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要带他见的人是……楚宝嬛?
凤立见着那女明星,并不确定她就是荧幕上所见过的人,几乎以为误入私密片场,正上演香艳旖旎桥段。
美人半醉仰卧,将头枕在清秀男子的腿上。男子头发半长不短,是仔细打理过的凌乱。交领白长袍,裸着雪白的双腿和足踝,浑身都是将露未露的破绽。
金色腰带束紧,后领缘却拉得极低,露出大片背肌肉,颈项雪白,纤瘦脊椎骨节清晰凸起,有晶莹的汗半融。
双手又抚又捏不得空闲,便以嘴衔杯,仰头饮了。再扬头甩掉酒杯,然后慢慢、慢慢地哺给那美人。
两人狎昵调笑,似东方锦鲤情色地互咬。
俊俏男子,带些少年气。好年轻的姿容,光艳色相是天赐的底牌,做什么都不至于不堪入目。
酒杯咕噜噜滚到门边,停在凤立脚下。
他同南枝对望一眼,彼此目光里都有忐忑。
忍不住嘀咕:“……女明星都是这样的?”
“闭嘴。”南枝低斥。
那目不斜视的宠侍,忽转头朝他们笑一笑。眼角斜飞入鬓,眉宇间无尽妖娆。然后向怀中美人道:“稀客怎么来得这样巧,好凑一台戏了。”
言语间,余光自凤立身上掠过,羽毛滑过湖面般轻柔无痕,但分明留了意。
嗓音清澈偏低,看真些,“他”没有喉结,微敞开的衣襟,露出白棉束胸,束得平平整整。那样缠绵的眼神,竟是女子。
凑戏?跟谁?凤立局促不安,惊得满额都是凉汗。这里只有他一个唱戏的。
这时屋角响起踏拍声,洒金振袖随舞姿摆动,江户打扮的歌舞伎在一壁表演助兴。白色脂粉擦到脖子根,画出三角形状的图案。
手中折扇由贝壳打磨而成,莹白中流光溢彩,甩起来开合清脆。边舞边击打拍子,吟唱和歌,“狐狸化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他们倒全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令人颤抖的妩媚风情,极致阴柔。
漂亮就是漂亮,是男是女原没什么所谓。
以年轻貌美的男子扮演女人的角色,便是歌舞伎中的“女形”,又被称为“若众歌舞伎”。到幕府时期,已经只能由英俊的男子胜任,逐渐变成专许男子演出的纯粹演艺——和中国戏曲里的“乾旦”异曲同工。
凤立头一回近距离地目睹东瀛“女形”表演,如同临水照镜,不禁失神。他终于有点明白,自己在旁人眼中,是怎样的存在。台下每一声叫好,是因为看着一个男人,把“女人”演活了。
论存在感,满屋子雌雄莫辨精致皮囊,都不及那众星捧月的楚宝嬛。
没有任何一双眼睛会忽略她的美丽。
通常饮酒过多,会面庞发红。她一张脸越喝越苍白,像洗过的丝绸绢布,有几分纯明净澈。素得非常突兀,让纸醉金迷沦为陪衬背景。
或坐或卧,姿态仿佛总在等着,等一个人光临,或别的什么。
而他们已经被晾了很久。
凤立悄悄把脚尖挪开,离那白瓷酒杯远点。
歌舞阑珊处,酒尽灯残。桌上裱花蛋糕的奶油,滴满了红烛蜡液,淋漓触目。
南枝上前半步,清一回嗓,“楚小姐,生日快乐。”
原来是她的芳辰。
楚宝嬛半撑而起,眼风何等迷离,目光依旧清醒——但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面前的是谁。
南枝的头发长得很快,又还没到能够梳拢的程度,根根精神地立着,愈发小回十字头的年纪去了,倒也不难看。
今日她穿中式月白丝褂子,浅珠灰长裤,松散如裙,足踝处细碎的钻石一闪一闪。十足柔艳怀旧,跟新潮时髦的荧幕形象大相径庭。
赫见来客是秦南枝,恍然想起这回事似的,宝嬛挑唇笑了笑,慵懒中颇有些不以为意。
那意思分明是,你也有今天。
多么熟悉的剧情,台上风水轮流转,无非新人替旧人。据说她同江寄余分了手,两边闹得很难看。怀让舞集女首席的位置,让更年轻的小姑娘占据,一个半路出家唱戏的,竟能将她取而代之。
这位前首席一蹶不振,愤然出走便再无消息。后来听说出了国,还带走那小姑娘的同门师兄,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子,关系听上去相当缠乱。
漂亮男孩,想必就是她身旁这位了。乍看确实醒目。楚宝嬛在名利场打滚多年,俊男美女见惯,也不禁多看两眼。
视线再次落回到秦南枝的短发上。削发明志么?明的什么志?必定怀抱目的而来。
她向那英俊的侍酒女子低低吩咐几句,满屋莺燕冉退。
残羹撤去,又换上新碟盏。各色鱼肉铺陈,脂肪纹理润如宝石,什么都是生冷的,虾血微蓝色,碎冰冒着寒气。
“秦小姐坐啊。”一瞥眼,“这位……啥先生?”
刚引见过,又故意当面忘记。
凤立抿紧唇,此等气焰他确实没有应付的经验。
毕竟有求于人,南枝好耐心,“他是曲凤立,我的舞伴。”
没有新旧之分,换成他,就是他了。
一种确凿无疑的表示,她跟江寄余已经彻底拆伙。
“Soul dance partner?”楚宝嬛讥讽地挑起半边唇,“真有意思。原来世上有种人,灵魂都可以随便换的。说换就换,你真是个好学生。”
如同被利箭狙中,南枝肩膀颤动。
清酒很烫。楚宝嬛不再理她,亲手斟一杯,自顾自饮。夜越深,反而越精神,丝毫不见倦意。
凤立心事芜杂地坐下,不言语。听得南枝又道:“还以为你不会见我。”
“我只是好奇,你会带来什么样的礼物,让我快乐。”楚宝嬛朝凤立努努嘴,“不会是他吧?我这里不缺。”
南枝一咬牙,“当年是我错了。”
呵,当年。
其实也没过去多少年,但岁月催人老,谁对谁错,已然混淆不清。女明星微眯起眼,端详对面低下的头,只觉她还是幸运。向女人低头,终究比向男人俯首要强些。她又不会真的把她怎样。
某种意义上,自己还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呢。没有那五千美金,什么怀让第一女首席,早就在格林威治的地下室里香消玉殒。
刚认识江寄余那会儿,他还在微时,跳边角料的小角色,舞台上给人做背景板,处处被挤来怼去。一天跑满十几小时通稿,半个C位占不到。是她楚宝嬛慧眼识珠,一手提拔他,栽培他,不惜成本送他去美国学舞蹈——用从另一个男人口袋里掏出来的钱。但无所谓,总之她相信自己的眼光。
孟天仪那里,她实在不想再应酬了。没有这个人,她成不了女明星。成了又怎样,沦为包装好的昂贵礼物,被送来送去……几时是个头。台前风光尽皆虚妄,不光要看这一个男人的脸色,睁眼闭眼四面八方全是脸色,须得小心伺候。
她要为将来打算,千挑万选也是误打误撞,拣中江寄余。身畔条件好的男人,当然数之不尽,可以给她的名利和奉承,都比一无所有的小舞男要多。
但她不想再俯仰鼻息,或许像孟天仪,做一个施与者,更快乐也更安全?赌石一样,剖出块成色十足的翡翠,就赌赢了。
最初的最初,不是没动过情,他自有一种令女人沉迷的魔力。
不过抬举一个人名成利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时机、运气,缺一不可。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楚宝嬛东食西宿不守规矩,落了孟天仪的脸面,陷入进退维谷的艰难境地。不光要护着羽翼未丰的他,还要护着自己。把人远远送到美国,也是权宜之计。
楚宝嬛为此吃足了教训。孟天仪对她冷淡,还未色衰,已然爱驰。被对家揪住把柄,一夜之间负面消息满天飞。对赌失败,合约卡死,没戏拍没收入,刚入行的新人都敢登鼻子上脸给她吃排头。回去服软认错,私下要受多少磋磨,不消说了,总之不堪回首。
她和江寄余,甚至都不算什么名正言顺的关系,枉担一场虚名,但结结实实付出过代价。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们之间的联系骤减,江寄余飘零异国如同放逐,一度非常拮据。他只当她是厌倦了,若即若离淡去,无须追问原因。凡事讲得太透,无非自取其辱。
双双沦落之际,他招呼都不打贸然回国,想方设法找到她。非见一面不可,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来登门求告。
常年作戏,不在台上也带着三分演。他看不出她憔悴,也看不出她落魄。或许因为他的困窘更甚——人常常只看得见自己,其余不过投射。
他甚至从来没为自己的事开过口。于是她问,“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江寄余平淡地答,“她叫秦南枝。如果舞者一生之中,只能有一个soul dance partner,我想她可以。不过,台上和台下的人生,是不同的,我想你明白。”
直白坦诚,也相当狡猾,这就是江寄余。
他的舞伴病得快死掉,所以他为她低声下气来折腰。
楚宝嬛沉默片刻,“我也不好过。最近都不拍戏了。”
他不知就里,没做声。女人的事,总是很麻烦。
不过他一生都擅于处理这种麻烦,并且达到目的,怎么不算一种天赋。她是他的第一片云梯,时散时聚,但绝不至于踩空的,至少这次不可以。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说不上谁利用谁。楚宝嬛也会有软弱,终究不是善男信女。她一贯自私,也是骄矜的,忽然切齿狠狠咬下去,把他奋力一推。
他的嘴角受伤了,意外地刺痛,两人脸上都沾了血。
用手背抹一抹,温热腥甜。
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未着片缕,唇边挂着血丝,快意轻狂地望定他大笑;“你最好收敛一点。”愤然摔门离去。
她暴露了她的妒火,于是他知道他赢了。
江寄余在月色里,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最后,拿走他的交易所得。并不多,勉强够他解决麻烦。
他太知道他要什么了。
聪明人眼光都不会太差。《绿光探戈》一举成名,那个叫秦南枝的女子,果然是他舞台生涯中不可替代的存在。
唯一失算,失在江寄余太聪明。楚宝嬛用自己此生的繁华做注脚,吸引他,把他从泥泞中托举起来。还未及转身,他便收起赌桌上赢得的筹码,扬长而去,奔往更高处的繁华。
没有男人会甘心永远屈居人下,尤其,女人之下。
楚宝嬛想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允许自己沉沦太久。
衣冠楚楚再重逢,多么讽刺的顶峰相见。楚宝嬛看见他身边的秦南枝,比荧幕上瘦小很多,手背青筋明显,伶仃的胳膊和腿,像未长成的女童。
往那儿一站,就有很突兀又艳异的存在感。脾气也很冲,喜恶毫不掩饰,仿佛从未受过约束,不懂亦不屑看人眉眼高低。操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细听全是街头腔调。
她总是同他并肩出现在正式场合,但江寄余从未明确承认两人有除了搭档之外的关系。
他就是这种人,凡事留有暧昧的余地,不管其中是否真有尊重,至少还算得体。楚宝嬛跟他的往事,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也是被唱扬过一阵子的,他不曾公开令她难堪。
甚至放软身段,姿态谦谦地,当着许多看客的面,请女主角惠赐新戏签名剧照。
好歹知遇一场。
那张照片,被秦南枝劈手夺过,当面撕得粉碎。不管不顾,就这么做给她看。
没想到事隔经年,所有碎片还留存着,一角都不缺。
从旧信封倒出,散落桌前,边沿依旧锋利。
她说,当年是我错了。
楚宝嬛没那么容易买账,嗤笑一声,“So what?”
有错有罚,赔罪酒是少不了的。
南枝拿起威士忌方玻璃杯,把签名照的碎片一一捡起,洒进琥珀色酒液里。
她想了想,说,“没有任何东西是白来的,天生就该有的。想跟这个世界讨要点什么,代价总是超乎想象。一路走到这儿,各种争胜之间,失去的终究比留下的多,回不了头了我是不往回看的,做错事要认,我来弥补我的过错,也算给当年的不懂事一个交待。”
讲完这番话,照片也泡软了些。南枝端起酒杯,仰脖连酒带纸往下咽。
凤立从没见过这种喝法儿,惊得倒抽凉气,“你要干嘛?!”
待要伸手去夺,被南枝用力推开。她呛得咳嗽,脸憋涨通红,已经无法说话,仍用凶狠的眼神示意他“别管”。
凤立毛骨悚然,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只能木木地看着,眼角迸出几星急泪,明白自己无法阻止这个女人。
照片毕竟不是纸屑,咀嚼后依然刮拉嗓子,再混同烈酒浇灌,吞刀片也不过如此。
一分钟或更长,南枝把她的“惩罚”全数领尽。
胸口很堵,脏腑如同缠满荆棘。
对面幽幽叹气:“秦小姐,你的诚意我很感动,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这次来找我,到底想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