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枝身体里囚禁的女童,无声萎谢了。退行至纯白之地,不再想冲破这肉体离开。在寂静之中,为全新的滋长,提供养分。
凤立看到她熟睡的淡漠面孔,有时会忘记,她差一点成为母亲。
以这样奇突的方式,南枝完成了她以肉身永不可及的“衰老”。恐怖而平静,但不得不如此。
他是看着她这么一路迅速地老下去。或者可以说,她是从来没有真正年轻过。
除了谈起纽约。
她会跟他讲格林威治村,变幻妖冶的霓虹,声浪震耳欲聋的酒吧。黑人乐师抽小雪茄,戴黑色礼帽,弹曲调伤感的钢琴曲。韩国人讲的笑话,都在嘲讽东方人,拉起眼角扮丑赚小费,甚至他们会表演用筷子夹苍蝇。
尊严可以轻易变现,一毫一厘折算成美金。
那时候她和江寄余都没什么钱,交不起取暖费,挤在一起用体温御寒,慢慢就会习惯。冬天留下的嗅觉记忆,是烧报纸的气味。特浓咖啡兑威士忌,感冒的时候喝,很管用。
斑斓往事,停滞在一个潮湿微凉的空间里,很空,有时混沌错乱。漂浮着淡灰色云朵,触之即碎。
末了南枝说,她所描述的,其实也不是真正的纽约。
那只是年轻时的岁月,只属于她二十岁的纽约。在另一个亲历者江寄余眼里,恐怕又是不同模样。
和凤立眼中吵闹又寂寞的纽约,当然也不一样。他们可以互相慰藉,但无法互通悲欢。
聊着聊着,她很容易陷入昏睡。醒来时,随便一个话题又可以继续。
暂时抛却前因后果的日子,过得尚算妥帖。
凤立把练舞之外全部的精力,用来照顾她,厨艺突飞猛进。
墨西哥炖肉、茄汁鹰嘴豆、波兰酸奶油白菜、寿喜烧牛肉火锅……时常弄一大桌食物,多么像一个沉默温顺的妻。
有时她很晚才回来,不知去了哪里,同谁人会面。凤立也不过问,想她在纽约或许有旧日朋友。开着电视等南枝回家,在沙发上睡着。
那天是平安夜,天色阴沉又湿又冷。黄昏落下新雪,她带一肩晶莹的小雪花推开门,用围巾流苏撩拨他的脸。
餐桌蜡烛还燃着。入乡随俗,他烤了火鸡,姜汁饼,又用甜菜罐头煮了汤。
红彤彤,像半凝固的血。
南枝坐下,怔半晌,不忍目睹,忽然伸手盖住那只碗。
他起来想给她重新换一份,或许菠菜汤?
她一味摇头,拉住他说不用了,“不要费神再弄这些,我们出去吃。”
重新戴上手套、绒线帽,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阴沉风雪扑面,冷得如同极地。路过喷泉广场,池水结成薄冰,满地都是红叶。
她裹一身雪白羊绒大衣,脏脏旧旧牛仔裤,脚上却是一双缎面绣花拖鞋,不管不顾踩进泥雪里。足印很小只,像未成年的艳鬼,三十三码半。
空气里有玫瑰的香气与宁静。
凤立有点难过,只是不开口。跟着她拐进一家意大利人开的小店,南枝点了焗龙虾和奶油蛤蜊汤,萨拉米薄饼。
他望着面前奶白色菜汤,赌气不肯喝,又觉得自己小孩子脾气十分可笑,更加委屈。
南枝先是自顾自地吃,见他把头压得低低的,便微笑拿龙虾须去逗他,塞一张薄饼在他手里,“嗳,肚子叫得老远都听见。”
凤立委实饿了,带着一种奇怪的心情,接过来吃掉。
她放下刀叉,给自己点根烟。缓缓道,“你知道吗,我和他那时候,穷得经常饿肚子,只能吃罐头汤。趁超市打折买一堆,天天都煮,吃到吐,呕得满地都是红甜菜。”
他们沿路走回家,长街卷起千堆雪。
吃饱了就没那么冷,她兴致渐高,趿着拖鞋还要跳来跳去。习惯微仰着脸,左耳戴一只闪亮的泪滴钻石耳环。转个圈,动态极其利落。
即使身体尚未恢复,有些松弛虚弱,练过跟没练过,到底是不同的。时至今日,秦南枝依然从格林威治地下室里走出的,最成功的亚裔女舞者。
她不再谈论江寄余,以及过去的纽约,问他钱还够不够用,要不要去买点什么之类。凤立一味摇头,忽然把她抱起,抛向半空又接住,紧紧抱着。
南枝张开双臂,在深蓝的夜里大笑。
“凤立,我还是要继续跳下去。”
“你想通了,要为将来打算,总是不迟的。”
“我要你来帮我。”
世间必须有能容纳她的地方。她仍是最爱自己。这般自恋,他却并不讨厌。
这成为他一生至此,最重要而艰难的决定。
离开就像背叛那么重。
但凤立决定跟随。他没得选。一群人中间,他只可以听得出她一个人的脚步。
无论情愿与否,从登上飞往纽约的飞机那刻起,他已经背离了所有曾经。远拓、小九、连翘,尤其是远绸。谁都没有责怪他该或不该,只是默默目送,然后转过身去。远绸就走得决绝,一言不发地消失,没提过他半个不字。
戏台上,那就是割袍断义的姿势。
为了占有从未占有的东西,必须经历被剥夺的道路。为了抵达现在所不在的名位,必须经历那条不在其中的道路。
南枝一向骄傲执拗,对他尤其专横。她不说请求,或询问可否,直接要求“我要”。
于是他停住步,很快为自己选定了后来的路,说“好”。
“那么,陪我去见一个人。”
“谁?”
“一个女人——或许也可以叫做,我的‘救命恩人’。”她缓缓勾起唇,笑得有些玩味。
凤立没有追问更多。
捧起她的手,放至唇边,吻一吻。又翻过手心,在掌纹交织的漩涡中,再吻一吻。
缔结新的契约,像玫瑰在火焰里一样生长,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和自由。
说到底他们两个,谁又有更好的来处?
凤立从不主动提自己的过去。
连翘拜入罗少廷门下最早,七岁的大师姐。凤立刚进戏班那年,也才八岁,比她大一点点。个子矮,细手细脚。
冷师父一眼就相中了,拎住他胳膊,拨过来拨过去地看。
身上没几两肉,瘦得脸盘尖俏,就显得眼睛尤其大。眸底全是人影,像受惊吓失了魂的幼猫,汪着泡泪,清又媚。
好白净的男娃仔,将来必是块乾旦的好料子。师父向他笑,露出一排闪亮的白牙,瞬间便没有了。这句话,画地成牢,是他一生都冲不破的,闪亮的梦。
父母的模样早记不清。
印象中的老房子,总是黑沉沉,屋前种着芒果树,结的果子细小青酸。橱柜玻璃板下,压着一张三寸大的黑白合照。一男一女,男人坐在照相馆椅子上,女子在他身后站着,留很厚的刘海,怀抱婴儿。两人都笑得很勉强。
生疏的面庞,在岁月里不断地褪色,褪到轮廓模糊,跟泛黄的白纸差不多。
他的父——凤立只愿称“那个男人”,上了赌桌几天几夜不合眼,瞪出红血丝,很可怖。
输完回来发脾气,家里没有完整的碗碟。妈妈喜欢听戏,这也是夫妻经常争吵打闹的原因。其实没多少机会去,一个月一次赶大集,比过节还隆重,才有戏班走村串巷地登台。
凤立什么都听不懂,嫌吵闹,被抱在怀里很快睡着。
锣鼓喧天,人人都在笑。他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温暖的水滴落在脸上。
他还小,不明白她为什么哭。
男人厌恶她去听戏,回来就是一场好打。村里人多口杂,阴阳怪气的嚼舌没少过。扯到很多年前,邻县有个唱戏的,是她未嫁时的相好。
凤立恐惧戏台,更甚于恐惧男人。总是担心那个色彩泼烂,从头到尾华丽又吵闹的世界,会把妈妈带走。
妈妈还是悄无声息走掉,连声招呼都没打。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出去打工的同乡带来消息,在长三角的电子工厂见过她,还摆摊做服装生意什么的。还说等攒够钱,就把孩子接走,让他去城里读书。
凤立就天天去村口石桥边蹲着,等啊等。
小不点儿大的孩子,扔在叔叔婶子家,看尽刻薄脸色。不让上桌,吃饭都不敢夹菜,筷子刚伸过去,刀一样的眼神就剜进肉里。
他相信妈妈一定会回来。
数不清盼过多少日夜,她真的回来了。
低着头,怯怯地笑。手上的皮肤很粗糙,和以前没两样,轻轻摩挲他的脸,问他想吃什么。
趁妈妈去买菜,凤立钻进衣柜,藏好。她会唤他名字,到处寻找,然后把他从衣柜抱出来,是记忆里天真亲密的游戏。
樟脑和旧木头的气味令人安心,熏得凤立昏然欲睡,没多久真的睡着了。
他是被刺耳的摔砸声惊醒。动静太熟悉,桌翻椅倒,瓷碗盘碎一地。
男人被酒精泡涨的舌头,吐出连串含混咒骂,粗鄙不堪入耳。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是噩梦重临。
屋顶还亮着白晃晃的灯,凤立缩在衣柜深处发抖,不敢发出动静。
妈妈声嘶力竭地喊,我死也要带他走,跟着你能有什么出息。
那你去死吧。
柜门半虚掩,他看见男人抄起墙角一根生锈的大铁锹。
扑面是温热的血气腥膻。
喷溅如泉,有几滴甚至洒在他脸上——或许是幻觉,像戏台下滚落的泪珠。
狭窄的缝隙里,妈妈倒在地上,面孔还朝着衣柜的方向,露出半张脸。脑浆沿着额角淌下,像流了一头的汗。她甚至还睁着眼,有一种童稚的专注宁静。
凤立埋在大堆衣服里,浑身冰冷,把拳头塞进嘴巴,咬住。
都说他命大,发高烧半个月,到底活下来。受了巨大的惊吓,很久都不能开口说话,变成失语的小哑巴。什么都看见了,却什么都讲不出。
地上汪汪的鲜血,连同妈妈一起消失不见。
问就是又跑了,跟唱戏的野汉子夹带私逃,还把家里钱全给卷走。那个男人得到无数同情,谁家爷们儿不喝酒不打牌啊,这女人恁心狠,抛夫弃子连娃娃也不要。
次年芒果树长得特别好,但结出的果子他不肯吃,总觉得有腥气。
黄皮的芒果成熟,啪嗒掉在面前。凤立一脚踩烂,足尖滑滑的凉腻,如同浸泡在血塘里。
后来没多久,芒果树被砍掉,地挖开又填平,那个男人也被带走,判得很重。
他宁愿她跑了。
人生长在别离中。
穷家破落户,哪有亲戚倚靠。叔婶不愿拉扯累赘,自家的娃都还养不过来呢,送瘟神一样给他丢去几十公里外的戏校,从此当没这人。
杀人犯的孩子,歹竹难出好笋,谁知长大以后什么德性?三天两头生病,活儿干不利索,女孩子也没那么爱哭,麻烦得很。
琴台镇离得远,戏校施行封闭式管理,隔绝大多数流言蜚语,是风浪中宁静的孤岛。
“曲家那小儿子”,正式拜师入行,改名叫“凤立”。是真名,也是艺名,罗师父给他定的。
跑完若干龙套,正经担角儿的第一部戏是《拾玉镯》。十一岁的小乾旦,演孙玉娇。桂剧里也有经典名剧《锁麟囊》,原是《剧说》中一则引自《只麈谭》的故事。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薛湘灵的角色,舍他其谁。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恰是人在戏中,丝丝入扣。
凤立的乾旦女形,名冠桂海。九十年代初,已经在全国地方戏曲交流演出中拿过优秀剧目奖和“小梅花”奖,这对一个十几岁的戏曲少年来说,是万中无一的认可。
鹤立鸡群,难受的是鹤。而师父对他的寄望远不止于此,他要他成凤。
凤立不再恐惧戏台,可惜妈妈看不到了。如果世界还在,但其中已没有你。
车笛呜呜作响,岁月的弦索远去,他从昏沉乱梦中醒来。
张开眼,世界退后,刹那换了人间。
上海的黄昏实在太亮。远东第一魔都,比起纽约的霓虹不遑多让。
不久前下过雨,满街闪闪烁烁。
车子驶向未知的未来,前方车灯汇耀,隔窗望去,一大片灿灿的金碧海。
带花园的公馆会所似淡水粉画,通明灯火衬着入夜的天幕,透出玉色暗漠。方方正正大理石牌门碑,十七号。简约仍显巍峨,象征低调然矜贵不可企及。
马上有接风的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不知从哪处花叶阴影里凭空冒出。自称生活助理,姓孔,戴细边黑框眼镜,身量微胖,衣着十分随意。
凤立注意到她身上有种,刻意的朴素,倒不是没化妆的缘故,说不上来。
“一路辛苦。”孔小姐边走边一一地介绍。
虽仓促,态度非常地客气,目光却不在他们身上多停留,好像一眼看穿底细似的。
“楚小姐赶通告累着了,睡下就不让人打搅,耽搁到现在,实在不好意思。”
拜访的时间,临时变更三回,多像下马威。轻描淡写道个歉,算相当给面子,没听出多不好意思。
南枝颔首微笑,“唔要紧,我们也才刚到上海,真是叨扰。”
路要靠人趟出来,不是朋友也未必要做敌人。该低声下气的时候,索性一低到底。
转尽幽廊,孔小姐将他们领至和式房间。
轻轻扣门。
有人声,没人应。
悠悠三味弦,从白纸糊的木门格子飘出,有气无力欲断魂。
房间比想象中大很多,布置得奢靡淫逸。光线温柔沉暗,空气里浮动混着烈酒气息的甜香,类同野兽的情欲气味。
映进眼帘的画面,只能用放浪形骸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