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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皎晦深浅

“最后一道工序,是河豚皮的黏液处理。”

冰水里漂浮的河豚皮,泛起炫目的彩虹色油膜,那是致命毒素最后的伪装。

料理师挑起薄如蝉翼的皮片,对光透出血管的纹路,向食客仔细展示过,再将它们浸入蛋液和片栗粉做成的芡糊。

许仙还在清唱:“又怎知一旦间惹起祸殃……”快要逃至断桥亭了。

命运在身后追追赶赶,化作无形利刃,从四面八方逼压而来。

烂伞破船,骨架子总是在的。凤立看得懂,他不欺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屈辱地表演着,每一道目光都在撕扯尊严。

不是许仙愧悔惶恐的悲,是人在屋檐下的愤。

旋转时伤口裂开,血从绷带里渗出,在月白褶子上点点云开,他傲然不惧。

料理师开始调试醋橘酱汁。平静专注得近乎冷漠,目光从未脱离食材,周遭发生什么,一概与他无关。

海豚白子天妇罗端上桧木台时,楚宝嬛换上银筷,夹起金黄酥脆的面衣,筷尖在酱油碟边沿敲出两声轻响,像金山寺的钟磐穿透浓雾。

许仙在狂风骤雨中扑腾着。没有心碎神伤的白蛇,也没有提剑追赶来的青蛇,只有他撑起一场独角戏。

遥想当年,在小小的琴台镇,他也是个角儿。刚孵出壳的雏鹰,在戏台上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就变成微不足道的龙套。让他演,他才有得演,不想演也得演,因为逼他做选择的人,远在他之上。

胳膊何尝拧得过大腿。怯意让他软弱了,跟许仙如出一辙的软弱,仙妖斗法夹缝中的小男人,左摇右摆朝不保夕。他痛恨屈服,又油然生起堕落的痛快。甚至开始说服自己,何必怨天尤人,不过各得其所,划算的。

女明星说得对,光脚的路难走。他无处可去,难道滚回路边的水沟里,被凌虐得半死然后发烂发臭。世上真有不屈的人吗?戏已经过时了,以前的人爱看忠孝节义,快意恩仇主角一口硬气忠肝铁胆,宁死也不低头。现在呢,人们已经见识过更硬的东西,知道梗着脖子也没用了。

唱的人不信,听的人更不信。权势的利诱,金钱的虚荣,甚至甜言蜜语……组合成一整套碾碎旧式信仰的齿轮。他仍牢记从小背到大的“十不准”,可光记得又有什么用。

《赠珠》也是前世的事了。穷途末路的许仙,摆开架势,踏步愈急,地板发出咚咚响声。一介穷郎中,没有官居太守的父亲,所以成不了时廷芳。只能做个懦弱又狡猾的小男人,夹缝求生,顾不得体面。

火候已到,河豚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黄,腾起奇异的腥香,味道很有股难以形容的怪。料理师沉迷于自己的表演中,不知人间何事。

菜一道接一道呈上。

烤好的鳍,铺入彩釉碟子,要浸入烫好的清酒中,才合大快朵颐。腥味随酒精散去,回味竟有种绵绵清幽的鲜甜。

然后是摆成鹤舞造型的河豚刺身,薄如纸,晶莹通透。

楚宝嬛胃口大好,若无其事地介绍:“用河豚卵巢腌制的酱油,会在舌尖留下三秒钟的麻痹感。”

南枝挟一片入口,大抵已经猜到此行的结局。吞千万根针,一样容色沉静,拿到想要的结果就行。

远绸落力唱造,正演到吓得三魂掉两魂,无处可藏身。许仙“十三跌”,是这出戏里难度最高的绝活。练这功夫,对环境要求较高。木地板毕竟比不得真舞台,啪一摔,会往回弹,脑袋就得晕上一星期。

旁人瞧着没什么,凤立却懂。同是戏班出身,怎么会不懂。

节奏、轻重,无须用眼睛看,听也听得出是他。近二十年同门,连呼吸的频率都熟悉到刻入骨髓。

跌到第九个,远绸明显气力不支,嘴角绷紧,强忍着痛楚。大颗汗珠从蹼头帽边沿滴下,在惨白脂粉上冲出一道沟痕。他的动作已经失准,不管杀不杀得出重围,凭一股倔撑着。摔一下,又一下,像受刑笞。

她戏耍他,要他好看,那就给她看个够。

凤立脸上变了五六种颜色,难忍不忿,终于拍案喝止:“够了!”

他这辈子没发过大脾气,说话都从不敢高声。突然爆发,猛把自己吓一跳。

远绸完成最后的动作,摇摇晃晃站起,稳住身形,朝他望过来。

就那么一动不动,望着。隔楚河汉界,各自分明。

各自的厮杀都完结了,短暂鸣金收兵。

残局还得收拾。

“秦小姐,我还是再问你一遍,想好了伐?”楚宝嬛纹风不动,只把一双精灵的眼睛眨了眨,对南枝道:“白娘娘提携许仙,哪部戏里头都没有好下场。”

“当然。戏要演,舞要跳,输了一把不至于去跳黄浦江吧。”

“爽快人,很对我的脾气。”楚宝嬛喝口水,起身先行离开。临走留下准话,“两天后我律师会联系你,别让我再看走眼。”

人走了。留下只玻璃杯,边沿压出朦胧的红印,像欲言又止沉默的唇。

再贵的口红也一样沾杯,世事哪能尽如意,外头瞧着都花好桃好,差不多得了。

许仙演完了断桥。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南枝握一握凤立的手,“师兄弟久别重逢,大概有话要聊,我先回去。”

她得到想要的结果,别的并不重要。

远绸落坐在楚宝嬛方才的位置,用她的杯重新斟酒,看向凤立:“陪我喝点?”

“哦对……”给师弟倒酒的手忽而顿住,“你还要登台的,别喝了,叫师父知道又要惹气,一个个都在外面学了坏。看你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这些玩意儿都挺贵的,别浪费了。天塌下来也得吃饭不是?再说也没塌。”

跟楚宝嬛如出一辙的口声,听着令人唏嘘。

说着,他挟一筷炭烤河豚,连半焦的刺一并送入口中咀嚼。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轻轻嘶气。好在半残的妆未卸,双颊红利透白,看不清表情。

“你和她……”嗓子好干,凤立咽一下,语调听上去变得不像自己的:“那个女明星……你俩什么关系?怎么会认识?”

远绸沉吟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最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笑了,“她想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凤立攥住他的腕子,用劲太大,兀自先抖个不停:“你怎么吃得下去?师父要是知道你这么糟践自己,会把你逐出师门!”

“为什么吃不下?”远绸的力气岂是他能比的,一拧就挣脱开,“我拿自己挣的。”

烫烈的清酒入喉,五脏六腑都烧得热气腾腾。远绸一杯接一杯,酒瓶很快见了底。

“拿酒来!”

酒入愁肠,拖长的戏腔也浮出醉意。

“这场戏不唱,你和秦南枝求的事,她不会松口。我反正烂命一条,谁要谁拿去。”

他在出卖的同时,不也一样得到吗。

凤立摸一把脸上的湿痕,扭过头去看窗外。良久,说:“我以为你恨我。本来拿到进修名额的,应该是你,小九也想让你去。”

潮湿冷风裹着酒气,钻进戏袍交领。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身戏裳,半新不旧,穿着摔来跌去折腾一番,愈发潦草。

他笑意渐深,眼尾皱起十年前,师兄弟两个躲在后台偷喝醪糟时的纹路。凤立演醉酒的贵妃,总是不得要领,临上台就慌。他这个做师兄的,自然要想办法让他“入戏”。班规不准喝酒怎么了,醪糟又不是酒。做人有时候,不需要太听话。

“同门一场,能托你一把,也算给师父尽孝。你以为这是哪儿?以为还是当年漏雨的教室。师父的戒尺,锁在抽屉里落灰,钝了。”

“戒尺再钝,打人还是一样疼。师哥的‘十三跌’,比当年更精进了。当年你还说,咱们几个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风吹雨打不分散。艺高在身,去哪里都有出头之日……就在风雨桥上。”

“年少无知。”远绸轻嗤一声,嘲弄着当初天真的自己。

“你不是烂命一条!”凤立一拳砸在桌面,“小伍还在等着……等师哥带着整个戏班杀回玉兰大剧院……”

酒杯震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别痴人说梦了。你知道在Mint,男人跳一场半。裸的艳舞什么价吗?”远绸不为所动,换只杯子继续喝。眼膜醉后充血,在眼角洇开残阳。

“一场小费,够我们十几口人在荣华楼唱两年。”

师哥举杯的手势,让凤立想起十五岁时,他们排“将相和”的模样。

室内的灯熄灭了好些,很静。

尽职尽责的孔小姐还候在门外,隔十米远近,抬手指一指腕间的表,没有更多的提醒。

“你以后,好好登台吧。算替我的。”凤立已泣不成声,听见远绸强笑着说,“告诉以后的孩子们,别学‘霸王卸甲’,现在都爱听电音编曲的广陵散。”

“这种混账话,你自己回去跟师父讲!”

他再也听不下去,几乎是用逃的姿势起身夺路而出。

“站住!”

远绸在身后吼住他。

听师哥的话,早已形成肌肉记忆,是条件反射的一部分。凤立艰难止步,但没有回头。

“还有件事要拜托你。”远绸走上前,往他手心里塞进一张纸,“把大师姐好生送回岭南。”

连翘也在上海?!凤立骇然转身,瞪大的瞳仁里,千言万语都是疑惑,但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远绸自顾说着,也不像在解释,只狠下心交待:“就当我对不住她吧。她不该来找我,外头天大地大,我算个什么呢?连自己也护不住,何况……”

凤立展开纸片,上面是一行酒店的地址。嗫嚅道:“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我转告?”

远绸很慢地摇摇头,“远拓还在等她。”很有点托付的意思。

“那我明白了。放心。”

鬼使神差地,凤立伸出手,下意识去抚平他衣领的褶皱,就像过去十几年,每次临上台,他都会做的那样。

“师哥,你以后……少喝酒。”

远绸喉结动了动,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俩人便抱在一块儿。

这个拥抱来得太急,凤立的脸磕在远绸的锁骨上。他闻到衣领深处的药味和酒气,和记忆里清爽干净的味道截然不同。

忽然远绸凑近耳边,很轻又快速的叮嘱:“我知道你喜欢秦南枝,你和我不一样。以后不管跟谁,做什么,多留个心眼。”

怀抱骤然松开。

夜雨仍瓢泼,风吹进几滴雨珠,水沫子溅在远绸手背,他觉得非常冷。

凤立看着玻璃门上离去的倒影,站在原地流泪。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把连翘也放弃了,就没什么好顾虑。

孔小姐和备好的车,已经在霓虹下久候。

远绸很累,钻进后座便颓然躺倒,浑身仿佛散架。但他今晚的戏,还没完。

一路接至静安区,楚宝嬛的私寓。

明知是个漩涡,掉进去就永不超生了。竟然也有点好奇,漩涡的另一端到底是什么。早晚有这天的,还能坚持到几时呢?根本不由细琢磨,他只想快刀斩乱麻。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但并无踟蹰。

楚宝嬛旋开鎏金香水瓶,雾状香根草混着冰酒,染在颈窝。貂绒袍下摆散开,露出雪一样白的足踝,也抹上一点。

该来的终究会来,她根本没想过他会不买她的账。难道她所拥有的,对他毫无诱惑?一直以来,她在不同的人与人之间斡旋,尤其男人面前,几曾落过下风。

远绸闻见金丝雀独有的脂粉香,落地窗倒映着他尚未卸妆的面孔,眼尾细细的银粉和拍红,在暖风里剥落。戏妆残留的黛青色晕开,在冷光里蜕变成淤伤。很陌生,然而让他有种戴面具的安全感。

毕竟,谁经得起无处不在的审视。

这真是个奇异的房间。到处布满棱镜,同时照出无数个他和她。

水晶灯垂得很低。灯色璀璨下,两个相距不远的人,一坐一站,反而像镜子里跌出来的两缕游魂。

他把自己灌得半醉,心想,师父不让沾酒是对的。烟笼酒薰消磨心志,人就对廉耻麻木了,荒唐又不愿计较。

乌发半挽,蓬松的刘海遮住半张脸,她自发缝中看向远绸,“你唱许仙的时候,比演那个……哦,时什么芳,偷宝珠的少爷,腰更软几分。”

嘲讽他折腰?

镜中无数个他同时颤抖,“你以为满屋镜子照得清我?这屋里,有真东西吗?”

“有啊。”楚宝嬛咯咯笑着往后仰,抬手指一指茶几上的文件袋,“永嘉传媒的合同,不比你那草台班子值钱?”

领口散开了,煞有介事地半透春光,一挂珍珠温润闪亮,也像狡黠窥伺的眼睛。他别过脸不去看,又忍不住在转头的瞬间,匆匆一瞥。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只让他察觉自己莫名滋生的贪婪。

“这场断桥会的演出费,我也付过的。”她穷追猛打,语调却渐低:“我对你不好吗?答应过你的,哪一样不是真的,为什么一直拒人千里。”

“为什么是我?”他实在想不明白,一次又一次追问,也不知道心里盼着怎样的答案。

“你救过我呀,恩人嘛。”她绕到身前,抬头看他。不曾擦口红,眉眼很淡,竟似一种小女孩的倔强天真,“我也想报答你。你不信?”

“楚小姐你别开玩笑,有摆那么大架子报答人的吗?还要挟?”

“是你先摆架子!”

她马上还嘴,没等他接茬,又反诘道:“怎么,见到师弟不开心么?要不是我,你俩一辈子再坐不到一张桌上,我是爱屋及乌,连他也帮了!”

末了抿着唇,执拗地委屈着。

仗势威压他一场有什么意思,逼也逼过,自己又有何所得,教他晓得厉害就好。怨恨、厌恶、愤懑,都不是她想要的。付出大量力气和心血,到底还是希望,他能有那么一点,向着她的心。

真是,诱惑一块石头,也不用费这么大劲。 yIwMZCtEcw9WeLLzhfytVb1gCi989gYuk+XmEHqSkmpxfF+8YbdExXtND+LcLb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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