出头之日,说不定天意要他留下,另闯一番局面。 Lu7dPWVt8g+ExwDHJbeOwK6H9+iwpg7Uq14OEQVMxMEWckJYQX5+4vrtfSAGzT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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