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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烟聚波属

楚宝嬛手里拎一杯酒,俯视半昏沉的男人。音乐愈发舒缓,空间仿佛凝固,她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欣赏他脆弱无力的时分。

“水……”

镇定药的效力渐渐消退,远绸躺在高床软枕中,头痛欲裂,浑身燥热难耐。

“有酒,喝不喝?”她晃晃水晶杯。

不等他回答,自顾呷一口,然后俯身,缓缓哺与他。

如何抗拒?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本能地配合吞咽。先时有些急,夹杂惊慌,险些呛住。她便放慢些,调整节奏引领着,直到他适应,再喂下一口。

温热酒液,是烫煮过的,印度肉豆蔻的辛香浓烈。大航海时期比黄金还珍贵的香料,让整个欧洲为之疯狂。香料可入药,松弛迷幻,催情。

润泽焦渴干裂的唇,舌尖软而凉,勾魂夺魄。甜美舒畅的感觉游遍全身,如烟如梦甘暖,远绸微微抽搐一下,沉溺其中不想出来。

肉体的煎熬消失不见,远绸轻轻吁一口气,神志还没完全清醒,非常恍惚。

她摩挲他的脸,年轻俊朗的五官,带着冷漠的爱怜,如赏玩器物。

慷慨的温柔,前所未有。

这次他没力气推开了。

纯净片刻,并未维持多久。

当迷醉时分过去,远绸迷离的神志恢复清醒,所有束缚、顾忌、挂虑,全都卷土重回。

最骇人的是,他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按在她左边心口。是抚触的姿势,如握住掌心跃跃欲飞的鸟,只隔着层薄纱。

这处心积虑的女人,无孔不入。

他跌回惨淡的现实中。

萍水相逢,何至于此?远绸但觉陷进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心里有两种感觉争持不下。

楚宝嬛无声地笑,拍他的脸:“起来换衣服,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松松筋骨,顺便跟老熟人叙旧。”

“我不去。不……我该走了。”

远绸慌慌张张跳下床,是那豆蔻酒的缘故么,脸还滚烫着。

连鞋也不顾找,光脚踩进密实的地毯里。指缝茸茸地痒,太久没活动,腿脚都不听使唤,膝头一酸便踉跄摔倒。

楚宝嬛也不拦他,点了支烟慢慢地吸,火光照亮妩媚的脸:“走去哪里?是床睡得不舒服?你那小破地方早被掀了,东西都给丢出大马路。还回去,嫌被打得不够么。”

他没来由地气愤,都是因为这女人。不过多管了桩闲事,平白惹上天大的麻烦。

“楚小姐这里什么都好,不是我消受得起。”猛想起,住的地方没了,那……

“她在哪儿?有没有事?!”

楚宝嬛知道他问的是谁,偏装作听不见。

“消受不起也受了啊,不如想想怎么报偿。还喝了我的酒呢,就这么甩手走掉,太失礼了。”她含笑,不慌不忙,不愠不怒地逗弄他。

真是没经过世面的倔骨头,紧张成这个样子。

提起方才的酒,他连呼吸也不稳。那晚被人算计,脆弱惶恐的小女子,跟眼前这个游刃妩媚的女明星,远绸无法把二者想成同一个人。

她瞟着他,半诱半迫地,“你留下陪我过完今晚,我就告你她在哪儿。”

一阵屈辱涌进心头,她把他当什么?远绸火了,口气却不得不软下来,“楚小姐,你放过我行不行?千错万错,我自问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不过是打抱不平……怨我有眼无珠坏了你的事,你就一味拿我跟那些人置气,我们实在也没什么,多冤。”

听他这样犟,极力撇清,生怕沾染了似的,她也生恼。有种没经过的滋味在心头辗转,说真的,他哪点比人强?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论知情识趣,比江寄余差出几万里地。偏生不解风情的疏涩,一点也不滑头,难得让她另眼相看,竟要受这般委屈。

楚宝嬛渴望自己所没有,或曾有过但失去的。越得不到,越想据为己有。且自恃一身艳骨,从未碰过这样的钉子,她的驾轻就熟,只照见他的无辜。

或许方式用错了,她也不会别的手段。当下颇有些凄然,“又没要你做什么。给我唱一场戏也不行么?只唱给我一个人的。”

“我发过誓,不再唱戏了,没得丢了祖师爷脸面!说句难听的,想讨你开心的小白脸多着,那些不男不女的玩意儿,真教人恶心。你要把我当戏子嫖,趁早收了主意,给座金山银山我不见得稀罕。”

“这就是你心里的话?你跟‘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瞧不起我!既是这么着,当时何必强出头!”

楚宝嬛气哭了。不服气,几曾窝囊至此。他凭什么?

“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当我不识抬举吧。”又笨拙地找补一句,“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台戏,没锣没鼓的。”

万事不合时宜。像他们俩,各自缺东少西。

远绸头也不回地走掉看也不看她一眼,像太守公子逃出水母娘娘的妖精洞。他觉得自己就是时廷芳,坚定正直有原则,不受诱惑。

门关得死紧,怎么也拧不开。

他不想再同她讲话,怕一开口愈发没完没了,赌气使出蛮力去硬掰那铜柄,推拉间砰砰作响。

楚宝嬛收了泪声,“你等一下。”

拧身去往小书桌旁,拉开抽屉。他以为她去找钥匙,结果却是取出纸笔,弯着腰刷刷地写字。赌着气,划拉得尤其狠,力透纸背。

搞什么名堂?

不多时她书写毕,把纸片啪地朝他胸口一拍。远绸来不及接,飘然落地。

拾起来,对光细看,秀丽童稚的字体,一笔一划怒气冲冲,分得很开。

两行陌生地址,不知所以然。

第一处是浦东的酒店,详细到房间号。楚宝嬛冷声说:“你要找的人在这里,房费我已经付到月底。”

第二处看不大明白,几个英文字符打头,后面是什么西郊十七号。老戏文里多繁体字,所以他识得。

“自己选吧。你记着,不管到哪儿,光脚的路,比穿鞋难走。”

撂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她寒着面孔旋身而去。

候在门外的孔小姐,抬手托一托眼镜,尽职尽责地把未尽事宜,同远绸讲明白,“韦先生,今晚八时……”

夜色渐浸。

女明星理所当然地,又迟到了。

延宕到九点半,方姗姗来迟。

凤立有些坐如针毡,南枝倒很淡定,眼观鼻心,纹丝不动地候着。

正主终于气定神闲入座。

料理师在台前烹割料理,晶莹鱼肉顺着纹理切成薄脍,摆盘的碎冰冒着寒气,冷烫交织,如凤立此刻的心情。一桌子精致菜肴,无法下咽。

清酒将将烫好,楚宝嬛举杯自饮,轻描淡写:“招呼不周,也没先问问你们爱吃什么。”

目光在他绷紧的身姿上流转,看似欣赏,其实是居高临下的挑衅。

凤立无奈,拎起杯子一饮而尽。话没半句,场面上的圆滑是半点不懂。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秦南枝抬举的这年轻男子,和姓韦的一个臭脾气,不愧师兄弟。

但她满意了,“都动筷子啊,天塌下来饭还是要吃的,何况也没塌。”

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菜色上,举着黑漆箸悬在半空,认真思索着先尝哪一样。神情无比认真,像用心挑拣糖果的小女孩。

边挑边介绍,“奶油海胆是每天一早从北海道空运过来,我特地让预留了些,鲜得掉眉毛。这个蓝鳍中腹,是用他们这里特调酱油泡制的,味道很特别,别处吃不到。秦小姐没有什么忌口吧,跳舞的女孩子要保持身材,不乱吃东西我是晓得的,不如试试白松露吞拿?”

一门心思把酒言欢,至于旁的事,黑不提白不提。

凤立只闷头喝酒,对珍馐佳肴不屑一顾,只道肠胃不适,吃不惯生冷。南枝调匀了呼吸,给她倒酒,也给自己倒:“楚小姐,我知道我提的是不情之请……”

“哎,这位……曲先生是吧?”楚宝嬛欢快地打断她,好歹记住了凤立姓甚名谁,“吃不惯冷的,不如尝尝他家的叉烧拉面,几十年手艺老师傅熬的汤头,火候特别考究。很多事其实和做菜一样,要有耐心,滋味才出得来。”

话里话外带敲打,南枝自忖绕弯子的功夫差她太多,处处被动,只好噤声压住话头。

砧板上的鱼,空瞪着眼,口茫然翕张,肉身已经被活剐了。天妇罗炸物滋滋作响,分秒煎熬。

凤立胃里一阵翻腾,按捺着怒气道:“楚小姐是个守信用的人,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一句话的事,何必戏耍我们。”

不等南枝发作,楚宝嬛搁下筷,她明知他们在等什么答复。

“曲先生言重了,我是不会唱戏的,那可比拍电影难得多,越不会倒越爱看——人就这点不足。还有道大菜没上呢,再等等无妨。不过,好东西要看机缘的。有就是有,没有也不强求。”她扫一眼腕表,“再等半个钟,还上不来,你们就请回吧。”

一身浮沉,押注全部的筹码,系在一道菜上?南枝霎时冒出冷汗,与凤立相视忐忑。

落雨了。纸格子窗半开着,雨中的枯山水庭院,有种沉寂之美。淅淅沥沥的嘈杂不绝于耳,室内灯色澄暖,食物和清酒的香气弥漫。

原该是幅温馨画卷,四处绷紧的弦。

助理孔小姐推门而入,在楚宝嬛耳边低语。

想是到了什么好消息。她听罢,欣慰抚掌,露出狡猾而满意的笑靥。

“不枉等了那么久。”遂望向対座的两人,“请你们听戏呀!曲先生若有兴致,也可以切磋几句,我么,外行瞧热闹。”

南枝无端紧张,在桌下交握双手。

室内很空阔,有一架落地花鸟镜屏,各人的倒影都在其中晃动、扭曲。凤立总忍不住把余光暼过去,仿佛就能把意识抽离出来,以旁观的视角观察这场景里的人,包括自己。

孔小姐履完职责,默然退出。她年纪不大,态度异常沉稳,妥帖周到地打点女明星身边的一切,再匪夷所思的场面也见惯,从不多嘴多事。

那道菜真上了。

料理师正在打磨那把三百目的砥石,细微火星溅在雪昆布上,发出细小的爆裂声,又被雨声遮掩掉。

鲜活的虎河豚,共七只,并排躺在冰鲜台上。离水受了惊吓,苍白肚皮鼓胀如气球,遍布细密的凸刺,背部却有细腻光滑的表皮。

一双干净到毫无血色的手,戴上胶手套。握紧菊文刺身刀,再捏住河豚的尾鳍,利刃沿着脊椎,划开银月般的弧光。

“这七条河豚的毒素,足以杀死三十个成年人。所以处理的时候,血一定要放干净。”

料理师的神情,一贯克制的温和含蓄,中文很熟练,略带口音而已。

原来这道压轴的菜,叫“河豚白子天妇罗”。当场处理剧毒食材,表演性质十足。

南枝和凤立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心中揣测,莫非是什么暗示?楚宝嬛见惯了的,不以为稀奇,掏出镜子补口红。

河豚鼓胀的肚腹被挑破,暗紫色肝脏,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贝母的光泽。

“请看这肝脏的纹路。”料理师用镊子夹起一片半透明的薄膜,“如同富士山初雪时的云层。”

后进突然传来阵阵胡琴声。单弦索,显得突兀昂扬,把在座的心都悬提在半空。

没有八音锣鼓齐敲打,许仙踏着七星步出场。

颧骨处的伤已经结痂,在粉底覆盖下,泛着诡异的青紫。妆容揉得潦草,仿佛只涂抹了一半。黑的浓眉,红的唇,未完成也永远完不成的。

不过恰好,演的是一折《断桥会》,楚宝嬛亲自点的。

许仙方逃出金山寺,浑身是伤连路颠簸,本就狼狈憔悴。

他就这么连扑带滚地跌出来了。踉跄着踩上光滑地板,十公分高的白底黑靴,摩擦出刺耳响声。

戏曲里,素有“唱煞白蛇,做煞青蛇,跌煞许仙”的说法。许仙的“吊毛”、“飞跪”、“抢背”、“飞扑虎”等身段功夫,吃重程度均不亚于拍武戏,要求演员具备惊人的肢体协调度和非凡的功架。

“急忙忙奔出那金山禅堂,步匆匆又来到钱塘道上——”

凤立抬眼一看。

他认出他。

定神,亮相,心像水袖抖个不停。

好个楼台会。

蒸笼开始喷出带着苦杏仁味儿的水雾,南枝往锅里撒入水芹的动作顿了顿。她也认出来了,韦远绸。怎会是他?

席间传来杯盏相碰的脆响,白瓷杯很薄,清酒在盏里晃,被炭火映出蛇信般的金红光。

钱塘风雨晚来急。窗外雨势更喧。

“曾记得花荫下相依相伴,明月夜设誓盟情深意长……”

地上翻滚几圈,许仙拉开嗓子开唱。右肩胛骨传来钻心的疼,伤还没好利索,却要甩起半尺多长的雪青水袖。戏词在喉头卡顿半秒,又继续逶迤拖长。

猫嘴里挖泥鳅似的拉扯,他服软了。孙猴子都翻不过五指山,何况区区一个许仙。

楚宝嬛向后仰靠,欣赏得很认真。她赢了。她这样落到谁手上,谁又落在自己手上,没有为什么的。

但她决不允许谁把她利用个够之后,嚼成渣再吐出来,还要踏上一只脚,踩扁在弃妇的位置上永不翻身。

另起炉灶,她选了张白纸重画,跟江寄余完全不同。这次要吸取教训,把男人的野心喂养得太大,不会服管的,总有反戈的那天。

不如一开始就立好规矩。 0xGXCaKCm64FohSV8LQ9LlnSl1DI4g1BnmBqoIY0f+6ugRbxFRV6/7mLhVTG2F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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