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起在晴朗的草坪散步,凤立会同她讲自己在纽约的生活。
这些话,平时无人可讲。
生疏的语言,强度变态的集训……他没有朋友,总是辗转难眠。
让·保罗的团队,只容纳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南非贫民窟的黑肤少年,协调性几乎超越人类极限;三国混血的亚裔,骨骼结构异常优秀;六岁就自学成名的印度女童,成为保罗爱徒的时候,还不到十岁。
肉体的美妙精密,创造出不可思议的奇迹。置身这样的一群人中间,凤立才有了深刻直观的理解,真正的天分,是多么恐怖而强大的存在。
天才和普通人,根本不是同一个物种。
街头舞者之王,顶级赛事冠军,转个身就能碰见,每个学生都接受过多种舞蹈风格的训练。只要进入富尔克旺,会被当作未来的大师培养。
一个在南方小镇扮“女形”唱戏的乾旦,最光辉的头衔也不过是遥远东方的舞台新秀,没什么特别。那种碾压式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化作无形空气,每分每秒如芒在背。
并不是站在门槛内,就可以一劳永逸。无论何种来历与背景,达不到要求就要淘汰。他们的学习考核,施行末位淘汰制。打分极其严苛,7——9位评委中,只要有一例打分低于8分,不通过。如果两次都不能通过,马上卷铺盖走人。
完美并不存在,所以他们要做的,是“努力接近完美”。
江寄余的诸般挑剔,和让·保罗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凤立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焦虑惶恐又孤独。他不能想象自己若被淘汰,该如何面对秦南枝。或许不该取代小九,独占本属于她的机会。
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是选择之所以成为选择。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那是个好地方。价值亿万的璀璨夜景,西海岸绿光不灭,永远有梦想与希望。他只是不喜欢,动辄把“我爱你”挂在嘴边。帮忙拿杯咖啡也要我爱你,搭个顺风车也要我爱你。比握手还频繁的口语,使爱字不成爱,因为没有心。
当天真快乐的人儿絮絮倾诉,最大的童年阴影是发现圣诞老人不存在,除了附和一句,哦宝贝我真为你难过,还能聊什么。
美丽脆弱的,爱掉泪的男子。水仙照影,纳西瑟斯之魂。
后来他们就叫他去看心理医生。
凤立不去,觉得自己没问题。整晚不能睡,早晨一样上伸展课。六点一刻的闹钟,起床后边刷牙边做劈叉、拉伸。抵达舞蹈室后,先持续5小时的高强度训练,再针对个人具体情况,加练1小时。午休时间,吃饭只用十分钟解决。同学聚在一起嬉笑聊天,他去走廊继续做拉伸。用器械球把腿部肌肉揉开,就是放松和休息。
他对自己说,我是个没有才华的人,只能靠拼命。
常言爱者,究竟懂得爱吗。凤立也不懂,也不想与任何人讨论关于爱,这只他是拼命留下的原因——关于付出,忍耐,动与静之痛,以及不忘却。
讨厌快餐食物。结束疲惫的一天,他去超市买条香蕉,拌无酱汁沙拉,披萨又干又硬,像嚼木头。时常感觉不到饿,但不能不吃。坐在黑灯的窗边,推开冰冷餐盘,拿出纸笔开始写信。
自左上角,铺陈熟悉名字,远拓、连翘、小九、南枝……犹豫片刻,把远绸也写上,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原谅他。从来到纽约,再没有远绸的消息,只听连翘说他执意离开舞团跟所有人失去联络。
“见字如晤。”
早年学戏的辰光,书法是必修功课。凤立的硬笔秀气齐整,是他们几个里面字练得最好的。现代社会,电子信息秒速抵达,他还是习惯手写汉字。
有音有信,是为心中有“念”。中文的意境深远绵延,因而有个词叫做“信念”。
“远拓。
我常在辗转漂泊时想起你。
想起你如同一棵树,深扎进凤凰岭苍茫厚土,以无人问津的姿态,坚守。
那些天光微茫的冬晨,我畏寒而迟迟不肯离开被褥,越想越觉委屈辛苦。你总在我哭的时候,叼起盔头的翎毛在旁逗弄,直到我跳起来,两人脚步笃笃地追逐,惹来师父叱骂整日没心没肺!你是师哥,心思总要多放在学戏上啊!
你闻言依旧笑嘻嘻的,从不顶嘴辩驳。当然不是怕挨揍,我们当中,没有人比你受的责打更多。
对台上戏,也无人比你用心更多。尽管师父们从始至终,不曾把你视作最有天分的那一个。‘四秀’里面,没有你。
连翘拜师最早,担着大师姐的名。你的恋慕如山,把职责全部揽过。引领是你,照护是你,一直是你,只有你。
再苦再累,我从未见过你哭泣是什么样子。那年戏校解散,你浑身留下烧伤癜痕,从此不能再连翻一串筋斗,也没掉过泪。
甚至伯父在采石山意外丧身,而远绸一意孤行离开了我们。
甚至你臂缠黑纱,额缚白布,独跪在坟丘前,以缄默承托命运的研磨。
甚至后来你在县城各处奔波,劳力谋生。无人知晓你会拉一手好胡琴,更绝口不提身上的艺。疤块硬如盔甲,连挥汗如雨也不能够……只是持续而钻心地,痒和痛。
你是真正爱唱戏,却不得不最早谢幕。唱到这条路的尽头,肉体凡躯戴上金箍。
我忍不住偷偷怀疑,你平静如岩石的面孔下是否,是否遍布裂缝,是否有怨愤诅咒,是否也曾经面朝来时路,无声痛哭,或忆起过往岁月里失散的纯真欢愉?你的坚守,在我一次又一次的驻足回望中,比那座经风历雨的桥,更长久。”
待墨痕干透,凤立把信纸慢慢对齐,交折,叠成一枚纸鹤。字迹隐入瘦鹤,浓淡心事,尽皆掩藏其中。
“远绸。
那些心怀热望,孜孜以求的时分,我会想起你。
想起你姿态傲然,想起你身段潇洒,想起你倔强骄矜,总有那么多不甘。
想起你从小争强好胜,一件事无论喜欢与否,定要逼自己做到最好,比旁人都好。
练功时竭尽全力,嘴角噙着决心。无人比你更擅长一丝不苟,眉目冷峻如刀锋削成,几近声色俱厉。远拓像是你在水中的模糊倒影,你引以为傲的面容上,生出一张由更清晰的伤痛、倔强、求索和希冀所凿出的面具,仿佛总在竭力挣脱什么。
上台也好,下场也罢,那是你永远卸不掉的妆。
凤凰岭群山绵延,在异乡人眼里是水墨画卷,却被你视作禁锢的囚笼,恶毒的诅咒,世界亏欠你的铁证。
你是如此逞强,无尽的山峦也无法阻挡。戏台上的荣耀与青眼,喂养你向远方索取更多的霸道,不依不饶。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演‘赠珠’里的公子,一心只为前程功名,决不留恋温柔乡。故事重来多少次,也会选择骗取避水珠,逃离水晶宫,留下水母娘娘独自伤心。
然而,我想你并不在乎。
你是如此与众不同。坚信苦难不过是昂扬的伏笔,坚信决绝意志可让肋下生双翼,带你跨越千山万水,抵达一切境。抵达希望与未知的,应许之地,啜饮血与蜜。
而我想说的是,命运其实从未允诺过我们任何。世间很多亏欠,都是硬生生扛住这一刀,还不回去。
若山外的世界终究辜负了你,热念与厚望皆面目全非,你会否接受,我们除却这具日渐衰朽的肉体外,其实别无所有。还是打算一直保持愤怒,向命运厉声讨伐?
答案已不重要。愿你在我所不能抵达的,另一个远方,凡心炽热如初。毕竟,还有什么事物,比虚妄的希望更动人。”
第二枚纸鹤叠成,苍白成双。
“连翘。
我会在半梦半醒,天光明灭温柔的瞬间想起你。
如同想起无数个升起炊烟的黄昏。
想起你亭亭如一盏新荷的样子,垂首跪坐在条案边,无比虔静地擦拭香炉和台几。脸容那样庄重肃穆,某些时刻,竟同墙上悬挂的历代名伶画像神似。
你小小年纪便知晓自己的美,与我争夺华丽戏裙。争到最后争不过,指着我诘问,男孩子穿什么裙?
我想不明白,抱着裙子哇哇大哭。
后来某天,我偷穿你的衣裙,戴你的丝带发卡溜出学校。镇上的少年发现我并不是女孩便恼羞成怒,朝我吐口水,打耳光,蝴蝶结也被扯烂。我伤痕累累地回来,水晶凉鞋只剩一只,不敢告诉师父,是你替我涂药遮掩。
离开戏台我才晓得,原来做女人那么辛苦。
我想起你对此甘之如饴,不曾抱怨。或许因为从来无法选择,就像师父说过,乾旦并非人人可学,是被天赋选择的结果。无论否甘愿,你我都只得这一具肉体,很早学会如何沉着地处理流血,以及忍耐痛楚。
想起你是我最初的岁月里,关于女子一切美好的想象。你沉耽于细碎漂亮的事物,对一切声光、颜色与气味充满好奇。喜欢收集五颜六色玻璃糖纸,烫金银粉的过期卡片,有裂纹的水晶镇纸,流苏残缺的壮锦绣球,散发香味的橡皮,哗啦作响的塑料万花筒……样样多有不舍,悉心珍藏。
那是你对整个陌生世界,最安全的触碰与想象,隔着重山云雾,远远看着就好。你不像远绸,陶醉于戏台天地已足够旖旎,无须再亲自涉过尘世河流,去追逐别样繁华。
戏班经营最惨淡的辰光,凡有演出,必定由你挑梁。你迷恋光华灿烂的头面、绢扇和戏服,绣鞋尤其不能马虎。这笔奢侈的支出,拮据时期仍由师父做主,从未有过截断。
我以为你会在一众艳羡目光中,继续做被掌声与喝彩惯坏的公主,台上台下皆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恍惚长梦,终有醒时。
我知你不喜欢跳舞,没戏可唱以后,便开始默默饮酒,倾杯的表情犹如忍痛。
然事到如今,你我都不由分说地分头长大了。我已分不清醉着醒着,是幸运或不幸,只虔信万事万物,自有其不可抗拒的轨迹。
连翘,去者不可追。一切以为不变的都可改变,你还是你自己。愿你在痛与痛的间隙,常记那些闪亮欣慰的日子,在泪水流下与风干的间隙,重拾其零星快乐温柔,有悟有明了无惧亦无忧。”
折完第三封信,倦怠的月光淡去些。凤立闭上眼再睁开,感到一种微妙的,莫可名状的放空与孤独。他踟蹰半晌,将灯捻亮几分,缓慢而凝重地写下:
“小九。
我的姊妹。我常在四顾茫然的抉择之时,想起你。
念头起落之间,我寻不着恰如其分的词句,关于你。
无法被定义,怎么描述都不尽周全。
你是遇龙河带来的女儿,师父一念之仁将你留下。众弟子里你最年幼,却要受最严苛的管束与教习。他们都说,师门仍对苗端午的往事介怀,竟要无辜稚子代为承当,动辄训斥挨罚。或许是因为,师父同样把最多的疼爱给了你。
在你之前十年,萃乐堂没出过‘花衫’,在你之后,我想也不会再有。
戏台上能被世人记住的,都是天生情种,识字与否并不重要。而时代在变,老戏自古口授身传,流失与谬误愈多,剧种愈岌岌衰落。师父穷尽毕生心血,决意从湍急岁月的冲荡里打捞遗珠,悉心收存。
四季寒暑,他将那汇杂各种字迹,或残页缺章的厚厚装线本摊开,逐字逐句点拨于你,细碎点滴,全数交给你继承。
那是你的鸿蒙之初,及忧患之始。
凡人扮观音,要承担很大的因果,必须是被神明选中的幸运儿。
我说不清观音是什么。一个遥不可及的信仰图腾,一个脱离了肉身与情怀的存在,无分男女,寡欲无求的象征?
从此戏台上光彩灿烂,与你生生分隔开。白衣之下挺直的背脊,不得不硬扛起一份太重的命运。
三分垂目观世音,要懂得多少世间苦痛,才能给出慈悲与应许?
没有人教过你要如此。漫长日子当中,我见你逐渐长成坚壁清野的模样,扮相如坐云端,好静,与这红尘无涉。
你如此俊美聪灵,自幼天资卓绝。又像一块白瓷泥,尚未捏塑成型。
无知无觉般,顺忍一切残酷的雕琢,竭尽全力也显得漫不经心,仿佛轻易就能完成旁人再多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无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何所思,何所望,可有念与盼。
我却深深记得,你与我不为人知的秘密。某个无风的午后,日光披挂如织,你坐在风雨桥廊下出神,手肘与足踝涂满药水。仰起素净小脸,眼神如烧灼的炭火,问:师哥,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不明白,急着长大做什么?你一手牵起我的,一手指向银光粼粼的水面,对我说,观音。
后来,后来我想当时我是有点嫉妒你。
我乔扮女相,多少如花美眷,浪掷这似水流年,也被光阴虚度着,从不知为何。学女子怎样哭,怎样笑,天真地以为,做好这些,足以被遮蔽一生。
师父们年轻时,想必也这样认为。其实都并没有。
舞台的诱惑就在于,没有任何人可以永远是主角,并长久停留。
重要的是,下台卸妆后,还知道自己是谁。
我由你才知,生命从来不是完美无缺。有与生俱来的遗憾、损伤,承当天赋的同时,也要承当起天赋所带来的巨大折磨。
而你一如既往,美丽、强壮、冷静并炽烈。流徙在舞台与舞台之间,如同渡河,无论唱或舞的,是哪种角色。
因你生来就是观音。
灵魂为何物?灵魂就是在肉体之外,更重要的那个部分。是可以在淬炼后更纯净光明,也能被不义所摧毁的那个部分。
请你保护好它。
观音有魂,当如伊人。”